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5)
“竈屋還煮着飯,磊子放學要回來吃,吃完還得回校上晚自習,我去竈屋守着。”她指了指後門,“衣裳還沒洗完,你歇一歇去幫舅媽的忙,把那盆子衣服洗了,等磊子回來就開飯。”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在方桌前坐了會兒,拎了水壺倒水,那壺拿在手裏很輕,她晃了晃,空的。
徐慧麗從不在她面前自稱舅媽,惟有需要她幹活的時候會這麽說,仿佛要以此來貼近倆人的關系。
半小時後王磊放學回來,見她在陽臺晾衣服,倆人虛打了招呼就開始吃飯。
就在那脫皮的方桌上,一人一碗菜粥,中間的不鏽鋼飯盆盛着一份炒粉利,旁邊放着一疊鹵味。
徐慧麗挑了肉片給王磊,王磊也不說話,埋着頭只顧吃。
“我聽說你們大學生快畢業時幾乎沒什麽課,不如下學期你就別去了,回來找份工作,你這麽高的文憑肯定能找着好工作,磊子再過兩年也該考大學了。”
王軍說:“我聽說大學生畢業還得寫一篇好難的文章,沒那麽容易。”
徐慧麗啜着稀飯:“她學習這麽好怕什麽,我像她這麽大時磊子都兩歲了,女人會寫文章沒用,遲早嫁人生孩子、照顧男人照顧娃,那些很難的文章一點忙都幫不上。她回來正好,一來找工作嫁人,二來輔導輔導磊子學習,讓磊子也上個好大學。”
“我報了研究生,已經考過試了。”
徐慧麗驚:“研究生?”
王軍說:“我知道,那賣水果的老張,他兒子就是讀的研究生,聽說還要考博士呢。”
“博士?瘋啦!女孩子念那麽多書幹啥,念出來人都老了,嫁不出去的。你年紀不小了,前天吉綱他二姨上我們家買肉還說起你們的事,我本來把你們的事定在開春,但是他二姨說你們吵架了,為的什麽吵架,可是為了這個研究生?”
她不緊不慢吃着飯:“書我肯定是要念的,我和吉綱不是那種關系,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
是。”
徐慧麗不高興了,筷子噼啪戳着瓷碗:“看看我這心操的,總想給你找個好婆家,你卻不領情。那吉家哪點配不上你,你是大學生,人家也是大學生,人家不嫌棄你沒爹沒娘,你還好意思嫌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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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軍阻攔:“好端端說這個幹啥!”
她癟了癟嘴:“要是吉家你看不上,就考慮考慮路口劉老頭家,他家就一個兒子,那男娃年紀雖
然大了你很多,但是挨着路口有兩間門面房,聽說他們家在象山還有房子要拆遷,那拆遷款也不老少,總的算下來比吉家家産還多。”
項林珠出聲:“我不考慮結婚,只想讀書。”
徐慧麗将碗砰的撂在桌上:“讀書讀書讀書,你以為你多讀了點書就了不起了,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也不想想別人能不能看上你。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連自己是什麽出身什麽條件都看不清,在大城市念了幾年書就把自己當成大城市的千金小姐?等着有錢有勢的公子哥追求?就算真有公子哥追求你,別人的父母能瞧上你這個出身?你舅舅就是擺攤攤的低保戶,可給你出不了錢。”
她一邊說話一邊吃菜,嘴巴咂得吧唧響。
王軍攔她:“行了你,孩子剛回來,少說幾句。”
“你以為我想說這麽多?我可是為了她好,換成別人我才懶得管。”
項林珠習慣性沉默,對徐慧麗的說辭早見怪不怪。她沒想那麽複雜,更從未把誰和誰放在一起比較過,她就是想好好讀書,然後進研究機構工作。分明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生大事,卻被人說得一文不值。
氣氛不太愉快的僵持了兩小時,沒想到更不愉快的接踵而至。
王磊大了,死活不願和她睡一個屋。那間屋放着兩架鋼絲床,中間隔了老遠,因她長時間不在
家,靠裏的那張床早堆滿了雜物。
徐慧麗着急:“你不睡這裏睡哪裏,要不你和你爸睡一個屋,我和她一個屋。”
王磊不依:“我要一個人睡,我們同學都有自己的卧室,就我沒有,我要私人空間。”
徐慧麗拍打他的背:“那怎麽辦,你說怎麽辦,我們家就這麽大,要是養你一個這就是你一個人的卧室,可是現在不止你一個人你說怎麽辦?”
