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唐文熙的再三挽留下,易晖決定在首都多待一天。
楊成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見到唐文熙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到門口意味深長地叮囑他記得鎖門,搞得唐文熙摸不着頭腦,問易晖發生了什麽。
易晖本想直接問他們倆的關系,想到之前他提到楊成軒時閃爍其詞不願直言的樣子,便放棄了,只說:“我穿你的衣服,他把我當成你了。”
唐文熙大驚:“他沒有對你怎麽樣吧?”
易晖反問:“他應該對我怎麽樣?”
唐文熙抓耳撓腮,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臉卻一點一點地紅了。
易晖心裏猜了個大概,不想為難他,推着他進屋:“不是說阿姨切了水果嗎?走,我們趕緊進去吃。”
翌日,兩人一塊兒去游樂園。
本來是唐文熙先提出想去,說游樂園最近翻新,開辟了一個新園區,網上對新項目的評價很高,讓他産生了空前的期待和熱情。
先前就打算去了,奈何一直沒找到同伴,周圍的同學朋友不是笑他幼稚就是說沒空,那天他在飯桌上提了一嘴,親爹親媽都勸他還不如在家寫作業,唯有易晖,露出了與他如出一轍的向往神情。
兩人一拍即合,這天起了個大早,每人一只背包、一頂遮陽帽,乘坐清晨第一班公交車前往郊區的游樂園。
到地方正趕上開園,門口的旋轉木馬剛啓動,人很少,他們倆來回坐了三遍,樂此不疲地舉着手機給對方拍照。
“我看你不是挺喜歡拍照的嗎?”最後一圈結束,從木馬上爬下來,唐文熙立刻開始翻相冊篩選比較好看的,“那天美協幹嗎擋着臉不讓拍,那可是領獎欸,多難得啊。”
易晖愣了下,随即道:“不一樣的,那裏都是陌生人,換成你給我拍就不一樣了。”
唐文熙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興沖沖地拉着他往過山車那邊去:“走走走咱們坐飛車去,本禦用攝影師回去給你做個游樂園特輯!”
當然是沒拍成,坐過山車不允許攜帶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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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确實沒法拍,兩人樂颠颠地坐上去,臉色煞白地爬下來。情況稍微好一點的易晖扶着唐文熙問他感覺怎麽樣,唐文熙勉強擠出笑容,搖頭表示自己沒事,扭頭就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
五分鐘後,易晖把用水沾濕的紙巾遞給唐文熙擦嘴,擔憂地說:“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唐文熙還扶着垃圾桶,擺手堅決說不。
“不能玩刺激項目幹嗎要逞強?”易晖看他這副眼淚汪汪的可憐樣,不知該不該笑,“上去之前是誰說自己是過山車小霸王,設備壞了倒挂在上面都沒問題?”
唐文熙有氣無力地擺手:“年紀大了,往前推十年,我能連坐八個來回,氣兒都不帶喘。”
易晖深表懷疑:“八個來回?我們光排隊就花了一個多小時。”
“反正沒有八次也有五次。”唐文熙逞完強,擦擦嘴直起腰,又是一條好漢,“時間不等人,走,趕緊去排下一個,我今天非要把你這恐飛症治好!”
其實玩刺激項目的和坐飛機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易晖不想掃他的興,便由着他安排。
經歷了大小過山車、大擺錘、跳樓機等一系列令人腎上腺素飙升的項目的洗禮,唐文熙終于找回了一丢丢十年前的感覺,中午随便在園區餐廳吃了點東西後,拉着易晖去激流勇進那邊排隊。
隊伍九曲十八彎地從室外排到人造假山的山洞裏,唐文熙指着外面從高處俯沖下來的正在尖叫的人們:“就是它!我小時候最愛玩這個了,尤其是夏天,欸,你玩過這個嗎?”
易晖順着他指的方向張望:“沒有,我只來過這裏一次。”
“一次?那也該玩過啊,經典項目呢。”
易晖抿唇笑:“那次來得匆忙,只玩了一個項目就走了。”
唐文熙立刻拍胸脯說要讓他感受這個項目真正的魅力,然後在全員都買了一次性雨衣的情況下,他們倆赤手空拳坐了上去,毫不意外地體驗了一把速度與涼爽,被船下沖時濺起的水澆了滿頭滿臉。
到站下船的時候,兩人指着對方一身是水的狼狽樣子笑得前仰後合,走到場館外面都停不下來。
唐文熙邊笑邊拿紙給易晖擦臉,讓他別着涼了感冒加劇。易晖接過來自己擦,跟在唐文熙後面走,冷不丁聽到唐文熙大喊一聲:“哇哦,終于亮了!”
