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比賽結束的第二天,江家母子三人沒在首都逗留,買票即刻回程。
走之前抽空拜訪了幾個親友,除了易晖的恩師,其他都是江父生前的朋友。聊到過去的事,開朗如江雪梅也忍不住落淚,易晖在旁邊默默聽着,對江家有了直觀的了解的同時,對母愛的偉大無私更是深有感觸。
前往火車站的路上經過一個以湖光山色聞名的公園,江雪梅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對易晖說:“當年我和你爸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裏。他為了我辭去收入優渥的工作,來首都從頭開始,當時我就想啊,以後有了孩子,一定要取名叫‘晖’。”
沒等易晖做出反應,江一芒先不樂意了,鼓着腮幫子埋怨爹媽偏心,名字都先取男孩的。
在江雪梅哄女兒的過程中,易晖腦袋抵着窗戶,把過往關于家庭、尤其是與母親有關的事回想了一遍。
或許又是冥冥中的巧合,他的母親也曾告訴過他,“晖”取自“萬物生光晖”,希望他永遠沐浴在陽光下,樂觀,自信,無憂無慮。
可是他讓她失望了。
他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終日如履薄冰,患得患失,用大智若愚掩蓋自欺欺人,最後落得那樣慘淡的下場,除了他自己,誰都怪不得。
回到小鎮,易晖先依約去拜訪劉醫生。
去首都之前,易晖曾以短發形象與他見過面,并在他的循循善誘中放下戒備,半遮半掩地訴說了一些困惑。
是以簡單寒暄後,劉醫生直接切入正題:“這幾天還做噩夢嗎?”
易晖愣了下,搖頭說:“不怎麽做了。”
劉醫生身體向前,擺出傾聽的姿态:“看你的表情,似乎又遇到了新麻煩?”
易晖低頭,視線落在交握的雙手上,大拇指無意識地蹭了蹭手背,緩慢地說:“我……我沒辦法畫人了。”
“人?指的是世界上的所有人,還是特定的某個人?”
易晖幹咽一口空氣,說:“特定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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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醫生觀察他的狀态,不多時,又問:“你想躲避他,還是想忘掉他。”
被一語道破心事的震驚過去後,易晖進入長久的沉默。他看似平靜,低垂的睫毛卻在簌簌顫動,道出了他內心的緊張和掙紮。
或許還有幾分恐慌,再也回不去、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的恐慌。
見他不答,劉醫生換了個說法:“你想徹底抛棄過去,還是想掩耳盜鈴,像從前那樣,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遠遠地、偷偷地看他?”
呼吸變得急促,無法做出判斷和選擇的情況讓易晖陷入焦灼。如今的他有了一個比從前聰明百倍的腦子,理應能想通一切,可這個問題仿佛架在懸崖峭壁之上,超出了他能處理的極限,許多零碎的畫面從眼前閃過,大腦不堪重負,發出過載的嘶鳴警報。
最後是劉醫生打斷了他的思考,沒再逼他立刻給出答案。
走之前,他告訴易晖:“如果你急于擺脫某件事或者某個人給你帶來的影響,從過去走出來,首要前提就是相信自己。”
“就算做了很可怕的夢,你也要相信現實世界中的自己不會坐以待斃,更不可能重蹈覆轍,這是你只要活着、只要還在呼吸,就一定能做到的事。”
再次從夢中醒來,床頭放着的玻璃茶杯折射窗外的光,杯中的水清亮剔透,好似夢幻泡影。
周晉珩将手掌攤開在眼前,任由手心的冷汗蒸發到空氣中,視線掠過深淺不一的掌紋,令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場景。
說是很久,仔細算算不過兩年多前。彼時他和易晖剛住到一起,正處在長輩們的高壓監控下,回家的次數頻繁,因而與易晖的相處時間被無限拉長。
他身不由己,心煩氣躁,自是不會給誰好臉。易晖則與他相反,不知道被誰洗的腦,以為是他主動回來的,每次都高興得像個傻子。
不對,他本來就是個傻子。
周晉珩有點驚訝于自己腦子突然不清醒,竟把他當成一個正常人看待,先是扯開嘴角笑了下,而後看着手心彎曲延伸的掌紋,笑容裏的自嘲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一抹難得的溫柔。
那時候的小傻子總愛趁他睡着,趴在床邊捧着他的手,柔軟的指腹在他手心摸來蹭去,口中念念有詞。
由于動作太輕聲音太小,淺眠如周晉珩只被弄醒過兩三次,偶然一次心情還不錯,耐着性子聽易晖說這麽做的原因。
“你的生命線很長很長,比我的長多啦,但是愛情線有一點點短……不過沒關系,我幫你摸一摸,再吹一吹,就變長啦。”
當時的周晉珩不屑嗤笑:“你知道什麽叫愛情?”