項林珠開口:“我去外屋睡吧。”
外屋挨着廚房,另一面向着陽臺,空間極狹小,平常都塞滿笤帚類的工具。
徐慧麗滿臉堆笑:“那就委屈你啦。”
王軍把地給她騰出來,放上折疊鋼絲床,那屋子門是壞的,只能虛掩,陽臺偶有風吹來,嘎吱地響。
她拿了凳子堵在門口,再回去躺上床,忽然又想起什麽,這才拿出手機充電。
等那屏幕亮了,那條被截在山洞的信息穿越千裏,終于鑽進譚稷明的手機。
那會兒譚稷明正跟家裏玩牌,本來挺長時間不見的朋友撺掇他出去玩,他說年紀大了不想跑。
朋友就笑他:“不能吧,你一頑主都不玩了是不是不地道?”
他說:“要玩也行,上家裏來。”
于是大夥齊刷刷奔赴他家。
空了許久的宅子突然又熱鬧起來,何曉穗十分高興,忙前忙後端茶送水。
她吩咐保姆:“去把廚房的血燕拿來,再弄點兒吃的。”
白楊說:“我們幾個剛吃完飯,上您這再補補不得流鼻血啊。”
何曉穗笑着說:“阿姨不知道你們晚上過來,炖得少了些,血燕就讓幾個姑娘吃吧,你們幾個吃吃茶就行了。”
她說完便進了廚房。
白楊瞧着譚稷明:“咱媽這是給你大補呢?你可悠着點兒吃,女朋友不在身邊,多餘的力氣沒地兒使可怎麽辦。”
一句話逗樂衆人。
紮在北京的朋友很稀奇:“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我怎麽不知道啊,大過年的也不領回來見見,
我給人發紅包啊。”
他一雙二甩在桌面:“發,我替她收着。”
“那不行,你收着那不成你的了麽。”
将說到這兒,他手機進來一條微信,他滑開屏幕看了看,接着面帶微笑撥通電話。
“幹嘛呢?”
項林珠壓低聲音:“睡覺。”
他看了看表:“這才幾點就睡覺。”又說,“夠潇灑的啊,說走就走,招呼也不打。”
“我打了,你手機關機。”
他想了想,那天下午因為開會他确實關了機。
“忙什麽去了,這會兒才回消息。”
“早回過了,但車上信號不好,後來消息還沒發出去手機就沒電了。”
“我說給你整一新的,你還不樂意。”說着,丢下手裏的牌,“你們玩着,我接一電話。”
他邊說邊站起來往外走,剛才那把牌局還沒結束,被他胡亂一扔全亂了套。
大夥兒噓聲此起彼伏。
有人鬧:“走就走吧,攪什麽局,這把怎麽算啊,誰贏誰輸啊。”
“算什麽算啊,全亂了,重來重來。”
于是罵罵咧咧重來。
那會客廳南面有一推拉門,門裏是間茶室。中央擺着矮幾和茶具,貼着牆面立着齊天花板高的酒櫃,順着茶室格局排滿整個牆面。角落還立了支雪茄櫃,正開着電養着春蠶般粗的煙草。
許是剛才保姆進來拿酒忘了關門,他便倚着敞開的門扉和項林珠說話。
“想我嗎,我去找你好不好?”
屋裏暖氣很足,他穿着暗條紋短衫和寬松長褲,紅胡桃內飾襯托高大身架,無聲流露雍容華貴。
項林珠這頭數據線不夠長,插座離床較遠,她便蹲在牆角,縮成一團和他說話。
“快過年了,你在家好好過年吧。”
“見不着你我怎麽好好兒過啊。”
電話那頭的姑娘打了個噴嚏。
“怎麽回事兒,又跟陽臺接電話呢?”
“不是,在房間呢。”
“那你蓋好被子啊。”
“蓋着呢。”
“一晚上不見你就給我感冒了,你說說離了我誰能照顧你,還一天到晚給我臉色看。”
項林珠笑。
到底是誰照顧誰,誰給誰臉色看。
“笑什麽?”
“沒什麽,我要睡覺了,你也早點睡吧。”
他又說:“我去看看你。”
“你那麽長時間不回家,總要陪陪父母的,我不是不讓你來,只是我這裏很忙,來了也管不了
你,你就在家裏待着吧,過完年不就又見面了嗎。”
他頓了頓:“那你親我一下。”
“……你是要我親手機嗎,很髒的。”
他挑眉:“寶貝你挑事兒是不是?”