此時天已經半黑,遠處的旋轉木馬亮起了缤紛彩燈。易晖擡頭,落入眼簾的摩天輪也在啓動照明設備,燈沿着巨大的內圈圓盤一盞接着一盞亮起,接着是外圈的每一個座艙頂上,都有暖黃色的燈次第閃爍,夢幻耀眼的景象與遠處沉靜的黃昏晚霞融為一體。
“發什麽呆呀?”
易晖飄遠的思緒被唐文熙喚回來,搖頭道:“沒什麽。”
唐文熙玩了一天一點都不累:“走,咱們先去把新項目玩了,摩天輪在哪裏都能坐。”
離開之前,易晖扭頭,又看了一眼那沐浴在殘陽中的巨大圓盤,看着它緩慢轉動,不知坐在上面的人是否都跟當時的他一樣,懷着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
細細想來,也不是沒有過好時光。
當年為籌備婚禮頻繁往返于S市和首都兩地,易晖好幾次在前往機場的路上看到這架摩天輪。
他想坐,央着哥哥嫂子帶自己去,嫂子原本就要應下了,被哥哥輕飄飄的一句“讓周晉珩帶你去”給打發了。
易晖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很忙,憋在心裏不敢提,沒想到當天下午從教堂踩完點出來,周晉珩忽然摘了墨鏡,看着他問:“想坐摩天輪?”
易晖呆呆地點頭。
周晉珩上前一步打開車門,示意他上去:“還等什麽?走吧。”
即便知道是哥哥支使的,易晖還是興奮不已,一路上使勁兒偷瞄周晉珩的表情,生怕他嫌路遠,一個不高興說不去了。
直到買票進入園區,站在摩天輪腳下的隊伍中,易晖才定下心,覺得周晉珩應該跑不掉了。
時值周末,排隊的人很多,燈亮起的時候人群中一陣騷動,後面的人想擠到前面看,把也在仰頭張望的易晖推得向前撲倒,是身邊的周晉珩眼疾手快地攬住他的腰,他才不至于摔跟頭。
“看着點兒腳下……你是怎麽長這麽大的?”
雖然周晉珩皺着眉,語氣也談不上好,易晖還是将這句話歸為關心,并為此臉紅了好一陣子。
進入座艙裏,易晖的心随着高度逐漸攀升跳得更快,周晉珩垂眼看見他攥着衣擺的緊張模樣,嗤笑道:“怕高還來坐這個。”
易晖覺得丢臉,低垂腦袋不說話,緊接着聽到窸窸窣窣一陣動靜,聲音突然轉移至耳畔:“行了別怕了,怕就閉上眼睛數數,數到一百,睜開眼就到了。”
周晉珩竟從對面移坐到了他身邊。
易晖聽話地閉上眼睛,為的卻不是默數,而是隐藏無處安放的悸動。他記得書上形容愛情來臨時會“小鹿亂撞”,他覺得自己心裏裝着的不是小鹿,而是一只滿地打滾的哆啦A夢。
結果還沒數到十就到站了,周晉珩先下去,大步走在前面,易晖借着還沒消散的一點勇氣喊住他:“我、我剛才為你許願了。”
興許是因為順利完成任務,周晉珩此刻心情不錯,放慢腳步扭頭,饒有興致地問:“哦?什麽願?”
