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玄亦在逃避着, 不敢去見洛染, 每日跪在佛祖前,卻日漸消瘦。
林菲早在那日下山後,便通知家中人,将她接了回去, 日後怕是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
如此半個月後, 住持找到了玄亦, 他看着玄亦越發沉默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念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玄亦将眸子看向他, 似是有些茫然說道:“師父曾經說,讓玄亦順心而行, 可師父可否告知玄亦, 何為順心而為?”
這些日子,他曾問了佛祖好多遍,可他卻如何也得不到答案。
住持看着他, 似是看透人心,他說道:“你心中何想, 自己都不知, 旁人如何知曉?”
“師父,我願一心向佛,可為何總是會想起她?”他尋不到答案。
住持看他依然不解的樣子,遂又問他:“你為何一心向佛?”
玄亦皺了皺眉頭, 為何一心向佛?他不知。
住持搖了搖頭,說道:“你不知為何總想起她,也不知為何一心向佛,既然都尋求不到答案,那你且放下這些,你現是想要留下,還是随她離開?”
玄亦猛然擡起頭,神色微變,懷着莫明的情緒地問道:“離、離開?”
住持點了點頭,平淡地說道:“洛施主本就不屬于青靈寺的人,自然會離開。”
玄亦眼神似是灰敗了一些,他斂下眉眼,良久才問:“她何時離開?”
“若想知道,便親自去問吧。”住持看着眼前自己曾引以為傲的弟子,眼中閃過莫名的情緒,似遺憾、似期待,他又說,“是走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間,莫悔恨。”
大殿內只剩下他一人,他垂着眼眸,又想起她,他好久未見她了,便是晨誦,他也不再走那條小徑,也不曾再遇見她。
他跪在蒲團上,合十的雙手放下,袖子中突然掉落一樣物件,他的目光微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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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日他從她房間撿起的香囊。
他還欠她一支梅花。
他撿起那個香囊,眼前似又看到那日雪地裏,她發髻上帶着的那一支梅花,花美、人更美。
自那日後,心緒便是亂的,如今更亂了,玄亦閉了閉眼眸,最終還是站起來,向外走去,後面的佛像,依舊在笑着,似乎在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離開。
他走近她的廂房,還未敲響門,便聽見裏面傳來一陣咳嗽聲,帶着些許的脆弱,玄亦眸子一動,頓時有些不敢敲響那扇門。
怎麽會染上風寒呢?是那日嗎?
玄亦頓時閉上了眼睛,掩住眼中的神色,他還在猶豫不決,房門卻從裏面被打開,聽到聲音的那一剎那,他瞬間後退一步,微微別開眼,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洛染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見他別開眼去,她吸了口氣,平複心中的情緒,卻是沒有忍住眼眶發紅,輕聲咳嗽起來。
玄亦頓時看過來,就見她一手緊緊抓着門欄,骨節泛着白色,不過半個月,她的下巴越發尖,清瘦了好多,她一雙眸子微潤,卻是輕淺笑起來,輕聲細語道:
“我還以為你會一直躲着我。”
玄亦啞聲,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她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心疼,還不等他想好說什麽,便見眼前的人兒,又開口說道:
“我就要離開了。”
玄亦渾身一僵,艱難地說道:“為什麽?”
洛染眼角的淚珠掉下來,她卻無所謂地伸出手抹去,然後笑着說:“你不見我的這段時間,我去找過你,可是你想躲着我,我又怎麽可能找得到你?”
玄亦想要說沒有,可是他卻說不出來,洛染咬着唇瓣,又笑了一下,淚珠成串地掉,她卻絲毫不在意,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帶着些許的沙啞,卻繼續說道:
“我想着,不管你是怎麽決定的,總要見你一面,讓你親口對着我說,我才能死心。”
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人替她擦了眼淚,動作輕柔,似是怕碰壞了她一般,她瞬間就止不住眼淚,眼前的人一言不發,她哽咽着繼續說:
“所以我便去大殿找你了,只是還沒有找到你,便有人喊住了我,那人是我姨母,我上京來,便是為了投奔她,卻沒想在這青靈寺一待就是大半年。”
她側過臉,自己用着帕子擦拭了一番,才又轉過來笑,似是出水芙蓉般,輕輕柔柔的,如一陣輕風拂過,玄亦看着她,袖子中的手緊緊握住那個香囊。
洛染似乎沒有看出他心中痛苦一般,笑着說道:“姨母說明日來接我,我就突然失了去找你的勇氣,我想,就這樣離開也好,當作不知道你後悔了,這樣我也留下一分念想。”
玄亦狠狠閉上眼睛,往日淡漠的神色,再也保持不住,聲音中有些痛苦,他似哀求道:“阿染,別說了。”
耳畔又響起她的聲音,帶着些許哭腔:“你別閉着眼啊,我馬上就要走了,你看看我呀。”
玄亦只覺得眼中微濕,他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卻從未想過她會離開,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她,便是這時,他也是依着她,睜開眼去看她。
如今還是白天,她卻是撲進他的懷裏,環着他的脖子哭,染濕了他的衣衫後,才仰起臉,濕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哭着問他:
“玄亦,你有沒有喜歡我呀?”