她便咯咯低笑。
他也笑:“好了不吵你了,睡吧,蓋好被子。”
挂了電話一轉身,将瞧見捧着紅酒回來的保姆。
“你媽媽讓我問問你,這酒能不能開。”
她說話時臉上堆着笑,藏不住的狡黠從眉宇間露出來。
譚稷明拿着手機的手朝她虛點了點。
她立即道:“我明白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一個字兒也不會說。”
再說蜷進被窩的項林珠。
那被褥還透着潮氣,陽臺灌進的風掀得那凳子一寸寸往後挪,水泥地不平,深淺不一蹭着地面發
出磨人的響。
她心情卻很不錯。
劉曉娟說得對,愛情是筆精神糧食,不好的情緒一碰上它幾乎都能煙消雲散。
雖然屋破家窮,雖然如今連那小小房間的一畝三分地也失去了,她卻并不十分介意,本來未曾擁有過,又何須介意那麽多,譚稷明的這通電話也并未讓如風雨飄搖般的她找着可依附的歸屬感。
因為安全感這東西,從來不是靠依附別人獲得。這個道理,她從小就明白。
☆、31
情侶間常因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極易産生沖突, 但也常因一個莫名的契機又和好如初。
因着這通電話, 譚稷明幾日來的不快煙消雲散,而項林珠本就沒有不快, 所以日子過得照常。
臘月二十四起,項林珠每天早起在樓下的鹵味攤幫忙,從稱重切肉到分裝收錢, 她幹得特熟練。
手起刀落間敦厚的肉塊便成輕薄的肉片, 她手指雖戴着輕薄的塑膠手套,卻擋不住滑膩的觸感,一天下來渾身都帶着香鹹味。
雖然環境給人永無天日的挫敗感, 但因着常年習慣,她心中尚且踏實。
而另一頭的譚稷明除了吃喝玩樂就沒什麽事可做了。譚家朋友多,逢年過節走親串門紮堆兒似的往他家跑,到了年根上, 各人都回了自己家,他家反而冷清了。
臘月二十九那天,何曉穗、保姆, 加上他一個,共三人在家吃的飯。
大年三十那天, 譚社會回來趕了個午餐,下午就飛去新加坡。
往年譚稷明總是不閑着, 愛和朋友聚在一塊兒鬧,今年跟家待着才發現再怎麽鬧、始終跟身後守着的統共就這麽幾人。
電視裏放着春節聯歡晚會,茶幾上擱着一壺熱茶, 一些水果點心。他家依山靠水清淨得很,因着禁炮,全城更是沒有一點兒響動,這年過得比平日還寂寥了些。
千裏之外的項林珠和舅舅一家也坐在屋裏看電視。電視在王軍和徐慧麗的卧室,正對着床,床邊放了幾條矮凳,王磊和她就坐在那矮凳上。
每年的這時候項林珠特別想家,近花園路海鮮市場的那套小居室,在項建國出事的第二年被賣出,錢款賠給了車禍的受害方,那以後她就搬到這兒再沒回去過。
項建國做得一手好飯,因着生意便利總要給自家留些新鮮的海貨,等年根一收了攤就在家忙着做飯。他為人熱情大方,逢年過節喜歡邀請親戚到家裏做客,徐慧麗最喜歡吃他做的飯,回去後總和王軍說:“你那個妹夫子除了會做生意,做飯還很好吃哩。”
項建國雖然自營生意,但是每年幾乎只休息年三十至初二這麽三天,別人家初七八才開門,有的甚至過完十五才露面,他卻早早開了店做生意。
項林珠從他那兒學到最好的優點便是勤勞,勤勞致富好美德,她懶惰不來。
當夜她早早睡下,隔天一早起來又開始忙活。廚房鍋裏炖着肉,王磊在水池邊刷着牙,王軍拿了笤帚打掃屋子,她和徐慧麗在廚房切菜。
鮮綠小蔥将在她手下碎成段子,便有人砰砰砰地敲門。
王軍跑去開門,就聽那砸門的小孩兒說:“阿珠姐姐在麽,樓下有人找她。”
她摘了圍布下樓。
那逼仄老舊的水泥地上赫然站着一人,穿着大衣皮鞋,雙手插在兜裏,正咧開嘴角朝她笑着。
那人前額的頭發還有塊未長齊的小露缺,正是數日前她親手剃的。
她很驚訝:“你怎麽來了?”
