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7)
……”
時光真是有意思,如今再見面倆人之間卻似乎把幾年前的相處模式颠倒過來。
回酒店的路上,項林珠坐在寬敞的副駕駛,她看着儀表臺上擺着一只鍍銀小麋鹿,四蹄和尾巴嵌着白玉,飛躍的前蹄下有只表盤大小的玻璃容器,裏面裝着淡藍色液體。
她知道那是香水,車載香水本沒什麽,可譚稷明竟用起了這些,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害怕。
“你和以前比瘦了很多。”
她說。
譚稷明淡淡應着,沒有多餘的話和她說。
沉默的氣氛有些冰冷,他渾身散發拒人千裏之外的訊息,項林珠一直試圖找話題和他聊。
到達酒店時又約他:“晚上我請你吃飯吧,如果你沒時間,明天也行。”
他将車停在酒店門前,轉頭看着她:“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不合适麽,現在這樣什麽意思?”
他說的是三年前她在信上留下的那句話。
“我這個人對感情很遲鈍,我知道以前做的很不對,你能不能給個機會讓我彌補。”
“學業重要時你抛下一切出了國,取得成績後又想獲得愛情,人有目标是挺好一事兒,可感情這東西和別的不一樣,當初為你上學的事兒我專門跑去德國找我爸談,他跟我說你答應條件已經出國時我還不信,以為他找人把你藏起來了,甚至趕回去看到你留的信時還不相信你就那麽走了。後來耗了好長一段兒我才接受事實,你确實是走了,整整三年毫無音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曾經那麽踐踏我的感情,現在憑什麽問我要機會。”
她心髒似蜷得久了觸碰某根神經,半晌能動彈之後那不能自已的麻痹感沿着血管漸漸散開至身體的每個部位。
她沉默良久才問他:“為我專門跑去找你爸談的事,你怎麽不跟我說。”
“本來我計劃把事情搞定再給你一驚喜。”他近乎自嘲,“可你為了你的學業一刻都不能等。後來想想,覺得沒和你說明白挺好,要不然也不知道你原來是那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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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眼認真的看着她:“三年了,既沒消息也沒約定,我沒道理還站在原地等你。”
她啞口無言,只覺呼吸困難,這是她一手造就的結果,她很清楚知道自己應該承擔,可承擔起來竟比抗了座大山還讓人難受。
接着她下了車,目送譚稷明離開。
她就那麽在風中站着,看得見的是衣衫上醒目的血跡,看不見的是冰涼的內心在滴着血。
☆、68
譚稷明開着車回清涼盛景時已經晚上八點, 因着刮風, 墨色林木在稀疏燈光下嘩啦作響。
他從車庫出來時登上門口小臺階,那石階上鋪滿翠黃的榆木葉, 随着風聲窸窣着飄走,頃刻間又有新的落葉灑下來。
走過門口小花園,他推門進入燈火通明的客廳, 屋內已有不少人, 正熱鬧得緊。
何曉穗正在牆角擺弄花瓶,那是一立地瘦身的白瓷瓶,瓶裏插着數只半米長的枝幹, 枝幹上有花朵點綴,潔白的花托靛藍的朵兒,重色自花心層層往外暈開,越來越淡, 致和底端的潔白融為一體。
“佳慧真是心靈手巧,這葉脈幹花是她自己親手做的,到了晚上還會變個色兒, 白天瞧着還是淡紅的,看看這會兒又變了個樣兒。”
“上學那會兒她就是我們班裏最能幹的, 溫柔娴靜可招人喜歡了。”
沙發上的程書穎挺着八個月的大肚子接話,年前她和勘探局的新進職員結了婚, 轉眼孩子都快出世了,她和她老公的相識源于她爸程德忠的朋友介紹。
三年前譚稷明剛回來的那會兒,狀态特別不好。程書穎不以為然地靠近, 想着他不過經歷一場失戀而已,時間長了總會好起來,于是天天往他家跑,陪吃陪玩,可原本就不愛吃的他好像更不愛吃了,叫上朋友來家裏聚會也總是嫌吵。
那時候的譚稷明雖然常跟家待着,卻形同丢了靈魂的軀殼,人還是從前的人,有些方面的個性卻似乎消失了。
程書穎一直迷戀他生活中的閑散玩味,羨慕他心不在焉之間總能把無味的事情變得別有風味,也青睐他待朋友随意不恭卻因着紮實的辦事能力總讓人畏敬三分。
長久以來譚稷明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存在着,可自打他和項林珠分手以後,骨子裏的那份輕淡随意連同他的壞脾氣卻忽然之間消失了。他多年未改的浮躁氣息似乎在一夜之間逐漸沉澱,整個人老成穩重許多。
程書穎驚于他的變化,一心想幫助他回到從前,可還未來得及行動,所有的想法連同的多年的眷戀卻都敗于一場對話。
她還記得她決定徹底放手的那天是個黃昏,她剛從研究所回來,帶着從自己家拿的酒。
去時譚稷明跟陽臺坐着,正看着院裏的貓賴在草叢曬太陽。
她往馬蹄腳的白色烤漆圓桌上放下酒,又進屋去拿出兩個杯子,再出來時替倆人都續上酒。
“每天跟家待着有什麽意思,白楊在廊坊開了家溫泉會館,過兩天開業,水質不錯,咱到時候去玩玩吧。”
他抿了口酒道:“出息了,還知道投資。”
“可不。”她說,“他那仨哥哥變着方兒欺負他,老爺子躺病床上也快不行了,他能不出息麽。我聽說,他搞這個還是你給指的路?”
