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休假世界8
盛思儀見到蘇韶後愣了一下, 表情如常地跟兄弟兩個打了招呼。
“今天元元起的可真早。”盛思儀笑道, “昨晚沒在自己房裏睡嗎?”
蘇韶的枕頭和被子全在聞珩那裏, 她總是放心不下,早起第一件事就是過去看看蘇韶還在不在, 自然能發現少了些東西。
“媽媽!”蘇韶羞憤地反駁。
他之前血糖太低,加上平時躺的多運動少,昏昏沉沉的,每次醒來都要賴床很久。盛思儀經常拿這個來打趣他,像小時候一樣, 溫柔喊他小懶蟲。
蘇韶其實挺受用的, 只要不是當着聞珩的面,叫他什麽都好。
凡是一扯上聞珩,他就會覺得不自在。
“知道你長大了,也體諒你哥了。”盛思儀道, 她準備去做早飯,可是看到蘇韶的情況, 又很擔心。
他現在的模樣與人類區別太大了, 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然而無論是聞珩還是盛思儀都沒有想過, 與一只鬼一起生活的後果。不管蘇韶是人還是鬼, 都是他們的家人。
“元元今天想吃什麽?奶黃包配紅茶可以嗎?”她看着蘇韶,心中莫名感到恐懼。就算蘇韶什麽都沒有說,通過兄弟兩個的相處, 也能看出很多東西。
蘇韶沉默了許久, “媽……我跟以前不一樣了。要不去網上搜一下, 看看該怎麽辦?”
盛思儀:“……”
聞珩:“……”
“我說錯話了嗎?”蘇韶不解道。
“沒有。”盛思儀哭笑不得,原本悲傷的情緒被蘇韶這句話打破,“你想要什麽,直接說就好,媽媽沒關系的。”
蘇韶應了一聲。
盛思儀看出他的不自在,轉身進了廚房。
聞珩成人之後,盛思儀就辭去了工作,專門在家照顧小兒子。蘇韶因病忌口的東西很多,她每天都變着法的研究食譜,想讓他多吃一點。
廚房是盛思儀最熟悉的地方,等蘇韶真正離開之後,她也不會在這裏呆太久了。
表面上看,是盛思儀照顧蘇韶,實際上兩人誰也離不開誰,都是彼此的依靠。
相比起來,不經常回家的聞珩就顯得很多餘,也是緩和蘇韶與盛思儀之間濃重不舍的重要調劑。
離開母親的視線,蘇韶又跟聞珩大眼瞪小眼。
往日聞珩回家後,都會抱着手機電腦,或者新聞報紙看個不停,在得知蘇韶時間不多後,他一點都不想去碰那些東西。
人活着不能本末倒置。
“你……”
“我……”
兄弟兩個同時開口,聞珩閉上嘴,“你先說吧。”
蘇韶道,“哥,家裏有香燭嗎?我這兩天過的好難受啊,只能看着你們吃,什麽都嘗不出來。對了,好像這個年代也沒有牌位什麽的……等會兒媽媽看不見的時候,能不能幫我送到墓碑前?我真的好想吃東西。”
“……”聞珩聽他語氣如常,心裏卻更不是滋味。
他不能否認蘇韶有時候做的事很糟糕,但是這個任性的孩子,對于家人的愛一點都不少。這樣的事放在嬌慣的小少爺身上,彌足珍貴。
“要怎麽做?你跟我說一下,我去弄。”聞珩道。
覺得可以吃東西,蘇韶興致很高,興沖沖地講了好多,又特地點了幾樣甜品,拜托聞珩一定要記得拿來供奉。
說完後,他滿意極了,飄在沙發上一臉餍足,“我竟然覺得有點開心。顏冬心那邊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看到那個壞東西被懲罰?要是能趕在他判刑之後走,我就沒什麽遺憾啦。”
“元元。”聞珩喊了他一聲,明明想說的話有很多,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死亡折磨的是活着的人,遺忘同樣也是。
沒有誰會永遠記得一個人,時間會讓記憶面目全非。
“嗯?”就算變成了鬼,蘇韶的眼神依然清澈,他依然不識愁滋味,離開對他來說,不算太過沉重。他只是舍不得盛思儀難過。蘇韶不明白為什麽聞珩會這樣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不會還想再道歉吧?真的不需要。”他道,“我是故意跟你對着幹,你沒做錯什麽。”
蘇韶擡頭看他,“哥,如果你年紀再比我大點就好了。”
“為什麽這麽說?”
