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更新時間:2017-06-01 18:00:03 字數:6080
林舉人上京應考,沒有一年半載的,恐怕回不來。
韓映梅在巷子裏與他争執過後,安分了好一段時間,吃穿不似以往講究,也少在林家親戚面前露臉,似乎有把林舉人的話聽進去。
可見韓映梅真的很喜歡他,才願意為他改變,勝過韓光義和韓映竹在她耳邊叨念了十幾年。
韓映梅一往情深,那也只對林舉人。打從他上京後,韓映竹每次回娘家都能見着她。她上面不是沒有公婆在,還有小叔、小姑,長媳月月都回娘家數遍,這妥當嗎?
這事不只韓映竹暗示過,韓光義更是明言了好幾回,韓映梅總說她把花繡留在家裏伺候林家一家老小,不是真的棄之不顧,而且是她公公同意她回來的。
韓映梅與林家人合不來,林家人不喜歡韓映梅的做派,互相容忍全是為了林舉人,而今他不在家,她又何必上趕着找不痛快?反正林舉人也明白她是什麽個性,別在外頭丢他的臉就行。
可她沒有想過常回娘家也是會讓人說嘴的,見韓映竹三天兩頭就差人過來送東西,夫妻倆不時回來陪韓光義吃頓飯、聊聊生意經,韓映梅更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不對,偶爾還會宿在她出嫁前的房裏,隔天才回婆家露個面,意思意思問個幾句家裏有沒有問題,就是當人家媳婦了。
韓映竹也管不了那麽多,時間都不夠了,雖然羅家就她和羅桂傑兩個人,上上下下從買進來的菜到送出去的禮她都要過問,加上鋪子裏的事情,近期還要淘胭脂,忙到恨不得多長兩只手出來。
與其關心聽不進的人,不如把這些時間全數移到羅桂傑身上,培養夫妻的感情。
“小姐,快中午了。”如冬在研香室外提醒。
韓映竹聞言,馬上将手邊的香封罐。“轎子備好了嗎?”
“備好了,連小姐吩咐的薰香都入匣裝好,備足了二十盒。”
“好,待我換件衣服就去藥坊。”她淡淡一笑,推門而出。
城東開了家新酒樓,聽說裏面的廚子在宮裏掌過勺,生意很好,不少跟明桂藥坊有生意往來的商戶都到酒樓裏嘗過鮮,可能聽多了,禁不住好奇,羅桂傑就讓人訂了席次,就在今天中午。
韓映竹換好衣服,添了兩項簪面,別上垂珠耳環,點了些胭脂略作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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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宴在外,不能丢了羅桂傑的臉。
走出鋪子,坐在屋檐下避日的轎夫馬上站了起來,韓映竹朝他們點點頭,見如冬掀了轎簾才走了過去,正要彎身入轎,街道上突然一陣鼓噪,停了她的動作。
“好!楊兄有氣魄,今兒個我也舍命陪君子,跟你一塊兒到姻緣廟裏,替你做個見證!”
聽見姻緣廟,韓映竹定睛一看,約有十名青年相偕往南門走去,确實是姻緣廟的方向不錯。
“不準去!”突然有名婦人氣呼呼地沖了過來,拉住其中一名青年。“姻緣廟什麽地方,容得你們胡鬧嗎?到時候出了事,你要我和你爹下半輩子靠誰呀?”
如冬見到那名婦人,在韓映竹耳邊提示。“是楊家醬料行的老板娘。”
“嗯。”韓映竹輕輕地應了聲。很多年沒聽見姻緣廟了,還以為世人漸漸忘了這地方,原來還有人會到這地方起誓。
“娘,小翠說我不到姻緣廟裏起誓就不嫁給我。反正我這輩子只要小翠一人,起誓有什麽困難的?別說得好像到姻緣廟起誓就會死似的。”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婦人痛打兒子。“小翠那丫頭有什麽好的?家裏不過是個種田的,我和你爹肯同意她進門已經不錯了,還有臉擺譜要你上姻緣廟立誓?”
“娘,你怎麽不說小翠怕我亂來,才要我上姻緣廟起誓?反正我心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我了。”說完,他便低頭疾步往城外去。
“福寧!福寧!”婦人在他身後喊。“你這孩子真是要氣死我!”