“丫想弄一五星級,被我訓了一頓,還跟地上爬呢就想着跑了,那不等着摔跟頭麽,他倒聽勸,自己去考察好了才從頭開始。”
“所以麽,人開張肯定得請你去。”
“我不去,你去玩吧,別老跟這兒守着我。”
她說:“你不去我也不去。”
他晃了晃杯裏的酒:“我倆認識這麽多年,你什麽心思我一直明白。可你從不點破我也裝糊塗,但不能老這樣,我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不能總耽誤你,以後有了好機會你得抓住,別往我這兒浪費時間。”
她頓了頓:“是因為她嗎?”
譚稷明也頓了頓,淡淡道:“并不是因為誰,我對你從來就沒那心思。我們倆家關系不錯,犯不着因為這事兒鬧膈應,該說的話我得和你說明白,你自己好好兒想想,我倆不往這道兒上走指不定能做一輩子朋友,可要走了吧我不得勁你也不痛快,最後落得大家都尴尬,擡頭不見低頭見
的,何必呢。”
她看着草叢裏的花,默了默道:“你倒看得明白。”
他還看着那只曬太陽的貓,半晌才回她一句:“也該看明白了。”
認識譚稷明以來,程書穎從未和他這麽正兒八經談過事情,只除了兩回,一回是為項林珠上學的事兒,另一回就是現在,趕巧發生在他和項林珠分手之後……
因着認真對待,他這些話雖不近人情卻合乎情理。
對付從前吊兒郎當的譚稷明,她或許還能撿個縫兒把話推回去,可面對正經八百到近乎滴水不漏的譚稷明,她反而沒有什麽招能應付。
那之後就漸漸學着看開了,人一點兒機會不給,她也不是懵懂青春少女,總有現實在催促。
面對周遭殘酷的際遇,加上社會各個方面沖擊的壓力和忙碌冰冷的現實,大家都被錯綜紛雜的生活搞得團團轉,又有幾個人能顧及曾經發誓永遠不變的少女情懷。
時間在推移,事物在變化,這是誰也抵抗不了的自然規律。
兩年後應勢變化終獲愛情的程書穎見不得譚稷明總是郁郁寡歡的孤身一人,也架不住何曉穗逢人就讓給她兒子介紹對象的央求,于是在一個合适的時機把胡佳慧介紹給了他。
胡佳慧出身幹部家庭,母親是機關單位副主任,父親是國企一把手,她從小受的教養頗為傳統,默守陳規的長大卻也不乏生活情趣,閑時喜歡擺弄藝術品,擅用小女兒情懷把環境搞的很有氛圍。
好比剛才來譚家時帶給何曉穗的葉脈幹花,她很是費了些功夫才弄出個成品。
何曉穗喜形于色:“明明是你過生日,卻給我送來禮物。”說着又看着譚稷明,“欠人佳慧的人情,你可替我還了啊。”
白楊嘴不把風:“還什麽還,遲早一家人,講究這麽多幹什麽。”
張祈雨反手就是一掌:“就你話多,沒看人佳慧都不好意思了麽。”
白楊叫喚:“我說的有錯麽?”
