第17章
世界上每一秒都有新生命誕生,也有生命宣告終結。
易晖的案子開庭那天,周晉珩早早地到了。他在後排的角落裏坐下,聽着“死者”兩個字一次又一次從法官、律師等人的口中說出來,固執地不願将這兩個字同易晖畫等號。
案子審了很久,因為被告三人的殺人動機尚不明晰,還需繼續調查,未能當庭宣判。
這裏是S市,周晉珩打算疏通關系跟那三人見上一面,想從他們口中獲得一些信息。之前光顧着揍人,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問,而法庭上只分析事件經過,并沒有人用帶有溫度的詞語提及易晖這個人,這些不是周晉珩想知道的。
恨歸恨,那三人是易晖離開前最後打過交道的人,關于易晖的一切,周晉珩都不想錯過。
庭審結束後趕到看守所,明明已經提前打點過,卻沒能見到人,仔細一問,說是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起初周晉珩還想不到會是誰,等走到看守所外面,看見一個人,才知道裏面的是程非池。
那人比他矮一些,和他一樣戴着口罩,顯然不是為了防塵,而是怕被路人認出來。
周晉珩作為同行自是認得出,這是程非池的合法配偶,易晖口中的嫂子。
他走過去先打招呼:“葉前輩。”
聽到聲音的葉欽先是吓一跳,見來人是周晉珩,理也不理,扭頭就走。
周晉珩忙快步上前,把口罩摘下:“葉前輩,是我,周晉珩。”
被攔住去路的葉欽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說:“我知道。”
言下之意便是“知道是你我才要走”。
周晉珩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耐和厭惡,要放在平時,按他的脾氣也不會上趕着熱臉貼冷屁股,可現下沒別的辦法,只好硬着頭皮:“我有幾件事想問您……”
沒承想葉欽連聽完的耐心都沒有,直接道:“我沒時間。”
周晉珩接連被噎,調整心态後,低聲下氣道:“只要五分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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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欽隔着口罩冷笑:“五分鐘?你現在來問我要五分鐘?晖晖等你那麽久,可你連五分鐘都舍不得給他!”
突然的舊事重提讓周晉珩怔住,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葉欽也是個急脾氣,要麽不說,一旦開口了就停不下來:“他滿心滿眼都是你,為你學畫畫,學發短信,學做蛋糕,學着不依賴別人生活,學着忍氣吞聲,連難得出趟門都想着給你買禮物,睡覺都抱着手機,生怕你回家找不到他……他對你那麽好,那麽喜歡你,你就算不喜歡他,也別這麽作踐他啊!”
“婚禮那天他多開心啊,我沒能去參加,他給我發了很多照片,他說他很幸福,他會跟你在一起幸福一輩子。”
葉欽說着,眼眶漸漸紅了起來,神情痛苦而自責:“他什麽都不告訴我們,什麽都憋在心裏,他說自己很好,我就信了,我怎麽就信了呢……”
聽着這些話,周晉珩只覺得胸腔裏越來越空,有什麽抓不住的東西在飛快流逝。
他看見葉欽垂在身側攥緊的拳頭,全然沒有躲避的念頭,甚至希望這拳頭快些落在他臉上,越重越好,最好能蓋過心髒被蛀空的痛。
大約是懷着跟程非池一樣信守承諾的想法,葉欽最後也沒有動手。
他睜着通紅的雙眼狠狠瞪周晉珩:“但凡你多給他一點關心,哪怕只有一點點,他也不至于孤零零地死在那座荒山上。休想從我這裏打聽到任何可能讓你覺得良心好過的消息……你沒有心,你不配。”
經過幾天的觀察,小林發現周晉珩比之前更沉默了。
從前被吆五喝六慣了,突然閑下來,也沒有什麽緊急狀況需要處理,這讓小林很不适應,工資也拿得不太安心,畢竟當初接這個工作之前,人事部的提醒過他這位主子很難伺候。
現在的周晉珩一點兒也不難伺候,除了工作就是回家睡覺,不喝酒不抽煙不飙夜車不混夜店,乖得讓人簡直想給他頒發娛樂圈最敬業勞模獎。
對此有所察覺的還有粉絲。歷史劇開拍沒多久,在劇組外面蹲點的前線們就把接送上下班的禮物從鮮花、咖啡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換成了人參含片、維生素、膏藥貼等養身物品。
這天小林抽空上超話裏轉了一圈,前線們發的圖透下面的讨論都圍繞“珩珩最近怎麽又瘦了”展開,其中有個前線妹子說她從開機就在劇組附近駐紮,周晉珩每天最早上工最晚回酒店,沒戲拍就在房間待一整天,都沒見過他出來吃過飯。
妹子們在這層評論下面紛紛表示擔心哥哥的身體狀況,看得小林也憂心忡忡,擡頭看前方吊着威亞懸在半空中的周晉珩,心想這樣下去怕是不行,今天得出去買點好吃的給他補補,順便旁敲側擊地問一問,看他是否還是因為易先生的離開心情沉重,或許還可以作為年長者開導開導他。
孰料腹稿才打了一半,周晉珩那邊就出事了。
吊過威亞的都知道,由于重力全部集中在身體接觸威亞的部位,會産生強烈的壓迫感,短暫的髒器疼痛和皮下淤血在所難免。最近幾天周晉珩身上就被勒出了多處淤痕,要不是有一天小林不知道他在休息室裏換衣服,沒敲門直接進去,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他身上傷成什麽樣子。