韓映竹收回目光。“走吧,要遲了。”
她也不過是因為聽見姻緣廟,才留下來聽了一會兒,跟城裏的人一樣,對這個地方有避諱,卻又禁不住好奇。
城裏新建的酒樓就叫“九樓”,廚師就叫“九師傅”,命名之中可見其率性。
九樓裏沒有菜譜,只消跟小二說要幾兩的菜色,什麽不吃,主菜食材為何,其餘的不必多說,廚子自會處理,十分有個性。
而當韓映竹下了轎子,一見擺設,不禁感嘆,若不是羅桂傑,她這輩子真難見識到如此奇妙的地方。“還……真特別呀。”
九樓的大門是酒壇的形狀,門的兩側也是酒壇擺起來的牆,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酒氣,随着羅桂傑的腳步入內,才知道就連九樓的客席都是酒缸與酒驿,不過在上頭擱了塊打磨過的石板。
店小二領着他們夫妻進了三樓廂房,本來該等長輩到再點菜,不過韓映竹深知父親的口味,九樓又沒有菜譜,便在韓光義出席前,把細節都吩咐下了。
“若不是你愛制香,真想把你拐到藥坊來幫我的忙。”有她在,他多輕松。
“別,我可不想為了公事跟你吵架,你的藥坊你自個兒折騰去。”韓映竹斜睨了他一眼,笑着拿起手絹,為他擦拭碗筷,再為他添了杯熱茶。
“說得也是,要是遇到意見相左的時候,你一路從藥坊嘟嘴回家,我到底是退一步哄你好,還是堅持我的打算?”夫妻感情都打壞了。
雖然韓映竹很尊重他,事事聽他的話,可是這事要是對的,她也不會輕易放棄,除非他能說服她放下原見。
就像他不喜歡姜的味道,但吃姜對身體好,每每吃完螃蟹這種性寒的食物,總會灌他一碗姜茶,為他祛寒,他抗拒過,最後還不是乖乖捏着鼻子喝下去。
“我最好會嘟嘴。”耍脾氣就能解決事情,那她以前在忙活什麽呀?
“怎麽不會,你現在就在嘟嘴呀,翹得都可以拿來盛菜了。”羅桂傑笑着以指點,一點她柔嫩的唇瓣,眼神變得深幽。
“胡說。”韓映竹推開他的手,臉蛋又紅了。
“咳——”韓光義在門口輕咳了一聲,都不好意思入內了。
“父親,您來了。”韓映竹起身過去扶他,羅桂傑則是親手拉了張椅子出來。不過就在韓映竹走近門口時,她怔住了,來的不止父親一人。
“姐姐,你也來了?”她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是呀,父親梢我來的。”其實是她回娘家,正好聽見父親說要赴宴,訂的還是這家新開卻已極負名氣的酒樓,當然要跟來蹭個位子坐了,不然她哪有機會外食?
“二丫,你不會怪爹吧?”畢竟林舉人不在,單單只帶了韓映梅過來,有些不妥,卻拗不過大女兒的請求。
“怎麽會呢?只是不知道姐姐要來,就沒有吩咐小二注意姐姐的口味。父親聽說過這家酒樓特別的地方了嗎?”韓映竹扶着父親的手臂,來到羅桂傑安排的位子上,開了個新話題引走父親的愧疚。
“聽人提過幾次,說菜挺好吃的,是前禦蔚掌勺,不過沒菜譜,合口味的菜,下次不見得吃得到。”韓光義露出可惜又可惡的表情。“這不擺明要人多上門幾趟碰碰運氣嗎?”