他眼底是憐惜,她依然哭着:“你別騙我呀,我馬上就要走了,再也看不見你了。”
然後她又洩氣地哭:“你還是騙騙我吧,說你喜歡我,我以後想起你,不想再像今日這般哭了。”
他撫上她的青絲,哽着嗓子開口:“我喜歡你。”
她頓時哭得越發兇了,抱着不松手,哭着說:“玄亦,我也喜歡你。”
哭到累了,她終于松開他,似是不好意思地擦幹了眼淚,眼角微紅地看着他,後退了一步,退回房間裏,淺着笑對着他說:
“你明日不要來送我,我怕我會舍不得走。”
玄亦看着她,握緊手中的香囊,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只能看着她把門阖上,然後她似乎依靠着門蹲了下去,屋裏傳來她嗚咽的哭聲。
玄亦站在她的門前,卻是如何也邁不了步子離開,他想說,他沒有騙她,他真的喜歡她。
他心愛的女子在屋裏哭,可是他卻連敲響房門的勇氣都沒有。
第二日,他第一次沒有聽她的話,他站在後山那條小徑,看着一輛馬車将她帶走,她似乎察覺到什麽,進馬車前,她轉身朝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有人催了她,她才收回視線,進了馬車,簾子被放下,他再也看不到她。
馬車漸行漸遠,他唯獨留下的,只有那一個香囊,他還沒有問她,這是不是她送與他的、生辰禮物?
一日後的晨誦,念忘突然跑進來,手中拿着一封信,交給他:“玄亦師兄,這是洛施主房間裏落下的。”
玄亦眸子微動,看着那封信,上面寫着:“玄亦親啓”,她的字和她一樣,娟秀溫潤,他又想起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坐落在青石上,随意撥動着琴弦的樣子。
他接過那封信,念忘也退出去之前說了一句話:“玄亦師兄,洛施主的琴還在房中。”
他沉默了好久,才打開信封,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姨母家住京城,長同巷,白府。”
只簡單一句話,其餘什麽都沒有說,可玄亦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抿着唇,他向外看去,那裏是京城的方向。
***
洛染到了白府,她姨母嫁了一個商人,家中有兩子一女,地位穩固,一女已經嫁人,一子也已娶妻,只餘幼子尚未娶妻,一家人對洛染甚好,尤其是她應喚表哥的白羽。
半年後,九月中旬,白羽站在洛染的院子門口,對着裏面喚了一聲:“染兒表妹。”
一丫鬟掀開簾子,洛染從裏面走出來,她發髻上斜插着一支碎玉簪,垂下幾粒珍珠,一身嫩粉色長裙,裙擺微微拖地,青絲披在肩上,看着眼前溫潤的男子,她露出一抹淺笑,輕聲細語道:
“表哥,你喚我?”
白羽看着她的笑容,眸子有些愣,待聽到她的聲音才反應過來,紅着臉舉着一個盒子,送到她面前,溫聲說道:“染兒表妹,我聽娘親說,今日是你的生辰,送與你。”
洛染眸子中攜着一分笑,接過盒子,當着他面打開,裏面是一個白玉簪子,洛染眼神微閃,就聽見白羽極力掩飾的聲音:“可喜歡?”
