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趙渭這小子一向沉迷鑽研奇巧機關、兵器火炮、鑄冶匠作之類,根本懶怠在不相幹的活人身上多費神。
他能替趙荞指明方向,讓她“抛開前事不提,也往賀淵眼前戳回去”,這已經很了不起;至于具體該怎麽“戳”,他會有法子才出鬼了。
而趙荞在“如何主動接近一個男子并積極示好”這種事上,也沒什麽經驗心得。
畢竟,當初若非賀淵锲而不舍,一次次像麥芽糖似地黏過來,他倆大概此生都不會有什麽親近交集。
次日清早在去賀淵宅子的路上,趙荞五味雜陳地嘆道:“世間許多事,還真是‘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知疼’啊。”
随行的侍女阮結香懵了一下:“二姑娘是指什麽?”
趙荞心虛氣弱地将額角抵在馬車車壁上,有點笑不出來。自己是個什麽德行,她心裏能沒數麽?
以往總是賀淵遷就她、包容她多些。大約這回是天意讓她還債?
“想想一開始我是怎麽對他的,我就忍不住為自己捏把汗。”
其實她與賀淵算是南轅北轍的兩種人。
她縱心恣意慣了,行事多憑喜好,不太在意外人對自己如何評說,完全沒打算要勉強自己去符合世人心中“一個王府姑娘該有的氣派”。可賀淵卻是個克己自律,事事讓人挑不出太大錯的“世家公子”範本——
至少在外人面前他是這樣的。
早些年他倆不熟時,趙荞只覺他對自己約束太過,差不多就是中規中矩地完美給別人看,活得憋屈又枯燥。
而他眼裏的趙荞,大約就是“荒唐妄為、不求上進、莫名其妙”。
總之雙方不對盤,相互敬而遠之,不是敵人卻絕成不了朋友。
直到去年冬在溯回城,趙荞無意間抓到個與賀淵有關的小小把柄。
其實那件事在趙荞看來只是笑笑就過了的小差錯,她根本不會再對別人說。
但賀淵卻如臨大敵,完全無法信任她的承諾,從溯回一路謹慎跟回京,得空就到柳條巷去守着她,仿佛只要一發現她有外傳的苗頭就要将她滅口。
被個不相熟的人成天當面盯梢,以趙荞的脾氣自不會笑臉相迎。
“我那時候對他,不太友善吧?”趙荞懊惱地以舌抵腮。
阮結香誠實點頭:“确實稱不上友善。”
剛開始,趙荞對賀淵那擺明就是上門盯梢的行徑非常惱火。
初時她還耐着性子讓他放寬心,再三保證自己絕不會洩露他的那個小秘密。
偏賀淵仿佛信不過她人品,還是得空就去守着,氣得她撂過些不大中聽的狠話。還讓人與他動過手。
奈何以多欺少都沒能打過,根本攔不住。
幾次下來後,趙荞認清楚這個現實,便也放棄頑抗,任由賀淵自如出入柳條巷那宅子,天天戳在她眼前。
而今這局面,輪到趙荞要拼命往他眼前戳,她可不得為自己捏把汗?
“他應該不至于,像我當初那麽不給面子……吧?”
*****
好在賀淵雖缺失一年記憶,但多年的自我修養還是沒丢的。
面對再次不請自來的趙荞,他雖沒什麽表情,卻也沒至于像她當初那樣試圖将人掃地出門。
原本賀淵打算像昨日那樣,在小客堂接待趙荞。可趙荞不願被他當做客人。
最後賀淵折中妥協,兩人尴尴尬尬逛起了花園。
好在冬日還有梅可賞,不然真是誰都下不來臺。
在小小梅林間沉默漫步半晌後,趙荞總算起了個話頭:“昨天我是突然想到點事才走的,不是生氣。”
賀淵目視前方,微微颔首:“那就好。”
趙荞沒有計較他這不鹹不淡的回應,扭頭看着他,又問:“你頭還疼麽?昨天我走了以後,韓太醫怎麽同你說的?”
“有勞二姑娘關懷,不疼了。韓太醫只是重又把了一次脈,沒說什麽。”
問一句答一句,這樣很容易冷場的。
趙荞無奈勾了唇:“我不請自來,你會覺得煩嗎?”
“還好。”賀淵答得平淡,卻也是實話。
煩是沒覺得多煩,就是有那麽幾分手足無措而已。
趙荞同情地笑了:“也是難為你。這情形,換了誰都得懵上好些日子。”
她的目光一直大大方方落在他的側顏上。
賀淵頗為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在他的記憶裏,他從未與哪個姑娘單獨走這麽近過。更沒被人用這麽坦蕩熱切的眼神直勾勾看過。
這讓他耳廓開始發燙,沒好意思回視她,也不知自己該怎麽接她這話。
趙荞眸底爍着某種忐忑又期待的笑意:“那我問你,若我明日還來,你會樂意見到我麽?”