蘇韶淺笑,沒有告訴他答案。
父親去世的時候,聞珩已經十歲。他有完整的童年,來自父母的關心,還有爺爺奶奶的疼愛。
蘇韶跟他不一樣,他剛滿三歲爸爸就去世了。父親對于小小的孩子來說,只留下了一點淺淡的影子。
這一半親情的缺失,單靠柔弱的母親是無法彌補的。
蘇韶小時候是真的把聞珩當做爸爸,也渴望變得像兄長一樣厲害。
這頓飯只有聞珩和盛思儀兩個人吃,少了蘇韶,他們興致都不高,很快就結束了。
吃完飯後,蘇韶提議一起出去玩。
他生前受到身體的制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好不容易等到葬禮結束,兇手又蹦跶不起來,當然好好好玩一玩。
作為一個不存在于世間的鬼,滿大街的監控就是他的天敵。
聞珩帶着蘇韶和盛思儀自駕去了鄉下,愉快的時光總是短暫,兩天時間眨眼過去。
第六天傍晚,太陽下山時,蘇韶難得接觸到了陽光。
溪水從他腿邊流過,蒸騰起淡淡的金色。少年坐在河邊,将頭埋進胳膊裏。
鄉下很安靜,除了溪水流動的聲音只剩下鳥鳴,小動物們懼怕蘇韶,遠遠的躲到一邊,清澈的小溪中連條魚苗都沒有,陪伴他的兩個家人在遠處整理着地毯。
蘇韶忽然覺得很寂寞。
明天過後,他不再屬于這裏,也不會有更多活着的痕跡。
或許等聞珩結婚,帶着媽媽從家裏搬走,蘇韶就真的,像是不曾出現在他們生活中那樣,不見了。
“元元,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愣神間聞珩不知不覺走了過來,擔憂地看着蘇韶。
蘇韶愣愣的轉頭,他第一次看到聞珩用這樣的表情看他。以前的兄長都是強大的,淡漠的,好像沒有事情能讓他的情緒産生太大波動,就連接到死訊後返回家,在街邊相遇,這人也只是憤怒。
他覺得聞珩不喜歡自己,也不會搖尾乞憐,請求別人喜歡。
可是去世後,聞珩對他态度的軟化,讓蘇韶改變了想法,他好想試試,如果自己主動一點,這個人能接受到什麽地步。
所以蘇韶半夜帶着枕頭被子去找聞珩一起睡,而兄長的接受程度也讓他發自內心覺得幸福。
幸好鬼魂無法流淚,否則就要在這人面前丢臉了!
“怎麽這個表情?別吓我,到底怎麽了?”聞珩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本以為會從弟弟透明的身體中穿過,沒想到手上傳來了冰涼的觸感。
他摸到蘇韶了。
聞珩小心翼翼的樣子給蘇韶被愛護的感覺,一直以來他追求的,不就是兄長的關愛嗎?
盡管哭不出來,他還是吸了吸鼻子,“哥,我沒事,就是想回家了。”
聞珩難得親近他,動作僵硬極了。蘇韶主動往他懷裏靠了靠。
“都多大了,還撒嬌?”年長的大哥責備似的抱怨了一句,卻沒把人推開。這兩天相處的太過愉快,但是蘇韶講的那句話,他一直都記着。
蘇韶說,明天就會走。
太陽已經落山,距離明天到來,只剩下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
“不想玩了就跟媽說一聲,咱們這就回去。”聞珩道。
“嗯。”蘇韶乖巧極了,沒有跟他鬥嘴,也沒說什麽把人堵得不知所措的話。他放下了曾經堅持的所謂“尊嚴”,下定決心想跟聞珩親近一些,“我好累,你背我過去好不好?”