易晖被他這樣看着,臉都快燒起來了:“希望……希望你的每個願望都能實現。”
周晉珩愣了一下,當易晖以為自己的願望太蠢又要被嘲笑、羞憤之下打算收回這句話時,周晉珩果然笑了。
笑是笑了,卻看不出一點輕蔑或者戲谑。
他擡手打算摸易晖的發頂,又意識到易晖比自己年齡大,讪讪地收回手,唇角卻始終向上勾着:“那……謝謝你了。”
前往機場的路上,經過那個游樂園,透過車窗看向遠處的摩天輪,周晉珩忽然想起,那時候的易晖還知道委屈,身上還保留着一些別扭的小脾氣。
後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畏首畏尾,給自己發短信都不敢超過兩行,生怕自己不樂意看,或者看完了不肯接他的電話。
回到S市的家裏,周晉珩先給花澆了水,然後去廚房随便拿了點吃的對付晚餐。
上次離開之前他給這個家請了個阿姨,每天的主要任務是照料這盆白雪花,順便打掃衛生、給冰箱裏留點吃食,是以他這麽些天沒回,家裏還是老樣子。
馬上就要進組拍戲了,今天抽空趕回來的周晉珩有任務在身。
先拿一張紙按比例畫兩個房間的平面圖,用卷尺量好書架、畫架的長寬高,再結合窗戶的朝向,定下大體的擺放位置。做完這些,周晉珩卷起袖子,開始把畫室裏的東西往樓上朝陽的那個房間搬。
易晖的畫具不多,收拾得也很整齊,按照他先前留下的順序擺放即可。稍微麻煩點的是存放畫稿的櫃子,一個人搬有些困難,周晉珩給那櫃子的八個角都包了防撞海綿,半擡半推,将它挪到外面。
走廊地平還算好移動,進門時櫃子的腳被凸起的門檻絆了一下,櫃體斜着往側邊傾倒,周晉珩沒來得及伸手扶住,幸好有門框擋着,才不至于翻倒在地。
櫃子沒有門,有一沓畫稿從上層滑落。
将櫃子扶正,周晉珩得空去撿散落一地的畫稿,才發現上面畫的都是自己。
坐着的,站着的,笑着的,皺眉的,悠閑地喝咖啡的,閉着眼睛睡着的,甚至有他走紅毯拿獎的速寫,還有他演繹過的每一個角色的定妝照手繪。
周晉珩知道易晖會畫畫,偶爾也會戲稱他為“畫家”,卻是最近才知道他畫得這麽好。
流暢的線條,明豔又恰到好處的色彩,因為方宥清和楊成軒,周晉珩沒少跟畫打交道,挑剔如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作品很優秀,除了筆法純熟,更珍貴的是畫裏包含的濃濃情意。
畫紙中間夾着一個哆啦A夢圖案的拉鏈包,拿在手上的瞬間,周晉珩想起貼在電話上的相同圖案的貼紙,不禁會心一笑,心想回頭說不定還能找出其他藏在家裏各處的哆啦A夢周邊産品。
打開拉鏈,從裏面拿出一塊素色手帕,攤開看,右下角用很細的線繡了三個小字——謝謝你。
周晉珩實在想不起自己做過什麽值得感謝的事,他又去看那手帕,用指腹細細摩挲,終于在摸到邊緣的花紋時,随風消逝的記憶又被平地而起的風送了回來。
午後陽光明媚的畫室,從外面能輕松推開的窗戶,筆尖在畫紙上摩擦的沙沙聲,還有坐在後排角落裏邊畫窗外明豔的春花,邊流了滿臉淚的人。
原來他以為的初見并不是真正的初見,他忘得幹淨徹底,易晖卻記得刻骨銘心。
易晖怎麽會不委屈呢?他每時每刻都在委屈,都在難過傷心,他氣周晉珩忘了他們的初遇,氣周晉珩忘了曾經的約定,氣周晉珩拿別人的手帕借花獻佛,轉臉就忘了自己曾經對他這麽好過,把他拉進用謊言編織的溫柔和歡喜中,又把他一個人留在冰冷的深淵裏。
周晉珩無法控制地開始質問自己——
為什麽以前從來沒有關心過?
怎麽能做到整整三年視而不見?
怎麽舍得?
從前,易晖曾不止一次趴在床邊,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對假寐的他說:“你要好好想哦,想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哪裏。等想起來了,能不能……給晖晖一個抱抱呀?”
他的人生剛過去短短二十餘載,往回倒放,他我行我素、自傲莽撞,哪怕所有人都說他的選擇是錯的,哪怕知道是一意孤行,撞得頭破血流也從未後悔過。
周晉珩緩慢地擡起雙臂,擺出一個迎接擁抱的姿勢。
有靜默無聲的空氣擦過他空蕩蕩的臂彎,繞過他失去溫度的手指,似在提醒他,不會再有人站在原地等他,不會再有人撲進他的懷抱。
百無一用是情深,更無用的是遲來的情。
他後悔了,後悔沒對易晖好,後悔沒在他心灰意冷之前抱住他,後悔沒在他那麽多次趴在床邊呢喃的時候一把握住他的手,答應他在耳邊碎碎念過的所有小要求,在他因為難以置信睜大眼睛的時候,耐着性子重複一遍 “我也愛你”。
周晉珩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絕望籠罩的滋味,仿佛被困在一個只有黑夜的冬天,雪虐風饕,暗無天日。
他卻在這惡劣的境況下扯開嘴角笑了,僵硬到不知痛似的,唇齒間反複咀嚼那個原本對他來說很陌生的詞。
後悔……後悔。
可是現在後悔有什麽用?
搬到陽光下的畫板已無人作畫,遲到的心意也不會有人回應了。
作者有話說:小周你終于承認了!大家快為他鼓掌! 明天休息。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