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雖說有些失控,但趙荞到底還是個有分寸的。她沒忘記身在何處, 再是角落也保不齊會有船工會突然過來。
所以她并未以喋喋不休來宣洩心中郁結的重壓, 連哭泣都是細聲克制的。
這種哭法其實很累人, 沒多會兒她就覺太陽穴飽漲酸疼。
畢竟是出身宗室王府的矜貴姑娘,任她平日如何野放散漫不講究,到底還是有嬌氣受不得累的一面。
客艙裏的地鋪床位只是簡單褥席, 自比不得她平日在自家那般舒适。且昨夜艙中又有好些人的鼾聲此起彼伏, 再加上她心裏裝着許多事, 所以整夜就沒怎麽睡實過。
伏在賀淵膝頭,披風替她遮出一隅沉暗,鼻端是她久違的熟悉氣息。
似江上清風拂過薄荷草葉的清冽味道,讓她心安神定。腦子漸起昏沉,身心俱疲。
于是她緩緩靜下來,随意揪住披風一角偷偷擦去眼淚。
“賀淵。”
“嗯?”
“我睡會兒。”
她在許多時候都是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這句話完全不是在征詢賀淵的同意, 只是通知一聲,便在他膝頭“占山為王”,沒多會兒就呼吸平穩了。
對于她這突如其來的任性轉折, 賀淵除了傻眼定住由得她外,再無旁的應對之策。
這姑娘以往就這般與他相處的麽?實在有點……亂七八糟。
賀淵無措又無奈地垂眼,怔忪望着膝上那顆被披風蓋住的頭顱,最終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滿心亂麻。
自他兩個月前醒來,許多事對他來說都無比荒唐。
無端端丢失一整年的記憶,無端端多出個據說與他兩心互許、即将議親的心上人。
他在面對趙荞時, 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別扭。像有兩個賀淵在身體裏來回角力拉扯。
一個恐慌而茫然地想要遠離這個讓他十分陌生的姑娘,最好與她半點瓜葛都無才好;另一個卻又總忍不住想往她走去。
其實他已從衆人口中聽明白了,自己缺失的是武德五年冬到昭寧元年十一月鄰水冬神祭典之間的這段記憶。
他隐約覺得,若能清楚知道鄰水冬神祭典上發生的所有事,或許記憶就能恢複。
那樣的話,他大概就知該怎樣面對趙荞才是正确的。
其實這兩個月來,雖很多事完全想不起,但只要事情不關乎趙荞,他總能安之若素,心緒不會因記憶的缺失而産生太大波動。
陛下禁止旁人在他面前談論鄰水刺客案的細節,頂頭上官以養傷為由準他長休沐,暫不複職,不予接觸內衛卷宗,尤其鄰水案的卷宗。
這些都沒有讓他心慌或焦急。
是的,他早就發現,自己并沒有多麽渴望尋回缺失的那段記憶。
不但不着急、不好奇,甚至有一種近乎麻木、蒼涼的平靜。
只要他試圖去回憶與趙荞的從前、回憶被忘卻的那一年,就會莫名撕心裂肺般痛苦,乃至絕望。
每當他受她吸引,為她有心或無意的言行所撩撥悸動,想要再了解她多些,靠她再近一點時,就會有個聲音在他耳畔潑冷水。
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他尋不到答案。沒誰能為他解這個惑。
午後河風柔軟,呼呼與水流聲交談,像在偷笑;雲後有太陽探出半臉,像在發愁。
*****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從客艙出來的韓靈總算尋到這角落來了。
雖側身伏在賀淵膝上的那人以披風從頭蓋了大半身,可韓靈不用細看衣衫分辨都知那定是趙荞。
除了趙二姑娘,這船上大約沒誰行事會如此任性癫狂。
光天化日、人來人往的船頭,就大剌剌歪身蒙頭靠在賀淵腿上——
還沒被他一掌掃到河裏去。
察覺韓靈的到來,賀淵轉頭看過去,以眼神示意他放輕腳步。
韓靈蹑手蹑腳過來在他身側坐下,小聲問:“她這是怎麽了?”
