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更新時間:2017-06-01 18:00:03 字數:6304
“老板,給我顆包子。”一名衣衫褴褛、高高瘦瘦、年紀約十來歲的小夥子,向包子攤老板遞出兩文錢。
他頭發以稻草稈紮起來,發紋一看就知是指頭梳起的,但也不淩亂,清瘦的臉蛋擦得幹淨,還有粗布磨出來的紅痕,眼睛也像珠子般正直雪亮,只是他指頭髒兮兮的,指甲縫裏全是污土,衣褲不僅破爛,還沾滿泥沙,連鞋頭都露趾了。
包子攤老板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他把脖子以上整理得能見人,怎麽看還是個讨嫌的乞丐。在這裏立攤子二十幾年了,包子攤老板最煩的就是乞丐,時不時往他攤子旁一坐就是幾刻鐘,對着蒸籠咕嚕流口水的,吓得客人全繞道走,久而久之,看見乞丐脾氣自然就沖上來。
“包子五文錢一個。”老板沒好氣地說。
小夥子收回手。“剛才不是兩文錢一個嗎?”
“你身上的味道都熏着我的包子了,多收點錢難道還過分了?”老板像趕蒼蠅一樣,揮手要他走。“現在就五文錢一個,沒錢買就快走,別擋着我做生意。”
“我是落魄了點,還不至于買包子不給錢,有你這般羞辱人嗎?看人好欺負就坐地起價,你賣什麽包子呀?你不如去搶!”小夥子臉都綠了,怒指老板,眼底全是憤色。
“包子是我賣的,我不能訂價格嗎?說我搶劫?我才要懷疑你這兩文錢是不是偷來的!”老板突然拔尖嗓音高呼。“有沒有人掉錢袋的?快注意下,我這裏有個賊呀!”
“你欺人太甚!”小夥子一時急了,沖上前推了老板一把,也不曉得是餓太久手腳無力還是怎的,反被推倒在地。
“敢動手?你當我老胡什麽人?!”老板抄起腳邊扁擔,向一旁攤販吆喝。“這小子沒錢買包子,還想用搶的,大夥兒過來幫把手!”
“你怎麽能颠倒黑白?”小夥子吓壞了,原本就沒什麽肉的臉此刻看來更寒碜。
他看老板身邊陸續站了幾個人,最顯眼的莫過于兩攤外賣豬肉的販子,形勢比人低,小夥子除了跑以外,還有什麽選擇?
不過氣在頭上的包子攤老板哪裏饒得過他,直接一扁擔打在他背上。
“幹什麽?”一名圓臉女子攔到兩人中間,氣沖沖地指着老板痛斥。“官老爺行刑前還要先審案,你怎麽敢不分青紅皂白就在大庭廣衆之下打人呢?”
“春、春曉姑娘……你怎麽來了?”老板摸着鼻子放下扁擔,像澆了水的火堆,滋的一聲,氣全熄了。“這小乞丐擋到我做生意,趕也趕不走,還動手推我呢,我這不是氣不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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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曉扶起小夥子,不嫌他身上髒,還替他拍了拍衣服。
“這位姐姐,謝謝你的好意,還是別髒了你的手。”小夥子紅着臉退了一步。
春曉也不惱,拾起掉在地上的兩文錢,遞回給他,便指着停在後方不遠處的轎子,回頭對老板笑了笑。“胡老板,胡大老板,嘴巴長在你臉上,你要怎麽颠倒黑白我們管不着,不過我家小姐和我的眼睛可沒瞎,還聽你吼了這小兄弟好幾次呢。”
“這……這……”老板像被捏住七寸的蛇,扭來扭去,就是扭不出生天。他壯着膽子問:“這麽小的事情怎麽驚動了韓小姐呢?”
“天意吧,剛好我家小姐嘴饞想吃包子,就往你包子攤來了。”春曉取出荷包,有些不滿地抱怨。“昨兒個才賣兩文錢一個,怎麽今天就漲成五文錢了?回頭不跟老爺說說,讓他替我們這些奴仆漲漲工錢,以後連包子都吃不起了,叫人怎麽活呢?”
“春、春曉姑娘,沒漲,還是兩文錢一個。”老板弱弱地比出兩根指頭,把扁擔藏在身後。
“兩文錢一個?”春曉故作驚訝。“小兄弟,老板賣你多少錢一個?”