當時經小林提醒,周晉珩也只是扭頭看了一眼肩背,手臂伸到後面揉搓幾下,輕描淡寫地說沒事。
可現下的情況任誰也不能用一句沒事揭過去了——
因為操控威亞的工作人員的失職,在從空中下落時,周晉珩的身體仍在劇烈搖晃,那邊就急急将吊臂上的繩索松開,導致他難以把握平衡,在落地前身體重重撞到牆面,除了衣服下面看不到的部位,額頭、臉頰、嘴角當時就産生了幾處見血的擦傷。
小林急得跳腳,把周晉珩交到醫護人員手中後,就代表公司去跟劇組讨說法。
兩方都不想把事情鬧大,劇組那邊的負責人點頭哈腰地道歉,并承諾會嚴懲涉事員工。幸好周晉珩那邊反饋過來的檢查結果是沒有傷筋動骨,只是破了相沒法繼續拍攝,劇組一下子給了半個月的假,保證會協調好拍攝進度。
得到滿意的答複,小林跟公司交了差,這才回去找周晉珩。
即便所有人都壓着消息不想傳出去,拍攝現場還是亂成一團。幾個在劇組蹲點的粉絲聽到動靜趕來,捧着相機對着事故現場一頓猛拍,看見小林就一窩蜂圍上來問他周晉珩是不是出事了,小林一概避而不答,埋頭向前走。
好不容易躲開粉絲們的圍追堵截,又在休息室門口碰到一個人。
是個年輕男人,面容清秀,打扮斯文,看見他先禮貌地打招呼,随後問:“請問周晉珩先生在這裏嗎?我是他的朋友,如果您不放心的話,麻煩進去幫我轉告一聲,就說方宥清找他。”
三分鐘後,小林引方宥清進到周晉珩的專屬休息室,帶上門出去時還從門縫裏打量來客幾眼,他看見方宥清拖來一張凳子到周晉珩的躺椅前坐下,輕車熟路,仿佛這裏是他們倆的家。
周晉珩正在閉目休息,聽見門關上的聲音,睜開眼睛看向坐在身邊的人:“你怎麽來了?”
“出差路過,聽楊成軒說你在這裏拍戲。”方宥清面上帶笑,“聽你這話,好像不太歡迎我?”
周晉珩搖頭:“沒有,只是今天不湊巧,不方便招待。”
“沒關系,你這兒什麽都有,我自己招待自己。”
方宥清說着扭身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周晉珩剛要說這是他的杯子,方宥清已經喝上了,他便抿唇,什麽都沒說。
“最近是不是瘦了?”喝完茶,方宥清又主動挑起話題,“拍戲很辛苦吧?我看外面你的粉絲送來不少補品,都在拜托你的助理照顧好你。”
周晉珩這些天除了拍攝幾乎都是一個人獨處,習慣了安靜,此刻也沒有什麽交談的欲望,只“嗯”了一聲,再度閉上眼睛。
方宥清原本不是愛說話的活潑性子,這會兒不知怎麽了,開始沒話找話地跟他聊天,一會兒說起最近看了他演的一部戲覺得很有意思,一會兒說到自己最近在學下廚,下次請他來家裏嘗嘗自己的手藝,後來又說到下周的畫展,問他有沒有空來看。
周晉珩從躺椅上坐起來,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剛要說什麽,被動作牽起的傷口疼痛弄得皺了下眉,方宥清立刻轉身去桌上拿了棉簽,蘸上酒精要給他擦:“你怎麽總是這樣,受傷了也不肯抹藥,還是我來……”
未說完的話斷在周晉珩躲閃的動作中。只見他一邊後退身體,一邊擡胳膊擋方宥清伸過來的手,在掀起眼簾接觸到方宥清錯愕的視線後,才發現自己有些反應過度。
片刻後,周晉珩把他手中的棉簽接過來:“謝謝,我自己來。”
看着周晉珩明明看不見傷口在哪兒,就拿着棉簽一通亂抹,方宥清臉上的笑容險些挂不住。
他想起三年前,周晉珩的驕縱暴躁比起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在他面前就能收斂大半,跟人打了架,上一秒還繃着臉裝酷,下一秒看見他就露出類似委屈的表情,主動把臉湊過來讓他抹藥。
方宥清不傻,自是能猜到周晉珩如今疏遠他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氣,嘴角再次揚起微笑:“我最近剛搬了新家,等收拾好了請你還有楊成軒來玩,對了還有你妹妹,聽說她快從國外回來了?到時候請她一起來玩。”
“我最近要拍戲,沒時間。”周晉珩直截了當地拒絕,“如果你要邀請悅悅,我把她的號碼給你。”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方宥清啞然,兩人一時無話,空氣也随之凝固。
到底是親密相處過一段時間,對周晉珩的了解促使方宥清決定退讓一步。
他站起來,故作輕松道:“看你這麽累,我今天就不多打擾了。”說着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板,“這兒的藥你別忘了吃,還有我給你帶的水果,放心,裏面沒有糖分很高的。”
周晉珩應下,起身送客。
到門口,方宥清忽而轉過身來,再次四目相對,他企圖在周晉珩眼裏尋到冷淡以外的其他東西,比如不舍。可能這裏光線太暗,他努力了幾次,仍是什麽都沒尋到。
終是忍不住再問一遍:“那下周的畫展,你有空過來嗎?”
沒等周晉珩拒絕,方宥清忙又接上一句:“半天,只要半天就好,以前你答應過會來看我的第一場畫展,這場也不全都是我一個人的作品,就當我以朋友的身份請你來幫忙撐場面,好不好?”
周晉珩嘴巴半張,剛要出口的話被堵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輕呼出一口氣,眼中仍然平靜無波,像在機械地履行一個無法當面反悔的約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