程書穎揮着手安慰他:“沒錯沒錯,你小點兒聲大家也能聽見,咋呼什麽。”
譚稷明一直沒說話,走去沙發坐下,那模樣似有些疲累。
胡佳慧一身素色連衣裙外套着件米色開衫,她臉上化着淡妝,身材瘦長,圓圓的眼睛像兩顆剔透葡萄,說話間總凝視着人,閃現不問塵世的純淨。
大家這麽調侃,她也不太好意思,站在那兒腼腆的笑。
何曉穗去廚房張羅開飯,幾個姑娘圍在一塊兒聊天,白楊挨譚稷明坐着。
他看了看他:“你破産了麽,這臉色都快趕上豬肝了。”
譚稷明不想和他貧,懶懶靠着沙發閉着眼睛養神,沒有理他。
白楊又問:“不是碰上事兒了吧?”
“沒事兒。”
反正情緒不怎麽高,但大夥兒也漸漸習慣了,他這幾年沒幾個情緒高的時候,一直維持這死死不了,活活不好的樣子,跟一霜打的茄子似的。
好在吃飯時他還知道說些體己話,敬何曉穗一杯,又敬大夥兒一杯,末了還單獨祝胡佳慧生日快樂。
幾人熱鬧着吃完飯吹完蠟燭後時間也不早了,白楊和張祈雨準備回家,胡佳慧也準備回家。
譚稷明卻說:“車扔這兒吧,有時間再來取,我送你回去。”
何曉穗道:“讓他送吧,佳慧你工作一天也累了,回去的路上正好打個盹兒。”
于是四人相繼走出去。
何曉穗看着他們的背影感嘆:“真好。”
程書穎也高興:“可不是,佳慧也是個可人兒,特會來事兒,送他的一些小玩意兒既體面又花心思,我從來都做不來那些。前不久她去藝術展淘來一只麋鹿擺件,譚稷明還挺喜歡的,擱車裏放着呢,倆人一來一往的,我看他倆最近好像走得更近了。”
“這事兒還得謝謝你。”何曉穗摸摸她的肚皮,“真羨慕你媽,這就當人姥姥了。”
程書穎說:“這事兒說快也快,指不定明年您也就當人奶奶啦。”
何曉穗聞言,高興地合不攏嘴。
再看驅車離開的兩撥人,先說白楊和張祈雨。
白楊開着車,張祈雨在一旁道:“這個佳慧是挺不錯的,但就是太不錯了,反而讓人不得勁,沒什麽意思。”
白楊笑:“又不是你娶老婆,人老譚喜歡不就行了,你在這兒不得勁什麽。”
張祈雨自胸腔發出真摯的冷哼:“你哪只眼睛看出來老譚喜歡他?當年的‘遠房親戚’你還記得?那才叫喜歡好嗎。”
“喜歡頂個屁用。”白楊說,“人走茶涼,再深的感情過去就是過去,繼續生活才是緊要的,人老譚門兒清,等着吧,就這一兩年這倆準結婚。”
張祈雨抱不平:“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麽薄情,不怎麽喜歡也能娶進家門當老婆。”
“你以為呢,過日子而已,只要不反感都能處出感情來,回頭再有了孩子,感情只增不減。”白楊道,“別動不動就說男人怎麽怎麽着,女人不也一樣麽,圖人錢、圖穩定的生活、圖人老實可靠,這不都跟喜歡不沾邊兒麽,照樣結婚,一過就是幾十年。”說着還拖着怪調唱起來,“人非聖賢哪……”
再說譚稷明和胡佳慧。
汽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路标反射燈光顯示出明亮的圖案,道路兩旁的植物在汽車的呼嘯聲中一閃而過,因着黑暗,車速又極快,像極了未來得及展露面貌的鬼魅。
車廂內的倆人都保持着沉默,譚稷明把着方向盤轉彎時不經意瞄到儀表臺上的紙袋。
這才想起來。
開口道:“瞧我這記性,給你買了禮物,下車時忘拿了。”他說着,朝那紙袋努努下巴,“打開看看吧,送你的。”
胡佳慧溫柔的笑着拎過紙袋,卻見那淺色封皮上沾着鮮紅血跡。
他又補充:“取貨時發生點兒小意外,不過東西沒事兒,包好了才放進去,一點兒不影響。”
胡佳慧一邊拆禮物一邊問他:“發生什麽小意外,都流血了,這是你的血嗎?”