“五文錢。”老板無緣無故針對他,罵他乞丐,還誣陷他偷錢,小夥子回答完後,一股委屈上湧,握緊了掌心的銅板。“我身上錢不多,不過每文錢都是我攢下來的,我不偷不搶!”
“欸?胡老板,你看人開價,那換我這奴籍的來買,不就五十文錢一個了?”春曉捂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老板,眼神盡是指責。“什麽叫狗眼看人低,我春曉今兒個總算親眼見識了。”
“哪敢、哪敢!春曉姑娘,你可別誤會,我跟這小兄弟開玩笑,怎麽可能見人開價呢?我老胡在這裏擺了二十幾年,誰不知道我包子料多又便宜,童叟無欺。”老板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連忙繞回攤子後方,各包了四顆包子,分別遞給春曉與小夥子。“都怪我玩笑開大了,讓你們兩位不開心,這包子算我的,我給兩位賠罪。”
“胡老板客氣了,以後千萬別再開這種玩笑,挺吓人的,我們擔不起。”春曉接過包子,見小夥子硬脾氣,死活不肯收下,就越俎代庖替他接了過來。“多謝胡老板,我們就不打擾你做生意,先走一步了。”
“春曉姑娘,你忙、你忙。”老板鞠躬哈腰,心裏正掬着一把熱淚。
“小兄弟,你跟我過來一下。”春曉把小夥子招到巷子裏,把一袋熱呼呼的包子直接往他懷裏塞。
“我不要!”小夥子退一步,想起老板的偏見,這包子怎麽聞就是惡心。
“你使性子給誰看呢?胡老板腦子拎不清,你也跟他犯渾不成?”春曉笑着搖頭,又把包子往他懷裏推。“年輕人有脾性是好事,但要懂得審時度勢,适時給別人臺階下,明白什麽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狀況。你想想,你和胡老板杠上能得什麽好處?難道不收這包子,他就能高看你一眼了?這世上最不劃算的事情就是跟別人嘔氣,對方卻不當你是一回事,你何必呢?”
小夥子抿唇不說話,眼神倒有幾分松動,春曉見他多少聽進去了點,便繼續策動他。“收下吧,兵要吃飽才能打仗,有時情勢所逼,還得向敵軍盜糧呢,你說你堅持這些有意義嗎?人終歸是要往前走的。”
小夥子啞然,張口數次還是說不出話來,卻沒再把包子往外推。
“謝謝……春曉姐。”他偷觑了春曉的臉色,沒見她為他自來熟的稱謂生氣,才寬心許多,抱着這袋包子,紅臉低頭。“你的恩情我記下了。”
“我不過幫我家小姐跑個腿,你要謝,就謝我家小姐吧。若不是她教我,以我的個性,肯定跟胡老板對罵起來,哪能全須全尾把你帶走,還捎了好幾個包子?”這事春曉可不敢居功。“對了,我瞧你臉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我……上個月剛來此處謀生……”小夥子低下頭,對自個兒混成這樣,感到有些羞愧。
“與家人?”
小夥子搖搖頭。“就我一個人。”
“初來乍到還在熟悉,會慢慢變好的,以後在這裏落戶成家,也是一件美事。”春曉神色未變,繼續打聽。“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樹林。”他搔了搔頭,從沒像這時對自己的名字感到淺俗難開口。
春曉點了點頭,安慰他幾句。“你也別灰心,這城裏不是每個都像胡老板一樣蠻橫,還是有好人的,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往後怎麽走,天無絕人之路。”
“謝謝春曉姐開導。”樹林腼腆地笑了笑,心情撥雲見日不少。
他遇到了狗眼看人低的胡老板,不也遇見了像春曉這麽好的人嗎?當然還有春曉口中的小姐,家底深厚,還願意低下頭看看,助貧扶弱。
“你聽得進去就好。小姐還在等我呢,先走一步了。”春曉指了轎子方向,便揮手離去。
“春曉姐——”樹林追上兩步,急問:“你還沒說是哪家小姐助我的?”