“要是這家菜色合岳父胃口,多來幾次有什麽不對?又不是多奢侈的事。”羅桂傑笑着替他倒了杯茶。
在九樓吃一頓飯,對他來說并不是負擔,可聽在跟過來蹭飯的韓映梅耳裏,就完全變了個樣子。別說多來幾次,林家想來一次都困難。
“妹夫真是財大氣粗呀。”她忍不住酸了句。
韓光義臉色沉了下來,反觀羅氏夫妻,倒是平靜得很,互看了一眼之後,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沒理會她。
“上回帶給岳父的普揖茶喝得怎麽樣?我朋友這回從南方回來,又梢了幾塊給我,如果岳父覺得不錯,二丫明天去鋪子的時候,我讓她順路帶給您。”羅桂傑抿了口茶水,皺眉看向妻子。
“這茶難喝。”
韓映竹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店家賣點可能在酒吧。等下多喝點湯,下回出來吃飯我會記得帶茶葉,雖然這家酒樓沒有菜譜,但不至于不供熱水吧。”
“我嘗嘗。”韓光義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臉色糾結得很。“确實澀口了些,茶葉不好,又擱得久一點,被你這麽一說,倒讓我想起家裏的普洱茶了,應該再泡個兩回就沒了吧。”
“明天讓二丫給您帶過去。”他自作主張撤了韓光義的茶,苦笑着勸他。“等下多喝點湯吧。”
“哈哈哈哈。”韓光義大笑,尤其見到小女兒怒瞪又帶笑的神色,更是開心。
受到忽視的韓映梅心情本已不佳,見到他們三人有說有笑,更顯得她多餘,在夫家已經受了氣,回娘家又不像婚前事事得人照拂,連向來疼她的父親都因她出席而向韓映竹道歉,這叫她如何受得了?
“爹爹真是偏心,同樣都是嫁出去的女兒,為何獨獨無視我一人?還聯合他們一起擠兌我。”韓映梅氣得撇過頭去。“你們就欺我夫君不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韓映梅還是習慣出了事,先在別人身上找錯誤,自個兒永遠都是最可憐的受害者,可現在誰捧她的腳丫子?
“姐姐這麽說,我倒惶恐了。你指責我財大氣粗,你說我該回‘是,我是財大氣粗’,還是該回‘不,我不是這種人’,然後走出這座酒樓以示清白?”羅桂傑語氣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姐姐要人搭理你,也得說說讓人有辦法搭理你的話。”
“你——”韓映梅無法反駁,習慣性看向韓光義,誰知父親也沒有為她說話的意思,氣得眼眶都紅了,也只能忍下來。
幸好這時候小二敲了門,後頭跟了四名年紀尚輕的夥計,都是送菜來的。
桂花醬鵝、醋溜黃魚、琵琶大蝦、腰果芹心、五彩牛柳、開陽白菜,佐以湯品人參雞,甜品菊花佛手酥,而最奇特的莫過于最後一道散發獨特香氣的域外烤羊肉。
“岳父要先嘗嘗嗎?”羅桂傑指着羊肉串,如果韓光義拒絕,他就要先試試味道了,好奇啊。
韓映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男人對羊肉串興趣很大,便替他拿了串放在盤中。
“羊肉性溫,多食有益,可域外風味特殊,父親沒有試過,你先替他嘗嘗。”
羅桂傑在心裏直叫好,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拿起羊肉串就咬下一口。“羊肉肥瘦适當,肉質鮮嫩,确實是難得上品,而這香料味道濃厚,正好去了羊肉的膻味,但我覺得這香料喜歡的人喜歡,吃不慣的恐怕一口都不碰。”
說得韓光義也饞了,伸手想取,韓映竹卻阻止了他,先以筷子取了一小塊羊肉放進他盤裏。“先試一小口,吃得慣再說。如冬,你去向小二要白水,等下給老爺和姑爺清口。”
羊肉串最後進了羅桂傑的肚子裏居多,韓光義與韓映梅都吃不慣,韓映竹吃了兩串就不動手了。
廚子手藝不錯,食材又新鮮,配起來的顏色也漂亮,令人脾胃大開。
九樓生意好,即便是在廂房裏,門外也有不少人走動,客人走一波來一波,沒有歇息。
“楊兄真是好膽量,那誓言起得叫蕩氣回腸,看來李家姑娘不嫁你都不行了。今兒個我作東,你們盡量點、盡量吃!”