“我不說了這年沒有你我不能好好兒過麽。”譚稷明走近她,伸手抱了抱,皺眉,“什麽味兒?”
她笑:“剛切了蔥。”
卻聞身後傳來八卦:“阿珠,這是誰呀?!”
徐慧麗的嗓門響徹至少兩層樓。
項林珠默了默:“這是譚稷明,譚先生兒子。”
譚稷明揚了揚眉。
她第一次連名帶姓介紹他,卻帶出他爸譚社會,看似親密卻又生分。
徐慧麗在原有的基礎上把嗓門拔高了兩度:“哎呀,小譚總啊,我老王家可算是盼來了貴客,快請進快請進!”
小譚總……她這等見風使舵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
譚稷明随她上了樓,皮鞋踩在樓梯上發出嘣咚悶聲響。
項林珠看了看鏽跡斑駁的扶手,心下有種戳心窩的暢意,就像極癢的皮膚在刀下淩遲,那癢被止住了,肉卻疼得要命。不知為何,和他在一起,她總會留意這些細枝末節,這些存在提醒着他們彼此慣有的環境千差萬別。
“老王你看看誰來了!”
徐慧麗不僅敞開嗓門,也敞開了房門,似要讓整幢樓都知道她家來了貴客。
“這是小譚總,譚先生兒子,譚先生你記得?就是多年來資助阿珠上學的那位大老板!”
王軍臉上堆着拘泥的笑:“快請進快請進。”
譚稷明走進去,狹小的格局一覽無遺。
王軍又招呼:“快請坐快請坐。”
他左右瞧了一眼,腳在地上無意識地走了兩步,竟不知道該往哪坐。
項林珠知他心思,于是挪了張凳子:“坐這吧。”
他于是泰然坐下。
徐慧麗從竈臺下的木櫃裏拿出一包未開封的茉莉花茶葉。
“也不知道您要來,都沒什麽準備。阿珠你也真是,小譚總要來我們家你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她也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過來看看,沒告訴她。”
恰巧王磊拿着牙刷從正屋經過。
徐慧麗叫住他,給譚稷明介紹:“這是我兒子王磊。”
“磊子。”她看着譚稷明斟酌兩三秒,“叫叔叔。”
王磊規規矩矩道:“叔叔。”
項林珠眉上一跳。
譚稷明眉上也一跳:“也沒那麽老,叫哥哥吧。”
王磊于是改口:“哥哥。”
他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封脹鼓鼓的紅包遞過去。
王軍吓得連忙阻攔:“要不得要不得!”
“我空着手來,也沒買別的東西,就當見面禮了。”
王軍還是拒絕,王磊只好幹站着,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互相推讓間徐慧麗忽然伸手将那紅包收過來。
面上賠着笑:“小譚總一片心意,推來推去倒顯得我們不懂事了。這份禮我替孩子收下,多謝小譚總關懷。”
王軍尴尬一咳,只好作罷,接着忙前忙後招呼譚稷明吃午飯。
徐慧麗分外熱情,也不用項林珠幫忙了,鑽進廚房多炒了兩個菜,吃飯時還不停往他碗裏夾肉。
他抻了抻眉毛,不知該怎麽拒絕。
“他不吃這個。”項林珠把肉從他碗裏挑出來,換上綠油油的青菜,“這個鹽放得不多,你吃這個。”
他沖她一笑,甜到心底。
徐慧麗嚴肅:“阿珠你怎麽這樣不懂事,小譚總是客人,怎能只給客人吃菜的。”
他埋頭吃得挺痛快:“沒事兒,我就愛吃這。”
徐慧麗頓了頓,嘴角攢出個精明的笑。
家裏實在太小,飯後他人高馬大坐在那兒喝茶,想起身走兩步活動活動都挪不開步子。
于是撺掇項林珠:“我頭一回來這兒,要不你領我出去轉轉?”