“小事一件,別挂心了。”春曉回頭看了一眼,未作停留。
樹林這回急了,難不成要回去問包子攤老板春曉是哪家丫鬟嗎?不被當成宵小,新仇加舊恨一塊兒追打才怪。
對了,胡老板好像有說對方是韓小姐,也不知道城裏姓韓的大戶人家多不多。
他随着春曉的腳步往轎子處走,偏偏有輛運着水果的板車緩過他面前,阻了他一小段時間,等他繞過板車,轎子已經起行到了下個路口,他只來得及瞧見轎身上一抹圓形的祥雲圖騰。
春曉回頭望了一眼,對轎內的人說:“小姐,他沒跟了。”
“嗯。可問出些什麽?”韓映竹淡淡地應聲,冷泉般的清冷嗓音驅走了暑意。
“他叫樹林,上個月剛進城,一個人來的,好像有意思在這裏落腳,瞧他衣服破破爛爛,臉蛋和頭發倒是整理得挺幹淨,五官俊秀,就是瘦了點,可以感覺得出來是個不服輸的人,但還聽得進勸。”春曉把包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韓映竹沉默了一陣子,才道:“名字取得再通俗,總該有個姓,你說他一個人進城,會不會從小就是一個人?”
“如果真是一個人,他沒長成偷搶拐騙的賊漢子,還真是老天開眼。”春曉像想到什麽似的,驚呼了一聲,對着轎子疾呼。“小姐,你說他會不會是個受人追殺的公子爺,是逃進我們城裏來避難的?”
“那他還把臉整理得幹幹淨淨,不是自尋死路嗎?”韓映竹直接否定了這點。“我聽父親說南方發大水,淹了不少良田,這陣子城裏多了好幾名外地人,我想他應該是跟着這波人潮來讨生活的。”
“難怪這陣子多了好多眼生的人,希望別出什麽亂子才好。”春曉緊張地說。
人一旦肚子餓,很容易把禮義廉恥抛到腦後,萬一動了歪心思,韓家在城裏開了不少鋪子,肯定首當其沖。
“官府已經暗地派人注意了,畢竟不是一口氣湧進大批人潮,嚴陣以待,怕引起人心惶惶,你也別過于緊張,父親得知消息,自然有所部署,你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人家進城來也沒惹事,明着當賊防,沒有翻江的意思都勾起作浪的心了。韓映竹掂了掂,還是決定推這把手。“春曉,你回頭找人查查樹林在哪裏落腳,送幾件舊衣服和錢給他,讓他把自己整理得體面些,好在城裏找差事。”
“這……”春曉有些遲疑。“讓老爺知道你私下探查男子的下落,好嗎?”
“我又不是存着風花雪月的心思,有什麽可懼的?”韓映竹嗓音依舊清冷,卻多了幾絲磊落。“你盡管去辦便是。”
“小姐,你心腸未免太軟了些,這世間這麽多不平事,你怎麽管得完呢?”春曉嘆了口氣。她們家小姐是坦蕩蕩,可世間不缺小人,就怕有人拿出來說事。
“我沒那麽大的志向要幫盡全天下的人、管盡全天下的事,只是剛好瞧見了,就無法視而不見。”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帝都不見得辦得到呢!
韓映竹眼眸微斂,盯着如筍尖的手指,幽幽地道:“人性是最難測的東西,你不知道現在看似正直的人,日後會不會被逼上梁山,萬一存着報複之心就不妥了,适時釋出點善意,讓對方明白這世上不是件件事都糟糕透頂,雖然不見得起得了決定性的作用,至少當下你是起了作用的。”
“小姐都這麽說了,春曉自然會替你辦到好。”既然交給她來辦,她就得想方設法把小姐從這件事裏隐去,別留機會給別人說閑話。
春曉默默地瞧了轎子一眼。
轎子裏的人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長什麽模樣,她了然于心,卻始終有股看不清楚的錯覺,就算啓蒙得早,老爺也不攬着兩名小姐博覽群書,可尋常不足十歲的孩子會有這麽深沉的心思嗎?大小姐不過長她一歲,連她一半的思慮都不及呢!
還記得老爺在小姐五歲時點了一句慧極必傷,似乎也沒有為小姐的聰慧心思感到欣喜,但願小姐不要為此折了壽才好。
“想什麽呢?這事有這麽難辦?”韓映竹掀起簾子,見春曉若有所思,走路都不注意前頭了,難道她這要求真的強人所難了些?