廂房內的韓映竹本來在為羅桂傑挑魚刺,一聽是姓楊的,又是成親又是起誓,不由得擡起頭來,往門的方向看。
“怎麽了?”羅桂傑問。
“沒事。”韓映竹将挑好刺的魚肉推到他面前,挾了只蝦子要為他去殼,卻被他截了過去。
“這我來,你先跟我說說怎麽了。”羅桂傑蹙眉。“別跟我說沒事,你臉色怪怪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韓映竹失笑,瞧他緊張的。“我從鋪子裏出來時,剛好聽見楊家醬料行的兒子說要去姻緣廟起誓,只因為他相中的姑娘開出了這樣的條件。”
說到姻緣廟,連韓光義和韓映梅都停筷了。
“姻緣廟?”羅桂傑怔了下。“這幾年還有人到姻緣廟起誓?”
“可能有但我們不知道,不過這些年确實少聽見姻緣廟的事,所以他們一群人起哄過去的時候,我就多留了心。”她笑了笑。“真沒事。”
“說起這姻緣廟,我聽你們曾祖父說過,這座廟是在他年輕的時候被砸毀,然後沒落的。”韓光義看向羅桂傑,打趣道:“聽說還是你們羅家幹的好事。”
“喔?”羅桂傑挑眉,面露好奇。“岳父能跟我們說說嗎?”
“這事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才七歲吧,聽完這件事,我連南門那裏都不敢靠近。”韓光義雙手交扣,搭在桌上抵着下唇,回想起幼年往事,依舊歷歷在目。
“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鎮上首富是羅家,羅家長孫苦求一名女子不得,便到姻緣廟裏起誓,不出三個月兩人成親,誰知這名羅家長孫在妻子有妊時上了青樓,便開始諸事不順,好像還發生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像是乘車掉了輪子、過橋橋斷,詭異的是同車同橋,只有他一人受傷。”
無人插話,韓光義繼續說。“羅家人驚覺不對,便準備了三牲四果,羅家長孫也同攜了孕中妻子一塊兒到姻緣廟祭拜谶悔,據說回來之後,意外就平息了,夫妻還生了個兒子,正當衆人以為這事就揭過去時,羅家長孫居然在兒子滿月前一天,經過放滿爆竹的倉庫,被數以千計的煙硝炸死,死狀非常凄慘,羅家家主悲痛不已,就命人砸了姻緣廟,待辦完喪事,也舉家遷移。”
韓映竹聽完,心裏真是涼了一大截。羅桂傑也低頭沉思,面色古怪。
“你臉色那麽難看,該不會也上姻緣廟起誓了吧?”韓光義驚訝地問,衆人跟着看向羅桂傑。
“我?”羅桂傑愣了下,随即笑開,有些澀然。“我是在想這羅家跟我什麽關系?我姓不姓羅還不知道呢。”
“不知道?”韓映竹驚呼。
“是啊。”羅桂傑坦然點頭。“我是孤兒,不知道父母親是誰的那種,聽撿到我的乞丐說,是在一處樹林發現我的,羅桂傑這名字,還是我長大後識字,自己取的。”
“那你庚帖上的八字……”
“介意嗎?”羅桂傑側頭看她。
韓映竹搖搖頭。“不介意。”
“介意也沒辦法退了。”羅桂傑握住她的手,笑得可賊了。
當時上門提親,他怕韓光義不喜,只說了家裏已經沒有人在,只剩下他一支獨苗。
“父親還在這呢。”她比了比韓光義,後者笑容可有太多意味了。
羅桂傑轉頭看了下韓光義,露齒傻笑了一下之後,又轉頭回來看她。
“不行,對岳父我說不出退貨的話。”
“誰跟你說這個!”韓映竹笑打了他一下,這男人怎麽越來越潑皮了?
“哈哈哈哈。”韓光義搖頭,放聲大笑。如果這事擱在婚前,他或許還會遲疑,現在聽來,一點心結都沒有,這女婿好,疼他女兒,對他又孝敬,有什麽好嫌的?
“岳父,二丫好兇呀。”羅桂傑撝着手臂,可憐兮兮地告狀。
“怎麽着?想退?”韓映竹咬着下唇,眯眼看他。
“沒,怎麽舍得。”羅桂傑輕笑,剝了盤中蝦子,喂到她唇邊。
“放心,任你如何打我,我都不會走的。二丫,我是真心稀罕你。”
韓映竹氣得牙癢癢的,只能狠狠地咬下蝦子,當作他的肉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