賀淵斜斜睨他一眼,目光微涼:“哭累睡着了。”
方才在客艙反思半晌後,韓靈本就有些心虛愧疚。
此刻看出賀淵這意思是在責怪自己,便讷讷聲辯解:“那個事,‘民為天下本’,朝廷就該是黎民的庇護。既明知有罪惡之事,本就當報官府及時處置,以防惡果繼續蔓延。”
賀淵冷冷嗤之以鼻:“然後呢?我們齊齊打道回京,正巧還能趕上‘二月二踏青放河燈’,是吧?”
他相信韓靈并不愚蠢,就算中午吃飯那會兒一時沒想透其中某些關竅,此刻也應該醒過神來了。
既阮結香在大船上觀察到夜裏登船的那些短途客“熟門熟路”,這就意味着以客船這種流動、易躲避盤查的“據點”,趁夜短途上下客完成交易,原本就是“希夷神巫門”的攬錢方式之一。
顯而易見,其門下可供驅使的船隊絕不會只有他們遇上的這隊。
若此刻就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再驅使別的爪牙船隊,甚至換另一種交易方式,照樣流毒為禍。
趙荞的打算是要冷眼旁觀,甚至姑息養奸,沉默地放棄挽救那些即将從這裏買到“賽神仙”的人。
對這些人來說,她的決定或許是冷漠心狠了些。
但這不表示她錯了。因為她這決定是為了挽救、維護更多人。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達成一個面面俱到的好結果,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就不能先端掉這隊禍害,再費些周折另尋線索?”韓靈臊眉耷眼,小聲嘀咕,“雖她無官無爵,但畢竟是皇室宗親,又是受陛下委派來辦的這趟差事,行事自該持身端正、以民為先。她這麽做,将來若走漏風聲,不被千夫所指才怪。”
其實他方才已經想明白,自己中午對趙荞的态度不對,也知自己的觀點有許多站不住腳的地方。這會兒出來本就是想當面向她認錯道歉的。
可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真到了該承認錯處時,往往又要死鴨子嘴硬一番,試圖強行挽回些許顏面。
可賀淵非要讓他尴尬在半空下不來臺。
“你記得出京前陛下說過的事嗎?朝廷察覺‘希夷神巫門’并非一朝一夕,去年就陸續派出幾撥人探查,最終卻只勉強端了個淮南堂口,連幕後主使與老巢的方向在哪兒都沒摸到。你道這是為何?”
“為何?”
“因為派出去的那些官員,行事就是你這般路子,”賀淵淡聲哼笑,“遇事總慣于先成全霁月光風的高潔聲名,生怕過後被人指戳為行事走邪路。所以任他們怎麽查,最後都只能原地打轉。”
別看賀淵平常話不多,訓起人來措辭講究,卻直戳人心窩。
被賀淵訓得滿頭包,韓靈心中對趙荞的歉意更深了。
經過兩日的相處,他多少也能看出來,京中對趙荞的許多傳言有失偏頗,她絕不可能是衆人以為的“草包美人、纨绔混子”。
做出這般取舍,她心中顯然也是煎熬的,否則不會躲到這裏來哭。
她很清楚将來會因此承受怎樣的惡名與指摘,可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
不容誰置喙,就算難過也不動搖。
其實,這很了不起。
韓靈擡不起頭,心虛氣弱道:“我也沒真說她什麽啊。”
“你是沒說,”賀淵冷冷剜他一記眼刀,“可你不該用那種眼神看她。她本就自責,你再擺出那副神情,自己想想合适嗎?”
“要不,等她醒了,我當面自戳雙目謝罪?我這都已經滿頭包了,您大人大量,就別再訓了,求求你。”
韓靈欲哭無淚,突然好想念平常那個冷面寡言的賀大人。
*****
其實趙荞只是打個盹,半夢半醒間模糊聽到賀淵在與韓靈小聲說話,她迷瞪了一會兒也就醒了。
不過她沒太聽清這兩人說了些什麽,直身坐起來,暈乎乎掀下蓋住頭臉的披風。
見她醒來,韓靈忙不疊作揖道歉,解釋許多。
趙荞睡眼惺忪地看看他,慢半拍地揮揮手打斷他:“真困了,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回客艙去躺着睡。”
方才哭那麽一場,此刻又殘困深濃,她恹恹無神地耷拉着腦袋,腳步踢踢踏踏。
迎面走來船家老大,熱情地湊過來關切:“喲,怎麽了這是?當家的一副痛快脾氣,小兩口拌嘴還哭鼻子嗎?”