聞珩看着他的眼神判斷話的真假。
他不清楚蘇韶是真的難受,還是單純的想撒嬌。
蘇韶個子比健康的聞珩矮很多,懇求看着他的模樣,讓人狠不下心來拒絕。
聞珩答應下來,在蘇韶面前蹲下身子,讓他趴到自己背上。
靈魂的重量近乎于無,就算兩人如此貼近,依然輕飄飄的,仿佛風一吹就會飛走。
聞珩的手臂圈住他的腿,只想再用力一些,好像這樣,蘇韶就不會離開。
“哥哥,這還是你第一次背我呢。”蘇韶道。
“不是。”聞珩說,“不是第一次。不過你應該不記得了。”
“嗯?”
“你經常在半夜發病,哪次不是我把你抱到醫院的?”
蘇韶道:“你也說是抱,和背能一樣嗎?”
聞珩問他:“哪裏不一樣?”
蘇韶反問:“哪裏一樣?”
“……”
“……”
被兄長從河邊背回來,最擔心的就是盛思儀,她恨不得把蘇韶扒光了,看看他到底哪裏難受。
可她又知道,孩子已經大了,不會喜歡這樣的管束。
“沒事吧?”盛思儀淡淡問了一句,沒有表現的太大驚小怪。
按照蘇韶的性格,如果真受了委屈,肯定要跟媽媽哭訴的。
“沒事!就是聞珩想對我變達兄弟情,非要背我回來。”蘇韶拍拍身下的人,“好啦,放我下來吧。”
聞珩瞪了他一眼,沒有拆穿,将人放到了地上。
蘇韶立刻跑到盛思儀那裏,"媽媽我們出來好久了,早點回家吧。"
盛思儀覺得他還有話,沒有說出口。
她看了眼聞珩,“好啊,聽元元的。”
聞珩開車載兩人回去,蘇韶在後座直接躺在盛思儀的腿上,還好他現在沒什麽重量,要不然還真不舍得。
他睜着眼睛,一眨不眨仔細地看着母親,臨近離開時,那份不舍好像又回來了。
盛思儀若有所感,伸手豆矢古草摸了摸蘇韶的臉,冰冰涼涼,沒有任何活人的溫度。
“元元,你要好好的。”她道。
“我知道的。”蘇韶說,“媽媽也是,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您不是想去學跳舞嗎?現在有時間啦,想去就去吧,可別天天守着聞珩,我會吃醋的。”
聞珩在後視鏡中看了他一眼,“叫哥。”
“不叫不叫不叫!”
無論蘇韶再怎麽努力活躍氣氛,三人對即将到來的離別心知肚明,依然有揮不去的悲傷。
趕在半夜十二點前來到家裏,蘇韶在家逛了一圈,推着媽媽大哥去睡覺,自己也安分回了房間。
這一天的夜晚漫長極了,三人心思各異,誰都沒有睡好。
蘇韶幹脆離開家,跑去顏冬心那裏看看。
顏冬心的房子跟上次到來時差別很大,上面多出來好多黃色的符紙,貼的滿滿當當。
蘇韶大搖大擺的把符紙撕下來幾張,在手中翻了一下,覺得上面的鬼畫符有點藝術美,上面的朱砂顏色也不大正,真不知道顏冬心是找誰買的這玩意。
難不成是網購的?
他覺得顏冬心有點摳門,符紙這種東西真假難辨,還不如買個店裏擺放的金蟾靠譜。
此時已經接近淩晨一點,顏冬心還沒有睡。
他的精神差極了,眼袋浮腫,黑眼圈也很嚴重。從前總是帶着溫柔笑意的眼睛變得無神,整個人像是失去靈魂一般,窩在沙發上瑟瑟發抖。
蘇韶進來時弄出了點聲音,顏冬心顫抖了一下。
見到蘇韶後,他手腳并用從沙發上摔下,拿過茶幾上的符紙,放在臉前,身體卻在喃喃自語中不斷後退。
“你別過來……小心我不客氣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蘇韶聽了一會兒,他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顏冬心?”