王軍立即說:“對對,阿珠你帶小譚總出去走走。”
他笑着說:“甭這麽見外,什麽小譚總,叫我小譚就行了。”
王軍不善言辭,只憨實笑着送倆人出了門。
走出狹窄的樓梯,再轉過半弧的水泥地便進了巷子。
他迫不及待抓了她的手往大衣口袋裏放,一邊走一邊轉頭瞧着她。
“原來跟這兒藏着,叫我一通好找。”
她說:“你要去哪裏轉轉,今天大年初一,街上都沒有人的。”
“沒人才好呢,整條街都是我們的。”
二人已至路口,他停下來,捧着她的臉沒完沒了的親嘴。
片刻後他雙臂擁着她,伏在肩上耳語:“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
她的頭緊貼他胸膛,鼻尖是清冽的松針味兒。
“我和你一塊兒走。”
“那怎麽行,這裏可沒地方給你住。”
他說:“我在這兒無親無故,你不管誰管,你得給我找地兒住。”又說,“沒地兒也沒關系,我
不介意和你擠一張床。”
她無語,忽然問:“你給王磊的紅包是多少錢?”
“沒幾個錢。”他說,“大過年的,你就別這麽計較行不行?”又拽着她往前走,“去附近給我
找家酒店。”
等辦了手續進了屋,他逮住她又是一頓好親,邊親邊剝衣服。
項林珠抗拒:“大白天的,你別這樣。”
“大白天怎麽了,誰規定大白天不能這樣?”他攬着她的腰,頭顱鑽進敞開的衣襟,“好幾天不
見你不想我嗎,我可天天想着你,覺都睡不好。”
她明白他的意思,羞窘難當,吞吐道:“你可真是……流氓。”
譚稷明聞言笑了,擡頭看着她,那邪魅的笑容肆無忌憚,渾身上下都透着不恭的癖性。
“流氓?爺今兒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流氓。”
寒冬臘月的小城寂靜如雪下叢林,那灰皮外殼的高樓裏卻暖昧流光。
重色窗簾下,綿軟床笫間,那一氣呵成的翻雲覆雨,頗有纏綿至死不罷休的氣勢。
☆、32
事後, 二人依偎在床頭。
譚稷明抱她在懷裏, 忽然想起一件事兒:“诶,我是不是看上去挺老?”
她說:“不老啊。”
“那為什麽你弟叫我叔叔。”
她笑:“我也吓一跳, 可能我看你久了習慣了不覺得老,他們第一次見你感覺不一樣吧。”
他想了想:“你第一次見我也覺得老嗎?”
“那都是好幾年前了,不能和現在比。”
“你這意思是我現在老了?”
她連忙說:“不是老, 是成熟吧。”
這話雖然是項林珠靈機一動的賣乖, 卻也是事實。譚稷明雖虛長她好幾歲,面上卻并無老态,只因涉世較深瞧着體面成熟給人多了些久經沙場的熟練感罷了。
他越過床頭從褲袋裏掏出一封紅包:“拿去。甭跟我提不需要之類的廢話, 小姑娘過年都得領壓歲錢知道麽?”
她沒出聲,伸手接了紅包:“就當我的辛苦錢吧。”
譚稷明笑:“誰辛苦?我可是大老遠專門跑來看你,要只為幹這事兒大可找別人代替,何必跑這一趟。”
她把紅包還給他:“那你找別人去, 我不攔着。”
“我就開一玩笑。”他抱着她,“我怎麽可能去找別人,是不是?”
她掀被起床穿衣服。
“真生氣啊?”
“不是。”她說, “出來大半天,我得回去了。”
他看她麻利套上褲子:“每次用完我就提褲子走人, 當我免費好使還怎麽着。”
她系上腰間的扣子:“你要錢嗎。”朝床上的紅包努努嘴,“要多少, 拿吧。”
“長本事了啊,敢這麽調侃我。”
說着又去逮她。
“別鬧,我真得走了。”
他說:“別回了, 你們家那麽小,連個正經的座兒都沒有,跟我住這兒不挺好麽。”
她默了默,拿了外套穿上:“我住了這麽多年都習慣了,也沒覺得有多小。你不去就算了,反正沒人請你去那個不能坐的地方。”
“瞧你這話說的,我不是那意思。”
她沒出聲,不想剛和好就又和他吵。
譚稷明也不想,煩躁地揮揮手:“行行行,想回就回吧,不攔着你,活該我大老遠跑來被晾這兒。”
她回頭:“我說回去,又沒說不管你,吃飯時我還過來找你的。”
“你這會兒走怎麽不帶上我,非把我扔一邊忙完了才想起來管我?”
“我要回去一趟,是你說家裏太小不想去的。”
他又問:“回去幹什麽?”
