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冬寒夜跑到後花園喝酒、吹風、痛哭,下場就是睡到近午才哼唧着醒來。
宿醉醒來難免有些昏沉,趙荞眯着微腫的眼,像個傀儡娃娃般木然張開雙臂,任由銀瓶帶着人幫她穿衣。
阮結香秉道:“二姑娘,都禦史府明日起閉府門封印,王妃殿下今晨回來了,讓承華殿備了午飯,說等您睡醒過去一道吃。”
信王妃徐靜書在都禦史府供職,冬神祭典結束回京後,就公務繁忙到直接住官舍,趙荞已好些日子沒見到她。
徐靜書只比趙荞長半歲,原是前任信王妃的遠房侄女,十一二歲時上京來信王府投親姑母,論起來與趙荞原也算表姐妹。她與信王趙澈成親後,在趙荞這裏就從表姐變成了大嫂。
兩人雖性情、愛好都大相徑庭,卻莫名投緣,自小就處得融洽親近。
“平日沒事別稱她王妃殿下,她更喜歡人家叫她‘徐禦史’。”趙荞稍稍醒神,嗓子啞得厲害,心情倒是比昨日松快些。
哭過醉過,人也就醒了。
就像趙渭說的,其實賀淵還真沒怎麽她。
他倆這事根本談不上虧欠或辜負。失憶不是他樂意的,現下他忘了前事,不喜歡她了,這有什麽錯?
他看她“不熟”,這事他沒瞞過誰,是她執拗強求。
自以為是地示好親近、沒個分寸地試他底線,自說自話要對他好。
将心比心地想想,若換了她,有個“過往印象不算好的陌生人”突然對自己這樣,她未必能做到賀淵那般,保持起碼的友善與容忍。
想通以後,雖心裏還是難過,但這難過裏已少了昨日那股委屈與忿忿。
“或許再過些日子就連難過都沒了,”趙荞看着鏡中眼皮微腫的自己,笑笑給自己鼓勁,“那就真的能過去了。”
畢竟不是說不喜歡就真能不喜歡的,一點點慢慢放。
*****
趙荞到承華殿膳廳時,發現不止嫂子徐靜書在,趙渭、趙淙、小五兒趙蕊、小六兒趙蓁都在。
今日已是十二月廿二,年關将近,讀書受教的人冬歇回府,當差的人封印休沐,除奉聖谕去利州趕不回的信王趙澈外,這家子兄弟姐妹算是齊聚一堂。
“小五兒幾時回的?”趙荞在徐靜書身邊落座,淺笑啞聲。
“今早,剛巧跟在大嫂後頭進府門,”趙蕊歪着腦袋打量她,皺着個小眉頭,“二姐,你風寒怎麽還沒好?都倆月了!”
她年歲小,平常在府中的時候也不多,沒誰會多嘴到同半大小孩兒講哥嫂兄姐們的私事。
先前已從趙渭口中得知內情的徐靜書貼心圓場:“天冷嘛,風寒反反複複,很平常的。對了,小五兒今年冬歇放得可真早。”
趙蕊果然被大嫂帶跑了:“哪早啊?四哥書院不是前天就放長休了?小六兒也是昨日回來的。明明我放得最遲。”
她與小六兒一樣沒進書院,是單獨拜師受教的。
她拜在柱國神武大将軍鐘離瑛門下已有三年。
鐘離瑛是随武德帝驅逐外敵、收複河山的功勳名将,如今門下只她這一個小徒,自是精心栽培,務必讓她文武兼修,哪樣都不放松。
所以比起師從大學士羅悅凝的六妹,以及在書院學尋常功課的四哥,眼下她的課業最為繁重。
“一提全是淚,嘤。”她裝模作樣抹眼睛,将大嫂和兄姐們全逗笑了。
說話間菜已上齊,侍者們慣例全退。
沒旁人在,便不拘什麽虛禮,各自拎起筷子就開動了。
“哎呀,我都這麽可憐了,四哥還同我搶鴨腿!”小五兒笑嚷不依。
趙淙嗤笑以對:“誰搶了?你自己手短夠不着。”
“我手不短!只是沒使勁伸長!”
“五姐姐,我這裏有,我倆分着吃。”小六兒趙蓁奶音甜滋滋,當起了和事佬。
其實他們幾個哪缺這口吃的?無非是數月沒機會共桌而食,熱熱鬧鬧搶着才覺親昵。
“你多吃點,将來長得高,”小五兒人小鬼大地敷衍妹妹一句,又沖趙淙道,“我和四哥分,公平地分!”
趙淙嘿嘿壞笑:“我咬過了,看你怎麽分。”
“再鬧,信不信我把你倆一起拍牆上去?”趙渭端起湯碗,“哇啦哇啦,吵死了。”
“大嫂,你看三哥!他要打人!”
“他又不是你大哥,我不好随意瞎看的。有矛盾你們兄妹自己解決。”
笑鬧中,小六兒肉呼呼的小手連連拍桌:“三哥,不要把兩只鴨翅都夾走!二姐也喜歡的,你留一只呀!”
一家子就這麽嘻嘻哈哈、吵吵鬧鬧,雖很沒規矩,卻讓人心裏溫暖又踏實。
趙渭突然提議:“咱們去泉山的別業過新年吧?”