“不是。”
他說。
她已将那包裝拆開,只見藍植絨包裹的心形小盒裏放着一對鑲鑽耳釘,極簡的樣式,低調卻又十分閃亮。
“昨兒抽空去店裏訂的,一眼就看中了,覺得很符合你的氣質,喜歡嗎?”
胡佳慧拿在手裏仔細瞧了瞧,再擡頭時忽閃着眸子看着他:“謝謝你,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
她也懂得回饋別人的心思,于是捧着那份禮物問譚稷明:“明天我去你們公司附近出公差,中午有時間嗎,一起吃個飯。”
譚稷明點頭:“到了給我打電話。”
☆、69
項林珠晚上沒吃東西, 她穿着單衣站在窗前看南大街的車水馬龍, 街對面是市高級法院。車速呼嘯着風聲,加上此起彼伏的鳴笛, 這個城市顯得格外熱鬧。她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嘈雜卻十分有人味兒的氣氛,久別重逢慣有的環境,總會彰顯獨特的熱情。
這夜她依然沒能睡着, 隔天一早拿着研究所的文件又去了譚氏, 卻并非死纏爛打,而是按照流程去了譚氏項目處。
那項目經理前不久剛接了一大活兒,受到公司領導高度表揚, 他正處事業上升期,因此幹勁十足。
他坐在文件堆積成山的辦公桌後,正仔細閱讀項林珠遞給他的項目計劃書。
“你們這個意破譯對蝦白斑杆狀病毒基因組密碼,是怎麽回事?”
項林珠穿着掐腰小西裝, 十指細白指甲幹淨,正襟危坐面對項目經理。
“這是一種類杆狀雙鏈環狀DNA病毒,WSBV會寄生很多甲殼類動物, 它們的大部分組織都會被感染。這麽和你說吧,感染這種病毒的對蝦, 只一禮拜的死亡率就可高達百分之九十至一百,而我們的研究就是為了破譯其基因組密碼, 解除病毒,提高它們的存活率。”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研究,可是對我們來說利潤不大, 前期你們的人已經來過好幾回,我也往上遞過提案,但都被否決了,你怎麽還來?”
“要是被拒絕過就不敢再來,我們還能開展什麽項目,就像經理您接案子一樣,碰上好的絕不會因為一兩次拒絕就打退堂鼓。”
西裝革履的經理點點頭:“可據我所知,你們這個項目前期已經有贊助投資,好像也投了好幾年了,但一點兒成果沒有,既然看不到結果,我們又怎敢貿然接手?”
她道:“搞研究和做生意不太一樣,但帶來的良性結果卻是一勞永逸的。”說着,往他手邊的不鏽鋼挂杯茶匙指了指,“它的設計者,每年只憑外觀設計專利,就能盈利百萬,有人買就賺,沒人買也不陪。我們的研究也是如此,成功了可給海産養殖戶帶來巨大效益,你們譚氏在出成果的前夕就可大量投資這個産業,只賺不賠。如果不成功,就當公益贊助國家科研事業,對譚氏這種大企業來說,是個加固名譽的好機會,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你們譚氏怎麽能錯過?”
那經理聽她這番言辭,頗有動容。
“先前你們的人過來,只是翻來覆去一句話,科研事業高于一切,搞的好像我們如果不投資就很低級一樣,怪讓人反感。你和那些搞學術的頑固派不太一樣,都快把我說服了。”
項林珠彎彎嘴角露出個笑:“頑固派其實是我們所裏的王牌,正因着他們對科研事業的崇拜和敬仰,才會腳踏實地的做出成果來,往這樣的人身上投資,你們應該更放心才是。”
項目經理抿着嘴聳了聳肩:“看來真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你們的項目。”他站起來和她握手,“項目書我留下了,不管以後能不能合作,認識你這樣的人才是我公司的榮幸,你大老遠帶着項目來一趟北京不容易,我代表公司中午請你吃頓飯吧。”
她點了點頭,轉念道:“我聽說譚氏的飯就很不錯,能帶我嘗一嘗嗎?”