“不難辦,春曉只是在想要往哪兒找人而已,小姐別放在心上。”她擡頭笑了笑,暗道自己大驚小怪,小姐是受神佛眷顧才開的智慧,就算有磨難,在韓家的庇護下,肯定小事化無。
“這事不急,回去再琢磨吧,仔細看路。”她好歹也是個姑娘家,熙來攘往,磕碰着就糟了。韓映竹吩咐了句,再看了春曉一會兒,确定她把精神放到眼前,才放下簾子,閉目養神。
樹林扛了兩簍紅磚來到工地,正午的太陽烤得他汗水淋漓,一甩頭就有雨。
“小兄弟,過來休息一下吧,喝碗水。”跟他一道領這份粗工的中年漢子朝他招手,頂喜歡這話不多但勤勞實在的小兄弟。“瞧不出來你還挺有力的。”
前天他來自薦工作,瘦弱不禁風的模樣實在入不了工頭的眼,說他連一車豆腐都推不動,誰知道他當場扛起兩簍磚塊,走路穩健,腳步生風,完全不輸壯漢,就把他留了下來。
“多謝大哥。”樹林邊以粗布巾抹汗邊走了過來,接過中年漢子遞過來的茶碗,仰頭一口喝幹,把碗還了回去。
“小兄弟,你多大啦?娶妻了沒有?需不需要大哥替你謀動謀動?”
“過年就滿十八了。”樹林低下頭,說到娶妻,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位坐在轎中、素未謀面的好心姑娘,不由得苦笑。“我現在這樣子,溫飽都是問題,談什麽成家呢?”
“你沒聽過一句話?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大哥我在你這年紀,我娘都不知道替我相看了多少家姑娘,準備托人上門說親了。”中年漢子以肘頂了他的手臂,苦口婆心。“你相貌不俗,瞧你搬磚頭有不少人回頭看你,還怕找不到人湊合過日子嗎?離鄉背井,身邊有個人陪難道不好?”
樹林搖了搖頭。“什麽都能湊合,獨獨這件事不行。”
“傻小子,你就別等逢年過節家家團圓,卻一個人孤苦伶仃,才後悔此刻沒聽我的勸,找一個人湊合湊合。”跟誰不是過日子呢?兩人才成伴呀!
果然年輕,又沒有父母幫襯,講話還有幾分孩子氣。中年漢子不由低笑了聲。
“真有這種感觸,再找也不遲。”樹林不鹹不淡地回着。他孤身這麽多年,不乏感到寂寞的時候,當然會想身邊有個人陪他不知該有多好,可真從沒想過随便找個人湊數,總覺得這樣反而更空洞。
樹林抹了把汗。“你再坐會兒吧,我先去忙了。”
“不急。”中年漢子一把拉住他,指着前方兩頂搖晃的轎子。“韓家有人回來了,小心挑磚擋到貴人的路。”
“韓家?”樹林眯起眼,看到轎身上熟悉的祥雲圖騰,雙眼頓時瞪大。“這韓家是什麽來頭?”
“你初來乍到不清楚,韓家在城裏可是立業百年的老商戶,雖說商為末流,韓老爺卻是人人稱道的大善人,是積善之家。我還記得有一年作物欠收,韓老爺也不知道從哪買進了好幾車的白米和面粉分送給各戶,那年才不至于出現餓死屍。”
“原來是積善之家……”難怪韓小姐會過問他一名草芥的閑事。
樹林緊緊盯着前方的轎子,直到停在一處宏偉但樸實的宅邸前,原先讓轎子擋去身影的春曉走了出來,揭了第一頂轎子的布簾,迎出一名纖細柔弱的姑娘。
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貪婪地撷取眼前的畫面。
春曉扶着的那名姑娘嚴格說來還是個小娃娃,黛眉杏目,紅撲撲的雙頰有着小孩子才有的福态,微翹的小嘴勾勒出幸福的笑意,五官還沒張開,卻比他見過的異性都要美上三分。
直到她進了大門,過了影壁,再也瞧不見為止,他才意猶未盡地斂下渴望的雙眸。
渴望又有什麽用?一窮二白,暫居的地方也不像樣,農村姑娘都不見得想跟他吃苦了,更何況是只只栖梧桐的鳳凰?
樹林低頭看着自個兒粗糙的掌心,上面沾了不少沙土,髒兮兮的,只怕輕輕一抹,都會劃紅韓家小姐那張精雕玉琢的臉蛋吧?這種雲與泥的差別,即便在生命中曾有所交集,眨眼過後,不過也是鏡中水月。
他不甘心,他不安于現狀,可恨他沒有一步登天的本事!
怎樣才能成功?如何才能爬到高處?
他想讓韓家小姐注意到他,看見他,親自下轎來會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