顏冬心抖了一下,閉上嘴巴。
“真吓着了?”蘇韶過去把他提起來,一松手這人又癱軟下去。
他睜着眼睛擡頭看蘇韶,“聞歸你殺了我吧……求你了,殺了我吧……”
“不會真的精神失常了吧?”蘇韶小聲說道,他打量了一下顏冬心的小屋,這裏好像很久沒有收拾過了,擺放了很多方便食品的包裝袋。
如果顏冬心真的瘋了,收到的處罰是不是要輕一些啊?
可是他做壞事的時候還沒瘋呢。
蘇韶不是很懂,不過有聞珩在,無論顏冬心變成什麽樣子,都讨不到好處。
聞珩看起來很冷漠,實際上他很護短。就算蘇韶做了錯事,作為他的弟弟受了委屈,也會受到大哥庇護。更何況他什麽都沒做。
蘇韶覺得逗弄顏冬心挺好玩的。
要是顏冬心不怕他,還會少點樂趣。顏冬心的反應讓蘇韶很滿足,他在着呆了很久,冰冷的身體猶如一條沒有溫度的蛇,從後面貼着顏冬心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第二天蘇韶回去時,正好在門口遇到了聞珩。
聞珩看到他後很驚訝:“你不是說今天走嗎?”
蘇韶一臉懵:“我過完今天走啊。你要幹嘛去?”
曠了好幾天班,打算回去工作的聞珩默默收回邁出家門的腳,“不幹嘛。你去哪兒了?”
“我看了看顏冬心。哥,顏冬心的判決結果什麽時候能出來啊?”蘇韶跟着聞珩一起進了家裏,“媽媽呢?”
“還早,過幾天開庭。”聞珩有些頭疼,“媽在你房間呢,既然沒走,就趕緊過去哄哄她。亂跑什麽?”
“就當彩排嘛。現在來個大驚大喜,等我晚上走的時候,你們不就不難過了?”蘇韶說着,去了自己屋。
他現在安慰人的技能已經很熟練,三言兩語就把人哄好。蘇韶又找聞珩問了一下顏冬心可能會有的結果:一是數罪并罰,在監獄中呆個十幾年,剝奪政治權利;二是在精神病院度過下半生。這點處罰比不上一條人命,可是對于顏冬心來說,卻是非常嚴重了。
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要因為最初時的嫉妒毀掉。
人都是會有情緒的,如果能管理好自己,将負面情緒約束起來,顏冬心完全可以好好的生活。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
最後的幾個小時,蘇韶不想浪費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他們在家裏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派對,三人玩鬧了很久,并用攝像機記錄下來,只是上面沒有留下蘇韶的身形,畫面中顯示的,只有兩個人,還有一個不存在的人。
十一點五十四分,距離蘇韶離開只剩下六分鐘。
他來到陽臺邊,靜靜望着天上的月亮。
聞珩也跟了過來,他一點都不想看到蘇韶沉默的樣子,每次蘇韶發呆都會讓人覺得,他們其實距離很遠。就算是親哥哥,也看不透,蘇韶在想些什麽。他只能引導着弟弟多說幾句話,可是現在,聞珩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蘇韶愣愣的看着遠方,忽然轉過頭來,有些急切道,“哥,你看到爸爸了嗎?”
聞珩知道時間到了,他一點都不想思考這個問題,身體被冷風一吹,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冷意席卷全身,他近乎哀求道:“元元,你看錯了。”
“沒有!真的是爸爸!你看啊,爸爸在喊我!”蘇韶往前面飄去,直接穿透過陽臺上的栅欄,浮在半空中。
“元元!”聞珩喊他。
蘇韶轉過身朝他笑了笑,“沒事的,我很快就回來啦。”
盛思儀聽到聲音,也來到陽臺上,她沒有說出任何挽留的話,用手掌捂着嘴邊失聲痛哭。
蘇韶像沒有看到一般,轉過身去。
他不停地向前,在夜空中消失了身影。
聞珩抱住盛思儀,“他很想爸爸。”
“我知道……我知道……”盛思儀哭道。
她也想念自己的丈夫。
這個世界有靈魂,就是對她最大的善意。
她的兒子,她的丈夫,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幸福的生活着。而她也會與大兒子一起,走到歲月終老,與家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