“那是職工餐廳,您是客戶,怎麽着也得請你去外面吃吧。”
“一頓飯而已,吃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誼。”
“好吧。”那人點頭:“不過我們公司的飯确實不錯,老板都經常在這兒吃。”
項林珠沒出聲,她本來就是沖着老板來的。以譚稷明對待工作的勁頭,不跟這兒吃才叫不合理。
這二人前後走出公司時,于三十六層大辦公室坐着的譚稷明還在處理文件。
他正投入得緊,安靜的辦公室忽然響起手機鈴聲,他擡眼看了看閃爍的手機屏幕,這才恍然大悟般的接起來。
“我到你公司樓下了,你在哪兒?”
胡佳慧的聲音柔淨似水。
“你等着,我這就下來。”挂掉手機後他緊跟着又撥通秘書專線:“不用買了,我出去吃。”
兩分鐘前他抽空看了看時間,于是吩咐秘書出去替他買午飯,早把昨晚約胡佳慧吃飯的事兒忘個一幹二淨。接到胡佳慧的電話後,這才從工位上站起來,整了整衣衫,闊步走了出去。
走出電梯後他遠遠看見胡佳慧跟大廳門口站着。
她穿着束帶連衣裙,黑色長襪包裹細長的小腿,手裏還拎着只小巧皮包。
“不好意思,忙得忘了時間。”他走近她,“想吃什麽?”
“都行。”她說。見他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又補充,“我時間不多,這會兒訂位肯定來不及,
不如去你公司吃吧。”
他點點頭,領她去職工餐廳。
那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整個餐廳都是烏央烏央的人。
倆人拿着餐盤找座兒時,胡佳慧開他玩笑:“你們公司待遇真好,還管飯,我都想來這兒上班了。”
“你一大小姐還愁沒地兒吃飯?”
他說着,臉色騰的變了,因為視線撞上眼前穿着掐腰小西服的女人。
那項目經理極熱情,旁邊明明有座兒還煞有其事挪了挪餐盤,似給人讓座。
“譚總,這兒有位置,您跟這兒吃。”
胡佳慧率先坐下,剛巧并排挨着項林珠。
項林珠覺得上天待她還是不薄的,她一中午都在尋找譚稷明的身影,整個堂子都快被她看穿了,眼看着飯都快吃完了也沒看見他半個背影,這老天竟忽然把整個人都送了過來。
“這是國海局研究所的項小姐。”說着,又替項林珠介紹,“這是我們譚總。”
“譚總好。”
她順勢打招呼,禮貌而恭敬。
譚稷明黑着一張臉,眼皮子都不帶往上擡一擡,捉了筷子準備吃飯。
那經理借機邀功:“項小姐帶來一重要項目,我上午已經仔細研究過了,很有價值,譚總應該也有興趣的。”
“沒興趣。”他說,“工作得按流程彙報,別跟這兒說。”
項目經理見他臉色不佳,不免有些緊張,正醞釀着該如何挽回。
卻聽對面的項林珠道:“譚總要求真高,其實不必樣樣工作都按流程走的,很多好的合作都是在吃飯時談成的。”
這可是當年他教給她的道理。
“要求高點兒好。”譚稷明道,“要是沒點兒要求,什麽人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我這兒成什麽了。”
項林珠撥着盤裏的菜:“可是要求太高,會錯過一些很好的機會,容易造成損失。”
“我寧願錯過好的機會,也要杜絕賠本的可能性。”
“做生意有賺有賠很正常。”
一旁西裝革履的男人終于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我譚氏上市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錢,不高興了再賺錢的買賣我也不要,高興了賠本的生意我想接就接。”
口氣端的一副漫不經心中帶了點兒蠻不講理。
這才是譚稷明,縱使滄海桑田,卻還是會綻放骨子裏的小個性。
從前的項林珠面對他這樣子,總會将那些反感和不認同壓抑在心底,如今再面對,卻是抑制不住的滿心歡喜。
不就是口氣嚣張了點兒,又能怎樣呢。
她不驕不躁,恬靜的回他一句:“譚總久經歷練卻還能憑着心情做事,位高權重還保持這份率真,真是難得。”
那項目經理都聽傻了,這是率真嗎,率真是這麽用的嗎。
進公司以來,他們高高在上的譚總一直是那麽正經嚴肅,他安靜沉默的社交理念中還透着點兒通
情達理。
去年海外市場部的人搞砸了一大項目,賠了好一大筆錢,他們譚總得知消息後從頭到尾都未大發雷霆過,在了解事情經過後竟還搞了個茶話會安撫市場部的人。
卻未料到,那麽正經疏離的人竟還有這種自顧自的任性之态。
譚稷明沒理她,只是順手将一筷子青菜夾進胡佳慧的碗裏。
胡佳慧剛把那撮有鹽無味的青菜消滅掉,被他這麽一照顧,霎時喉頭翻滾着十分難以下咽。
她拿了紙巾擦嘴,招呼譚稷明:“我吃飽了。”
譚稷明點點頭,起身領着她出去。
項林珠看着倆人的背影愣了愣,問那項目經理:“那是你們譚總的女朋友嗎?”