小傻子知道害羞,紅着臉支吾半天,說:“知、知道啊,就是想見你,想跟你天天在一起。”
周晉珩把床頭的哆啦A夢拎起來扔他懷裏:“你還跟這玩意兒天天在一起呢,你愛它嗎?”
小傻子登時慌了,急忙解釋道:“不不不一樣的,它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我的老公。”
最後幾個字細若蚊吶,說完把臉埋在哆啦A夢的肚皮上,耳朵尖都紅透了。
這副模樣總能勾起的周晉珩身體裏那些近乎邪佞的欲望。他撐起身體,湊到易晖跟前,嘴唇貼着發燙的耳廓,壞心眼地逼問他:“知道叫老公,那給不給操啊?”
小傻子被噴薄在耳畔的熱氣和低啞的嗓音弄得渾身戰栗,想往後撤又舍不得,生怕不趕緊答應周晉珩會反悔,擡起頭露出兩只水潤黑亮的眼睛,癡迷地看着他,聲音悶悶的卻很清晰:“給,你要什麽,我都給。”
從衛生間裏出來,周晉珩的陰着臉擦頭發,用粗暴的動作無聲地訴說懊惱。
夢裏不由自主也就罷了,大白天醒着随便想想,居然也能失控。
胡亂擦了幾下,周晉珩把毛巾甩開扔在地上,再次拿起手機看,屏幕上空空如也,沒有新消息。
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找,只好把認識的在S市有點能耐的人挨個拜托了一遍,包括他看不上的那幾個狐朋狗友,按說這會兒該有反饋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看來這次小傻子打定主意要躲他,所以故意不讓他找到。
他知道小傻子其實沒有那麽傻,不然怎麽能躲這麽久,不然怎麽會讓他……
周晉珩擡手抓了幾下濕漉漉的頭發,在屋裏來回走了幾圈,驟然響起的鈴聲讓他暫時抛卻了這股無名的煩躁,又在接起來的瞬間因為沒聽到想聽的聲音更加失落。
電話那頭的方宥清敏感地察覺到什麽:“怎麽了?接到我的電話,你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周晉珩下意識否認,“剛起床,有點累。”
方宥清不疑有他,言簡意赅地道明來意:“周末美術館的美術展,有我的作品展出,不知能否有幸請到大明星莅臨指導?”
周晉珩遲疑片刻,道:“周末我有工作。”
“很重要的工作嗎?”
“嗯,很重要。”
方宥清愣了一會兒,很快調整好狀态,語氣聽不出絲毫異樣:“啊,那太可惜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挂斷電話,周晉珩握着手機站在原地,對自己剛才說的話産生遲來的疑惑。
這是他第一次拒絕方宥清的邀請,還是用謊話搪塞過去的。
他請了整整一周的假,預計用一天時間把離家出走的小傻子找回來。
那剩下的幾天呢?
其實完全可以答應的,畢竟他從未拒絕過方宥清的提出的要求,哪怕方宥清當年執意要出國,他也沒有說半個“不”字。
骨子裏的驕傲讓他說不出卑微乞求的話,好比在面對強加于他的婚姻時,他得過且過,消極抵抗,始終梗着脖子不肯服軟,然後理所當然地把無處安放的暴躁和怨氣發洩在小傻子身上。
可小傻子又有什麽錯呢?
因為一個無關的電話偶然弄明白這一點的周晉珩呼出一口氣,随後釋然般地笑了。
既然請了足夠的假,周末不如帶小傻子去游樂園玩吧,他想,小傻子前陣子還把這個心願寫在送給他的卡片背面,也許那歪歪斜斜的兒童字體實在太醜,他竟然記住了。
他們可以去首都的游樂園,順便去那家有琉璃穹頂的餐廳吃晚飯,晚上燈火通明的時候更漂亮,定能讓小傻子再次興奮驚呼。
等到夜裏……思及此,周晉珩竟有點難為情,轉念又一想,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關系了,就差一張紙,有什麽不能想的?