“好啊,賞雪泡溫泉。再帶上三哥工坊做的那幾支‘水連珠’!二姐,咱們可以打獵!”趙淙來勁了。
“聽說山上漣滄寺的新年齋足有三天,有外邦來的黑臉僧人做很漂亮的‘果子飯’!還有武僧‘喊山祈福’,我都沒見過!”小五兒眼巴巴看向徐靜書,“大嫂同意嗎?”
“如果大家都想去,那我自然同意的,”徐靜書看向趙荞,“阿荞,你的意思呢?”
趙渭、趙淙、趙蕊、趙蓁不約而同地伸出兩指,咚咚咚接連屈在桌面,做出“跪下”的姿勢。
“二姐,求你了!”齊口同聲,團結一心。
趙荞笑道:“那我就和你們整整齊齊吧。”
賀淵還在養傷,照太醫叮囑,至少到正月底都是不宜大動的,所以他定會在城中過新年。
眼不見心不念。她得躲遠點,免得自己哪天腦子一熱又跑去找他。
*****
一連三日都沒見趙荞再登門,賀淵宅子裏好些人都有點不習慣。
賀淵倒是一切如常,看不出在想什麽。
中慶大着膽子問過一回:“七爺,瞧這光景,二姑娘若不是氣沒消,就是面子挂不住,找不着臺階下。您還這八風吹不動的架勢?”
“她無緣無故進了暗室,我問一句都錯了?”賀淵略擡眉眼。
“沒說您錯,我是說,有時人得有個臺階兒,不然就……”見他眼神不善地爍了爍,中慶立刻閉嘴,“七爺您忙,我先出去了。”
冷眼看着書房門被從外頭掩上,賀淵才丢開手中邸報,略煩躁地靠向椅背,閉目嘆氣。
他這幾日怎麽想都沒覺那天的事自己究竟錯哪兒了。總覺趙荞當時那股子情緒來得很莫名其妙,好像他欺負她了似的。
之前她說要“試試重新認識”時他就坦誠過,他不記得與她的從前事,大概不會像從前那樣待她。
他在看到她進了暗室後,神情防備、語帶質問,不是人之常情嗎?
當時那場面,他都沒當真發脾氣,她倒還先氣上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自說自話完了就走,丢下一團迷霧亂麻給他就走。
能不能講講道理?說不來就不來了,啧。
這幾天有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本打算等她氣消了來時問清楚,再與她好生談談。
賀淵煩躁躁地揪了揪自己發頂:“這都誰慣的?這麽大氣性。”
*****
十二月廿五的午後,門房小僮急匆匆來到主院寝房門口,壓着嗓子急急對中慶道:“有貴、貴客上門……”
“慌慌忙忙成什麽樣子?傳出去叫人笑話,”中慶小聲應着,回頭看了看緊閉的門扉,“是趙二姑娘嗎?七爺頭疼了一上午,才躺下午歇沒多會兒,還是我……”
寝房門從裏被拉開,力道之猛,扇起一股涼風來。
中慶後勃頸被沁得一個激靈,連忙回頭:“七爺,您怎麽醒了?”
“你們說話太大聲,吵到我了,”賀淵神情無波,語調從容而平淡,“誰來了?”
中慶只覺自己與小竹僮頭頂都飄着個大大的“冤”字。他倆明明都很小聲,以往七爺午休時他們都用這般音量在外對話,從沒吵到過他。誰曾想這位爺的耳朵今日格外靈?
“回七爺,”小竹僮先前跑太急,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是林秋霞林大人……”
內衛總統領林秋霞,賀淵的頂頭上官。
倒确實是位貴客,按理該是賀淵去她府上拜訪,這反過來了,難怪門房小僮驚到要跑着來通禀,生怕怠慢。
賀淵冷冷掃了他一眼,嗓音隐有不豫:“雖是林大人登門,你也該學着沉住氣。跌跌撞撞跑進來,像什麽話?”
“……還有她的夫婿。”小竹僮緩過氣,總算補完整句。
林秋霞大人于公職之外另有個身份,是成王妃殿下。
而她的夫婿,自然就是成王趙昂。
若林秋霞單獨來,那就只是自家七爺的頂頭上官登門,小竹僮最多驚訝一下,不至于失了分寸。可有成王殿下随行,他不知該對這雙夫婦用哪種程度的禮數相迎,這才慌了手腳。
“既是以‘林大人夫婿’身份來,那按林大人公職這頭來論,不必拘大禮。”賀淵條理分明地囑咐。
小竹僮讷讷應聲,領命而去。
“七爺,我先去請林大人夫婦到正廳用茶,”中慶垂眼看着門檻後的某處,拼命忍住大聲嘲笑的沖動,“不是您等的那位,想來您沒那麽着急的。請您也沉住氣,先更衣。”
賀淵順着中慶那古怪目光低頭一看,淺銅俊面登時燒了個通透大紅。
門檻後,是一雙只着襪沒穿鞋的大腳。
“并、沒、有、在、等、誰!”
房門被“砰”地一聲甩上了。力道之猛,與先前開門時差不多,又迎面撲了中慶滿臉寒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