“不知道。”他說,“我在公司很多年了,之前一直是老譚總在管,但他很忙,沒幾個時間在公司待着,聽說後來因為實在無法顧及才把小譚總調回來,也就兩三年前的事兒吧。我們只知道他做事認真嚴厲,從不在外面亂來,倒是沒聽說過他有什麽女朋友。”
說着又一笑:“畢竟這是私事兒,領導不說我們誰也不知道,說不準就是他女朋友呢。”
只見前一秒臉色還算平靜的項林珠,忽然就垮着一張臉冷漠如霜。
那項目經理見她臉色煞白,還關心地問她:“你瞧着臉色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沒有。”
卻是連聲音也變了。
再說送胡佳慧回單位的譚稷明,就那麽安靜坐在駕駛座上,炯炯的目光直視前方,眼睛連眨也不眨。
三十秒前他精神抖擻的動也不動,三十秒後他仍然沒動靜。
胡佳慧聽着後面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又轉頭看了看車屁股後頭成串的汽車,已有人從窗戶探出朝他們罵罵咧咧。
她沒忍住,出聲道:“燈已經跳了色,你怎麽不走?”
他這才回神,踩下油門往前沖。
胡佳慧臉都綠了:“怎麽不轉彎哪,這是紅燈,你就這麽沖過去,要扣分罰錢的。”
汽車已經沖出一半,正威風凜凜獨自漂移在街頭。
他有些懊惱,只能硬着頭皮一沖到底,皺着眉解釋:“昨晚沒休息好,今兒忙一上午也沒歇着,注意力有些分散。”
胡佳慧說:“工作再忙,也得勞逸結合,你這麽下去身體可吃不消。”
他轉頭看她一眼:“知道了。”又說,“白楊在三裏屯盤了家酒吧,下禮拜六開業,到時候一起去看看吧。”
“行啊。”她說着,随意聊開,“我一直不怎麽去酒吧,總覺得太吵,可能是年紀大了。”
他說:“我也嫌吵,咱到時候去看看,打個照面就撤,讓他們愛熱鬧的自己玩去。”
人一旦成長起來,變化總是十分驚人,不管是關于生活還是關于情感。曾經總是就類似事情壓榨項林珠的譚稷明,如今輕而易舉就能解讀別人的婉轉之意,更知該如何用舒服的方式讓彼此都感到自在。
沒有人天生就會完美周旋,越是成熟體貼甚至看似完美的男人,其背後總是歷經過磨練心緒的過去。
而愛情帶給人的沉痛往往在于不對等,和她在一起的針鋒相對教會了他寬厚禮退,他卻把成熟後的溫存留給了別人。
☆、70
幾場秋風之後, 茂密的樹木轉眼掉光葉子, 變成光禿禿的枝幹。
這天上午,在譚氏再次守株待兔失敗的項林珠打開手機, 試探性的給張祈雨發了則微信,大意是約她出來見一面。
自從那天在食堂偶遇之後,她已經連續多天只在上班和下班的點兒匆匆見譚稷明經過一層大廳, 她雖飽含一腔熱情, 他卻連理都不帶理她。
中午更是從未下過樓,都是秘書出來替他買飯,那秘書見她每天跟沙發那兒沒完沒了的等, 見的次數多了也不忍心。
勸她:“這麽下去不是辦法,你不如先回去,等項目有了結果,不管好壞, 我都通知你一聲。”
她看那秘書拎着飯盒,開口道:“趕緊給他送上去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為了一個項目至于嗎?中國這麽多家公司, 譚氏不行還可以去別家試試,你怎麽這麽軸呢?”