賀淵身形高大,她側頭看着他得稍稍仰臉。
以這種扭曲又費勁的姿勢邊走邊說話,她便沒注意正前有一枝旁逸斜出的枝丫,再多走兩步過去就會剛好擦過她的額頭。
賀淵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問題,眼疾手快地長臂一展,将那枝條揮開。
雖他受了傷,可這一揮的力道還是不小,立刻就有花瓣紛揚,打着旋兒落了趙荞滿頭滿臉。
他也不知自己中了什麽邪,熟門熟路地就探出手去,替她拂去鬓邊落花。
那動作之輕柔,簡直近乎谄媚。這讓他深深懷疑……
這玩意兒,恐怕不是他的手吧?!
被自己吓到的賀淵倏地将右手縮回來背在身後,尴尬垂眸。
“冒犯了。抱歉。”
方才他不但碰到了人家的頭發,指腹還不小心擦過她的額角肌膚。
雖只虛虛淺淺的片刻接觸,但那溫軟滑膩的手感卻像烙在他指尖,熱燙發麻之感久久不散。
“咳,小事,”趙荞輕抿笑唇,低下頭随手拍了拍頭頂,又擡臉看向他,“沒了吧?”
賀淵稍稍撇開頭避過與她四目相接,擡手點了點自己的唇畔,示意她唇角還有一片花瓣。
被小小波折打岔後,趙荞似乎忘了自己先前問了什麽。
她不以為意地笑着搖搖頭,邊走邊道:“你不用那麽緊張,我其實也沒旁的事,就是來看看你好些沒。”
原本賀淵以為她定會追問自己有沒有想起,或者頻頻提及舊事試圖使幫他回憶。
他本已做好準備,以為多半要再次承受昨日那種突如其來的遽痛。
可她卻顯然沒有提舊事的意思。甚至沒再問他,“我們之間該怎麽辦”。
就只是真的前來探望。
賀淵心中慚愧且歉疚,開口時嗓音沉沉帶了點沙啞:“對不住,我實在沒能想起什麽。議親之事,可能要暫緩。”
趙荞噙笑點點頭,爽快地将話挑明了:“眼下這樣,就算你肯勉強着議親,那我也是不肯的。別道謝,也不用道歉,這又不怪你。”
她不讓道謝,也不讓道歉,賀淵無話可接,只能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氣,任那帶着梅香的微涼氣息充斥胸臆。
就這麽莫名其妙将小小梅林逛了半圈。
趙荞看看天色:“你的傷還沒痊愈,還是該多休息。那我就先走了?”
眼見就要近午,賀淵本還在躊躇該不該開口留她用餐。
聞聽此言後,他繃了一早上的心弦莫名松了,随即又湧上一絲暗戳戳的失落與煩悶。
“好。”
*****
午時,賀淵坐在飯桌前發愣。
他在想趙荞先前那個問題。
她問,“若我明日還來,你會樂意見到我麽”。
對他來說,那姑娘真就是個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還是脾氣秉性都不對盤,若無特別的機緣,連個朋友都成不了的那種。
他看得出來,其實方才她也沒多自在的,不過是硬着頭皮在努力找話題而已。
真不知在他忘記的那一年裏,兩人到底是如何相處的。
這麽尴尬都能走到議親的地步?真是不可思議。
就這麽個局面下,若要問他樂不樂意見她,答案似乎很明顯。
可是……
中慶将甜白瓷小盅擺到桌上,才揭開盅蓋就見賀淵眉心微蹙,以為他是嫌棄餐食清淡,趕忙出言安撫。
“七爺莫惱,太醫官們叮囑了,餐食上至少還得清淡半個月。”
賀淵這人在旁的瑣事上不挑剔,甚至不會輕易将喜怒好惡擺在臉上。唯獨飲食習慣上,他與大多正當年歲的習武之人一樣,堅決偏愛味重些的肉食。
“嗯,”賀淵不動聲色地收回飄忽思緒,垂眸看了看盅裏的粥,“這是什麽?”
“廚房盡量在給您變花樣。這是梅花粥,您試試。若不喜歡,下午他們再換別的。”
那粥是松原貢米加去瓤核桃仁熬的,最上有十幾瓣梅花花瓣。
花瓣先在小火煨着的雪水裏過了一遍,呈柔嫩明豔的淡緋色。
賀淵不置可否,漫不經心地拿起小匙舀了一勺送進口中。
又開始恍神。
看着他沉默地連吃好幾口後,中慶不安地将雙手背在身後絞成麻花兒。
“七爺。”
滿腦子怪裏怪氣的思緒被打斷,賀淵有些狼狽地扭臉瞪他。
“又怎麽了?”
“粥,是不是太燙了?”中慶小心翼翼地确認。
賀淵被他問得一頭霧水,眉心微蹙:“粥是你端來的。燙不燙,你不知道?”
“我先前摸着盅壁是覺得不燙的,”中慶垂下眼,小聲嘀咕,“可您吃得耳朵尖兒都紅了,看起來就像是被燙着了。”
賀淵收回目光,瞪着面前的那碗粥,捏着小匙的手緊了緊。
只是一碗粥。
只是粥裏的幾片花瓣。
這些花瓣裏,絕不可能有那一片,剛好就是先前貼在“她”唇角的那瓣。
所以……
他也不懂自己耳朵尖在紅個什麽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