“……做飯。”她說,“舅舅他們做飯習慣放很多調料,我吃着都鹹,怕你吃不慣。”
他瞧着她,沒來由的楞了一會兒,接着爬起來将她抱住。
連連道歉:“寶貝兒我錯了,我不該沖你發脾氣。”
他光溜溜的沒穿衣服,項林珠嫌棄地推開:“行了,我該走了,你先去洗洗,一會兒該吃飯了。”
他于是聽話地去洗澡。
她其實也費解,面上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譚稷明私下竟是這幅德行。
出去時她特地放慢速度,好讓冷風散盡那股纏綿的味兒。大白天專門跑來做這種事,想想都覺得面紅耳赤,她再一次感嘆自己越來越堕落。
再回到家時房門虛掩,她将要推門進去卻聽見徐慧麗的聲音。
“這丫頭精着呢,吉綱看不上,巷子口的老劉家也看不上,我說怎麽這麽心高氣傲,原來攀上譚家這棵大樹。你還記得老譚總當年到我們這的光景不,聽他們說光是他坐的那輛車就夠我們花兩輩子啦。”
王磊說:“還不知道阿珠和他是啥關系,別是你想多了。”
徐慧麗說:“大過年的他不在家過年,專門跑來找她,還能是啥關系?吃飯時你不是沒看見,不給人吃肉只讓吃菜,他還高興得很嘞。這些年算我沒白養她,拴住這顆金元寶,以後我們家好日子可就來啰,我本來打算盤下對面的棋牌店,等磊子畢業就去守着店面賺錢,這下店也不用盤啦,讓她給小譚總說說,在大城市給磊子安排個工作,讓磊子也去大城市見見世面。”
話音将落,忽聞砰一聲響,是項林珠推開虛掩的門。
徐慧麗讪讪跑去拿了罐醬菜塞進她的行李包。
“阿珠啊,這是我新腌的蘿蔔,你在學校吃不慣就用這個下下飯,很開胃的。你的衣服我都給你裝好了,明天拎包就能走。大老遠的回來一趟不容易,應該多住幾天,下回可要多住幾天啊。”
她說着向外張望:“小譚總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他不來了。”
“為什麽?”
她臉色陰郁:“嫌家裏太小待不住。”
徐慧麗幾乎沒有猶豫道:“他們家那麽有錢,住慣了大房子在這裏肯定是要待不住的,你剛才是和他訂酒店去了?”
半天沒等着回應,徐慧麗擡頭,看見她寒着一張臉。
“你這孩子怎麽回事,訂了還是沒訂?要不要在家吃晚飯,你說句話呀,好端端的擺臉色給誰看?”
王軍拉她:“你少說兩句。”
她甩開王軍,怒氣沖沖去了廚房,似受了天大委屈。
這頓晚飯終是沒有在家裏吃,項林珠陪譚稷明坐在酒店的餐廳時仍舊臉色不好。
“怎麽回事兒,說好回去給我做飯,飯沒見着人也變了個樣兒。”
她說:“不去也好,你不是喜歡寬敞嗎,這裏就很寬敞。”
譚稷明皺眉:“怎麽還提這,要記一輩子不成?那房子誰看誰小,還不讓說了怎麽着。”
他的個性一直這樣,好壞不藏着掖着,有什麽說什麽,經常一個不對勁就翻臉發脾氣。你越想和他講理,他就越不講道理。
可有些話多說無益,甚至不能提及。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別人家房子小,這份真性情就變成了輕蔑無禮。偏他還擺出一副“我說的都是事實,你不承認事實還生我的氣就是你不對”的樣子。
項林珠怎會不受言語影響,她時常覺得很累。
下一刻,他又說:“大小都無所謂,你反正是跟着我,又不跟這兒常住。”
他把盤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專門問廚房要的,你嘗嘗。”
她不想理他。
他又推了推盤子。
還是不理。
再推了推。
她說:“再推就掉地上了。”
“那你不趕緊吃,掉地上就浪費了,浪費可恥,你不是最讨厭浪費麽。”
一擡頭,對上他笑容狗腿的臉。
心下頓時又軟了,帶着無奈。
飯後他不讓她走:“晚上別回了,留下陪我。”
“不行。”
“又不是偷人,怎麽就不行了。”
她已逐步往酒店外走,譚稷明跟在身後。
“男未婚女未嫁的,別人會說閑話。”
他笑着抓她的手:“你這意思是讓我娶你?”