小傻子連哭的樣子都好看,在床上誇一誇他也不是不行。
計劃做到這個地步,周晉珩不免聯想到,如果從前贊美過小傻子,給過他多一點笑容,而不是懷揣着那些無端的厭惡對他惡言相向,或許他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小傻子想要的很少很少,但凡拿出從前對方宥清的耐心的十分之一,他也不用在這兒坐立難安了。
初嘗後悔滋味的周晉珩有些哭笑不得的無奈,一時不知該怪小傻子太傻,還是該罵從前的自己幼稚得好笑。
閑着也是閑着,周晉珩決定在小傻子回家之前消滅一些證據。
他給那盆白雪花澆了水,學小傻子用噴壺讓每片葉子都墜滿水珠。
那只哆啦A夢他沒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幹脆扔洗衣機裏攪和。拿出來一看有點變形,肚子上還是灰撲撲的,他撈起袖子親自上手搓洗,手一抖洗衣粉撒多了,漂洗好幾遍才勉強擠不出泡沫。
把洗幹淨的玩偶放到飄窗上,每十分鐘翻一次面以保證曬得均勻,中途還抽空去把畫室收拾了一下。
不過大半個月沒人在,櫥櫃和桌椅表面就積了一層薄薄的灰,想着不多久就該把這些都移到朝陽的房間去了,周晉珩只随便擦了擦。
擦完出去時路過畫架,看見那幅畫到一半的肖像畫,仿佛吃下一顆定心丸,緊繃幾天的神經終于稍稍放松。
還沒畫完,小傻子一定會回來的。
想到小傻子曾大言不慚地說要拿賣畫的錢買一座房子送給他,周晉珩輕笑一聲,除了覺得有趣,還意外地生出了些許期待。
所以,帶着這樣的好心情接到那個電話時,周晉珩的第一反應便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換完鞋拿起鑰匙出門,他一面思考開哪輛車去接小傻子,一面皺着眉問:“你說什麽?”
電話那頭是做消防器材那家的公子,成天追着周晉珩拍馬屁,一張嘴巧舌如簧,這會兒不知怎麽犯起了結巴:“找找找到了,在在在郊外的一座山上。”
每聽到一個字,周晉珩的臉色就冷上一分。
心跳卻反其道而行之,額角也一突一突地狂跳,頂得太陽穴陣陣脹痛。那股被他用自我安慰強壓下去的不安卷土重來,這回聲勢浩大,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
眼神變得木然,肢體關節也開始不聽使喚,周晉珩遲緩地從口袋裏摸出舊手機,看屏幕上小傻子的笑臉,問:“哪座山,找到什麽了?”
畢竟是關乎人命的急事,那人聽他聲音還算平穩,沒有像平時那樣暴跳如雷,便大着膽子重複一遍:“城北郊外的青黛山,屍體,找到了。”
初秋的S市天氣說變就變,方才還晴空萬裏,這會兒太陽已然消失不見了,黑雲中蓄不住的雨水争先恐後地落下。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什麽“警察剛到”“正在封鎖現場”“你那個大舅哥也來了”……周晉珩統統沒聽見。
他腦中一片空白,心也被抽空了,四周好似豎起一道屏障,将喧嚣嘈雜盡數阻隔。
唯有從天而降的水仍擁有穿透能力,一滴雨在手機上,模糊了易晖的臉,他忙用手去揩,手指在屏幕上打滑,不慎解鎖,那四個字不期然闖入眼中。
他放下手機,回身望去,依稀看到那座被烏雲籠罩的大房子裏,易晖趴在桌子上,用那只被他燙傷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等你回家”。
小傻子用着世界上最笨拙的方法,花了三年的時間把這四個字拆開來,再揉爛、碾碎,企圖悄然無聲地灌注進他心裏。
而他,直到三年後的今天才将它們拼湊完整,才想起來要回頭。
作者有話說:時間線稍有改動,前文也跟着改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