她那副明顯哭過的模樣真蒙混不過去。
護在她身旁的賀淵腦中一懵,竟也不知這話該怎麽接。跟在他倆後頭的韓靈更是後背冒冷汗,半個字不敢亂哼。
這會兒趙荞迷瞪着,若露出什麽破綻,他倆怕是沒她那種能三言兩語圓場補漏的本事。
趙荞壓根不知他們二人有多緊張,兀自擡起手背揉揉鼻尖,笑意略顯羞慚。
“讓您見笑,我倆沒拌嘴。明日是先父忌日,中午在碼頭時本想買些東西遙祭,但靠岸就那麽一個時辰,吃了飯就着急忙慌,我不敢走太遠,臨了也沒找着賣香蠟紙錢的。想着您說過接下來好幾日不會再白日裏靠岸,我一時有些傷感。”
甕聲翁氣的鼻音不像之前那般脆亮,帶着哭腔餘韻,很能讓人信服。
“原來是這麽回事。您節哀,”船家老大神色立刻一肅,“若當家的不嫌棄,咱們這啓程前祭過船,回頭我去尋尋還有無剩下的祭拜物事,您将就着聊表孝心?”
“那敢情好,可就勞煩您了,”趙荞抱拳,眯縫起笑眼使勁點頭,“瞧我白白哭一場,這會兒困得緊。我先回客艙歇會兒,晚些等您得空時我再來找您。成不?”
“成。”
*****
客艙裏人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處說話打發時間,船家今日給每位客備了一碟冬棗,有人邊說話邊咔嚓咔嚓啃着果子,場面熱鬧得很。
見趙荞一行進來,大家都與他們打招呼寒暄兩句。
趙荞随口笑應後,疲憊躺下,扯了自己的披風來蓋在身上。
韓靈湊到賀淵的地鋪床位坐下,彎腰支過腦袋去,小聲問:“大當家,你方才那番說辭,是早就想好的?”
“我是閑瘋了嗎?誰沒事提前想這個?”趙荞懶懶白他一眼,強忍呵欠,滿目薄淚,“話趕話随機應變而已。”
“那,你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活生生就将你父親說死了,真的好嗎?”這趟跟着趙荞出來,韓靈算是方方面面都大開了眼界。
就拿這事來說,即便是尋常高門大戶在言行上都頗多規矩與避諱,更別說信王府這樣的皇室宗親。
趙荞的父親是上代信王趙誠銳,武德太上皇的異母弟弟。
武德五年趙誠銳将王爵“禪讓”于長子趙澈,之後回了欽州祖宅安養,此事在當時還引發了朝中一番熱議。
所以她父親分明是還健在的。
韓靈想想都替她捏把汗:“你就不怕,你父親知道了……”
那不得被氣吐血?
“只要你別跑到欽州去找他告狀,他就不會知道,”趙荞實在忍不住,終于打了個呵欠,“走開,別吵我睡覺。晚上還得去和船家老大說事。”
“可真是個成大事的姑娘。這也太不拘小節了吧?”韓靈啧舌,旋即又服氣地笑着搖搖頭,随口道,“有那麽困?方才不是趴二當家懷裏睡了一覺?”
趙荞含糊嘟囔道:“他身上太硬,根本不好睡。”
這是什麽糟糕又流氓的說法?!韓靈聽了當場笑倒在鋪位上。
而當事人賀淵聽了,想打人。
他臉燙得快冒煙,咬牙切齒,字字帶着被調戲後的羞憤:“注、意、措、辭!”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趙荞後知後覺地雙頰飛霞,才找補半句,又被賀淵的披風蓋住了臉。
賀淵怕她越描越黑,只能先下手為強地喝阻:“閉嘴睡覺,你個小流氓。”
語畢沒好氣地轉頭,遷怒地踹了笑到快打滾的韓靈一腳,“你也閉嘴,再笑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