“當然不是。”她認真的說,“怎麽可能,你想多了。”
譚稷明揚了揚眉:“難不成你只是玩玩,剛上了我就想甩了我。”
雖是過年,但這兒也是一旅游勝地,酒店來往的客人不少,他的聲音也不小。
此話一出,旋轉門內的客人無不側目,那眼神就像在說“看不出來竟是這種女人”。
她面皮薄,臉上一燒,轉過身瞪他:“別胡說!”
他便揚了嘴角笑,将她攬進懷裏,整個胸腔都在震動。
隔天一早,挑剔的小譚總卻再次出現在王軍家裏。
就在那張破皮的方桌,他坐左邊,王軍坐右邊,倆人手邊各放了一杯茶。王軍不擅交際,只能不自在地陪坐着。
徐慧麗忙前忙後招呼譚稷明:“不知道你要來,都沒準備什麽。”
譚稷明說:“別這麽見外。”
她又說:“怪家裏太小,連張沙發都沒有,所以昨天你沒和阿珠一起回來,我也沒有請你。”
她手裏還炒着菜,煙霧升騰,糊了和方桌相隔的一扇玻璃,雖彼此看不見臉,卻不影響交流。
放調料時她抓了醬油瓶晃了晃,接着底朝天倒出最後幾滴醬油。
“阿珠,家裏沒醬油了,還有兩個菜沒炒,你去樓下幫舅媽買瓶醬油吧。”
項林珠沒應她,但還是默不作聲下了樓。
她把鍋裏的菜裝盤,估摸着項林珠已經完全走出去,于是在圍裙上揩了揩手,從廚房走到譚稷明面前。
她神态凝重,把譚稷明也搞得慎重。
只聽她道:“小譚總知道我們家一直吃低保的吧?這些年我們把阿珠養大其實很不容易,雖然她上學有你們給的助學基金,但是生活上的開銷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兩口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總算把她養到這麽大。”
譚稷明說:“這我知道,你們不容易,确實很辛苦。”
她又說:“當年要不是我們,這孩子就成了孤兒,沒人管的。養她雖然辛苦,但看着她長大也很欣慰。可女大不中留,女娃大了總是有心思的,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也略懂些兒女情長,幾個月前你三番兩次打電話給我們,卻不是為了公事,是為了她,是嗎?”
譚稷明尴尬一笑,喝了口茶:“是。”
“你也看見了,除了阿珠,我還有個兒子,他剛上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可我們家這情況……實話和你說吧,有好幾家人都看上她了,她年輕漂亮又有文憑,喜歡她的人不在少數,這些人家雖不如小譚總家有頭有臉,但還是能給她福享的。她那個叫吉綱的同學,他們家總照顧我們,他二姨年前都和我談過彩禮錢的。巷子口老劉家的孩子也想等着她,準備給的彩禮比吉家還多。她是我親外甥,我不能說嫁就把她嫁出去,總要比較比較,找出最好的人家。”
話至此,譚稷明終于明白。
霎時從褲兜裏掏出錢夾,将那一疊鈔票擱在桌上,又從錢夾裏摸出一張□□。
王軍連忙把東西塞回去:“要不得要不得!”
他說:“我走得急,準備不周全,這些錢您先拿着花,把這卡也收着,回頭我就往裏打錢,有什麽事需要幫忙請盡管找我。你們撫養阿珠不容易,這些回饋是應該的。”
王軍漲紅着一張臉和他周旋。
徐慧麗又往圍裙上揩了揩手,正要上前取了卡和錢,卻被砰的一聲巨響吓得縮回了手。
這一回,虛掩的房門是被項林珠一腳踹開的。
她手裏抓着一瓶醬油,着帆布鞋的一雙腳幾乎沒有聲響地落在地磚上。她把醬油瓶重重擱在方桌上,拿了錢和卡塞回譚稷明手裏。
譚稷明勸:“一點兒心意。”
徐慧麗幫腔:“就是,一點兒心意。小譚總是給我們的,你憑什麽拒絕。”
她利劍般看了譚稷明一眼,譚稷明沒來由被震懾住,捏了錢在手裏,竟一時沒了主意。
她去牆角拎了旅行包,又擡頭看着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譚稷明站起來,随她往外走。
王軍着急相勸:“還沒吃飯呢,吃了飯再走。”
“不吃了。”
她說着已經出了門。
身後傳來徐慧麗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