“我就是這種性格, 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她說,“麻煩你上去後告他一聲, 我一直在這兒等着他。”
“說過了,我每天見你在這兒等着都會和他說一聲,可是他并不想見你。”
她默了默, 想着從前都是他在等她,如今換她嘗嘗不知何時是盡頭的滋味也是應該的。
那秘書見她不說話,遂暗暗嘆了口氣上樓了,再見譚稷明時又忍不住多嘴。
“我真沒見過這麽死心眼兒的人,告她多少遍了行不通,甚至給她引薦行得通的辦法,人卻一點兒聽不進去,非跟樓下等着。知道的當她兢兢業業能吃苦,不知道的還以為暗戀譚總您呢。”
譚稷明掀開飯盒準備吃飯,聞言不露聲色。
秘書踟蹰幾秒又說:“要不您給個準話吧,我也好轉告她讓她死了心,一姑娘每天不吃不喝坐在那兒,瞧着怪不忍心。”
他道:“審查項目不是一兩天能搞定的事兒,什麽話都得有了結果才能說。她愛等就等去吧,不影響我們工作就行。”
再說樓下的項林珠,她其實也覺着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尤其這兩天連譚稷明的影子都瞧不見了,
那秘書死活不松口,只說他出差去了,至于去了哪裏她一點兒不清楚。
項林珠冥思苦想,後來便翻開手機聯系上了張祈雨。
張祈雨倒是個爽快人,為她的主動連回了四個驚嘆號,之後倆人就約好了見面。
地點在銀泰附近的咖啡館。
張祈雨穿着堆領長衫,水晶麻的半透長袖在暗色燈光下一閃一閃,她正張大瞳孔注視着桌對面的女人。
“妹妹你太有魄力了,這麽多年誰敢甩譚稷明啊,當年你們倆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和我說說呗,我好奇死了。”
項林珠略感意外:“你不知道嗎?”
張祈雨聳聳肩翻了個白眼:“他不開口誰能知道,我們誰也不知道,只知道你倆分手了。這幾年他只知道工作,跟一機器人兒似的,少了多少有意思的事兒。”
項林珠便羅列重點,把事情的大致經過講給她聽。
張祈雨聽完驚呆了:“我去,你為了上學一走了之,留下張字條就消失了,夠酷的啊。”
她的臉色在暗燈下柔淨安恬,被張祈雨這麽一說,爬上一抹難堪。
“一點都不酷。當時的我太重視學習忽略了他,離開之後才知道這份感情有多重要。”
張祈雨感嘆:“人總是這樣,擁有時不珍惜,失去才知道後悔。”說罷,一驚,“你現在回來是想挽回這段感情麽?”
見她誠懇點頭,又嘆:“我去,你這悶葫蘆也會開竅,不容易啊。”說着,又皺了眉:“但這事兒不好辦啊。”
項林珠緊張極了:“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頓了頓追問,“還是已經結婚了?”
“都沒有。”張祈雨說,“但有一姑娘正和他接觸着呢,程書穎給介紹的,據說是她同學還怎麽着。倆人雖然還不是正兒八經的男女朋友,但互相了解得還不錯,上回那姑娘生日,譚稷明他媽還把人叫家裏幫她慶祝,按理說這關系雖說不深吧,但也淺不了。”
她看着張祈雨問:“他喜歡她麽?”
“哎唷,他那人現在藏老深了,輕易看不出來。”
她半垂着睫毛,靈動的眼睛在燈下流光溢彩,半抿着唇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
張祈雨忍不住笑道:“說你變化大吧,好像也沒怎麽變,還是這副柔柔弱弱的樣兒。你專門來找我,不會只是為了打聽他的動靜吧,想見他麽?我替你攢個局。”
“見過了。”她說,“每天都去他們公司等他,可是他不理我,這幾天更是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和我單獨聊聊。”
張祈雨咂舌:“已經見過面了?”
她點頭。
張祈雨說:“這可難辦了。”琢磨幾秒鐘道,“要不還是替你倆攢一局吧,把白楊也叫上,有什
麽話總得往開了說。”
她沒什麽信心道:“我怕他看見我在連飯也不吃就走了,他那樣的人……”
“倒也是,他打娘胎起就一倔驢脾氣,翻起臉來八匹馬都拉不住。”張祈雨說着轉念一想,道,“昨兒我聽白楊說他們合資在懷柔弄了一工程,就這兩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