洛染若無其事地笑着:“謝謝表哥,我很喜歡。”
白羽松了一口氣,染兒表妹是一個孤女,來了家中半年多,前一段時間,卻落落寡歡,至今才偶爾有些笑容,而且,白羽的臉色微紅了一些,他從未見過比表妹更溫柔的人。
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染兒表妹喜歡就好。”
後來他似想起什麽,他正色說道:“對了,表妹,大嫂懷孕了,娘親說要去青靈寺還願,讓我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洛染把玩着玉簪的動作一頓,清麗的眸子看向他,青靈寺?在白羽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她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自然,謝謝表哥。”
白羽連連擺手:“不用謝,如此,我便先回去了。”雖然這樣說着,他卻戀戀不舍的看着洛染。
洛染似沒有看見他的神色,彎着眼睫說道:“表哥慢走。”
白羽失落地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洛染這才又回了房間,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梳妝臺上,她瞧着鏡子中容貌越發耀眼的自己,素手順着發絲撫下,她當初離開青靈寺,留下了香囊、琴和一封信,可是玄亦并未來找過她。
她看着鏡子中人,眸子淡淡,若不是戲份一直顯示在增加,她也不會安心呆在白府這麽久,已過去了半年,也不知他再看見自己,是否會不會失色。
三日後,洛染坐在馬車中向青靈寺行去,白羽也跟着來了,馬車很大,她與姨母兩人坐在裏面,白羽坐在另一輛馬車上,姨母又說起了那個話題:
“染兒,你母親去世,姨母也便拿你當親生女兒對待,你如今也已經十六,你對自己的婚事可有何想法?”
洛染臉上頓時帶上一分讨饒:“好姨母,染兒還未想嫁人。”
姨母瞪了她一眼,她模樣甚像姐姐,只是比姐姐更出衆些,姨母眼中閃過一絲哀傷,并不想勉強她,卻依舊說道:“婚姻大事,姨母并不想勉強你,但是,你也不可不放在心上。”
頓了頓,姨母又說道:“你若是不嫌棄,羽兒與你年齡也相當……”
洛染頓時蹙眉打斷他:“姨母,萬萬不可,染兒自知自己身份,如何也不敢誤了表哥,姨母可萬不要再說這話了。”
姨母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兒子,自己還能不了解,每次見到這丫頭,眼睛都看直了,再也瞧不進去其他人,只要一談起婚事,他便将話題朝着染兒表妹身上繞,倒不是她這當娘親不願成全他,而是他染兒表妹沒有這想法。
她兒子尚有選擇,可洛染卻是她姐姐唯一的孩子,身為女子本就吃虧,她滿心憐惜,自然不願她嫁給自己不喜的男子,能護她多久便是多久吧。
馬車很快到了青靈寺,白羽走到馬車旁邊,先扶着他娘親下了馬車,又伸出手來,去扶洛染,他娘親在他身後瞪了他一眼,她哪裏不知她這兒子只是想順理成章地去扶染兒,自己不過是順帶着的。
洛染自然也明白白羽的意思,卻全然當作不知道,輕輕搭着他的手下了馬車,就收了回來,斂着眉眼跟在姨母身邊,禮數一絲不差,白羽黯了黯神色,瞧了眼她眉眼間的笑意,又若無其事跟上。
白夫人搖了搖頭,也并沒有再刻意給他創造機會,任由洛染扶着她的手臂,向青靈寺裏走去,白羽将扇子往腰間一插,快步走上前兩步,扶住白夫人另一邊的手臂,若不知道的人看見這情景,怕是會認為這兩人是一對。
洛染看似面色如常,餘光卻是在四處打量着,快走到大殿裏時,她終于看見站在臺階上的那人,神色淡漠,除了清瘦些,與初見時并無不同,洛染擡眼看向他,也許是不同的,至少,他看見她時,眼中出現的那一絲波動是曾經沒有的。
玄亦曾想過很多次,他再遇見她是什麽情景,許是煙雨下,她撐着一把油紙傘走在小巷裏,更有可能,他再也見不到她,卻從未想過遇見她會是這樣的情景。
她與另一個男子各扶着一個婦人的手臂,站在臺階下,與自己遙遙相視,他又似看見,她坐在窗邊,一手托腮,笑盈盈地喊着:“玄亦!”
她一步步上了臺階,身邊的男子與她說着話,她似擡頭看了他一眼,才側過臉去回應那人,玄亦袖子中的手掌握緊,他将目光移到那個男子身上,那人眼底的情愫顯而易見,毫無掩飾,讓他臉色微白,他甚至從未正大光明地與她說一句喜歡。
她婷婷走到他身邊,似是陌生人一般,擦身而過,他眼神微黯,她的身影似乎有些停頓,又輕淺嘆息一聲,她松開那婦人的手臂,轉過身來,面對着他,雙手合十,輕聲道:
“玄亦大師,好久不見,近來可安好?”
玄亦眸子微動,袖子中的手終于伸出來,兩人明明曾那般近,現在卻陌生至此,只能客氣道:“謝洛施主關心,玄亦一切、安好。”
他似乎頓了一下,才将話說完,看着眼前較曾經清瘦了的人兒,她容貌比曾經更耀眼,帶着發簪,穿着羅杉,他知道她身子弱,她披着一件披風,目光輕柔地看着他,眼底藏着莫名的情愫,就像那日他曾聽見她吹響竹葉的聲音。
她點了點頭,目光在他身上頓了頓,又顫着眼睫收回,繼續向大殿走去,那個男子朝着他看了一眼,眸子微暗。
白夫人與住持在大殿求簽,又與住持說着話,洛染眸光轉了轉,輕聲對白夫人說道:“姨母,我想出去走走。”
白夫人點了點頭,知道她曾在這兒住了許久,又不放心地交待:“好,莫要走遠,我在這兒等着你回來。”
白羽此時插話:“我陪着染兒表妹去吧。”
他沒有注意到,在自己對着洛染的稱呼說出之後,大殿裏的某人眸子微動,似是松了一口氣。
洛染阻止了他:“不用了,表哥,我想自己走走。”
白羽一頓,臉色似乎有些垮,見她蹙眉看過來,又連忙說道:“好好好。”
洛染才笑着點了點頭,似是朝着某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才走出大殿。
洛染沒有直接去後山,她去了玄亦的院子,她去找那把琴,她并沒有去曾經她住的那廂房白費功夫,果然,她推開玄亦的房門,那一把琴就擺在他房中,她只來過他房中一次,她側目瞧了兩眼,眸光微頓,她瞧見了在窗邊擺着的那把油紙傘。
輕抿了抿唇,洛染移開目光,抱起那把琴,順着那條小徑上後山,看到那塊青石時,她似想起什麽,眉梢不知覺就露出了一抹淺笑,走過去,似曾經那般坐下,将琴擺放在自己眼前,素手輕輕撫上去,随意撥動琴弦。
不過一刻鐘,小徑上出現一個青衫身影,他手裏拿着一本經書,這番情景太過相似,只是他沒有走到小徑另一邊,而是走到她身邊,看着她手下的琴弦,一曲罷,他斂着眸子開口:
“從哪裏拿得琴?”
洛染微笑,輕言細語:“玄亦明知故問,琴在你房中,我還能去哪裏拿?”
玄亦瞧着她眉眼似畫,皎白如月的臉龐,終是問出心中一直藏着的話:“你、近來可好?”
洛染動作一頓,遂擡眼看他,眼底澈然,輕笑:“好,一切都好,姨母對我甚好,只是……”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笑容淺淡下來,惹得玄亦皺起眉,似是藏着一分擔憂問她:“只是什麽?”
她斂着眉,聲音低低傳來:“只是、想你了啊。”
輕輕柔柔的一句話,卻狠狠撞擊在玄亦心中,似酸似脹,他張了張口,卻啞然一片,他瞧着她往青石一邊坐了坐,剩一半地方,又擡眼看他,若無其事地笑道:
“坐。”
玄亦顫了顫眼睫,默然坐下,她微側過身子,将頭靠在他肩膀上,雙手環住他的腰,她閉上了眸子,似乎在享受這一刻時光,玄亦看不見她神色,卻在她靠向自己的時候,渾身一僵,他将眸子看向山下,兩人依偎在一起,久久不言。
不知過了多久,玄亦覺得自己肩膀一輕,他眸子微沉,側目去看她,卻只能見她發頂青絲,她微低垂着眉眼,似是明白分別的時間就要到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擡眼看他,不掩眼底那一分不舍,勉強笑道:
“姨母在等我了,我先走了。”
她不再停留,連那把琴也不曾再看一眼,只是她站起來那一瞬間,卻被另一人拉住,她步伐一頓,不敢轉過頭,直到玄亦懷着莫名情緒開口:
“你日後,還會來嗎?”
她沒有轉身,卻是輕笑了一下,帶着一絲悲涼:“玄亦,你真是不公平。”
玄亦臉色瞬間慘白,她留給他地址,他卻從未去看過她,反而,去問她,會不會再來,拉着她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她抽出了手,徑直走到小徑上,玄亦袖子中的手握緊,他忍着不去見她,已經是極限,可她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自己還能堅守“一心向佛”嗎?
洛染在小徑上停下,她依舊未轉頭,似乎是如她曾經離開一樣,怕舍不得,她輕聲開口,帶着一絲微微的哽咽:“姨母已經和我提起幾次婚事,玄亦,我等不了你太久了。”
玄亦明白了她的意思,雙眼有些發紅,卻聽她又繼續說道:
“我已心悅你,就不會嫁與其他人,我已身染不潔,絕不給父母抹黑。”
說完,她提起裙擺,快步跑開,只餘玄亦臉色慘白的呆在原地,他楞楞地看着下山的小徑,她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