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這就是溫莎書簽上所說的“夜魔”。
林佩的身後傳來“嘭”的一聲。
門被鎖住了。
寫真少女笑得愈發猖狂, 她加快兩臂擺動的速度,如一條無骨的、蠕動的巨大爬蟲,飛快沖過來, 眼眶裏的熒光劑随身體的抖動灑落在地。
林佩試圖重新打開開關,但他頭頂上的日光燈并未響應。他取出護士的手機,打開手電筒,将光線對準夜魔,夜魔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往後縮去。
這點光源無法完全限制住夜魔的行動。她僅僅是停滞了幾秒鐘,便繼續向林佩爬來,只是速度稍緩慢幾分。
溫莎的房間有一扇窗,但外邊裝上了鐵制防盜欄, 無法作為逃生路線。林佩收回目光,隐隐聽見相框裏飄來犬吠聲。
是黑子。
夜魔已撲向林佩。他往旁邊一滾,向正對身前的相框沖去,夜魔怪笑着化手為刃,以人類無法比肩的速度,朝他心髒刺去閃電般的一刀。
林佩只來得及側身一避, 還是被她捅穿了肋骨。他捂住傷口, 将手機扔向夜魔,夜魔被刺目的手電晃瞎了眼, 驚怒地尖叫。林佩趁機與她拉開距離,躍入相框之中。
混沌吞噬了他的視線,他聽到身後傳來夜魔憤怒而無力的咆哮, 而後,是隆隆閃電與愈收愈小的雨聲,冰涼如針的液體籠罩他全身。
馬戲團的帳外仍下着淅淅瀝瀝的雨,幾個路人撐着傘,站在大門邊上的海報面前嘀嘀咕咕,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到倒在雨中的浴血人影,皆被吓了一跳。
好在兩個路人還算大膽,見林佩并無攻擊性,定睛一看,方才認出那竟是個熟客。
馬戲團裏的小醜雖不及漂亮有活力的溫莎有名,但也足可以稱得上不多見的名角。
兩人舉着雨傘湊過來,打量這個幾乎快溶解在雨裏的人。他們看到林佩身上可怖的傷口,渾身發抖。一人壯着膽子,用手指去探林佩的呼吸。
還活着。
他們松了口氣,緊接着又是猛地一陣悸動。
林佩聽到睜開眼,冷淡的目光透過小醜面具上的兩個孔,無聲凝視他們。
兩人戰戰兢兢地後退一步,卻下意識将傘留在林佩的頭頂。林佩坐起身,解開扣子,把染血的外衣剝開,扯下一角襯衣,簡單包紮了傷口。
兩個路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們是馬戲團的忠實觀衆,對小醜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臺上笨拙滑稽的舞臺角色,從未見過他如此冰冷地、毫無人情地處理傷口的模樣。
太冷靜了,好像受傷是家常便飯似的,已經失去了痛覺。
“小醜先生……您、您這是怎麽了?”一人結結巴巴道。
“一點兒小事。幹這一行,受傷很正常。”林佩雲淡風輕地笑着,将話題不露痕跡地敷衍過去,“你們是觀衆吧,怎麽還留在外面?”
觀衆兩人對視一小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溫莎小姐現在如何了?”
林佩搖搖頭,随即看到他們面色灰敗,随後愁眉苦臉地唉聲嘆氣,仿佛一對與親友死別的悼者互相安慰彼此。
原來是溫莎的粉絲。
他們是溫莎剛火起來時便開始追随她的發燒友,卧室裏貼滿金發少女揮舞小鞭子的馬戲團周邊海報,好容易才從偶像逝世的悲傷中緩過勁來。
兩人竊竊私語片刻,又面色愁苦地問:“那個——溫莎小姐的死,确實是事故的原因嗎?”
林佩:“還在排查因素。”
一人聞言,張張口,欲言又止,躊躇了會兒,在同伴的推搡下,終于鼓足勇氣,說:“小醜先生,我們覺得,今天的溫莎小姐有一點不對勁。”
他們是溫莎和馬戲團的鐵杆粉,從幾年前起就是馬戲團年卡會員,只要有空,都會預定第一排最靠中的位置,欣賞表演的視角自然是最好的。
今天也是如此。
馬戲團今天的表演同往日同樣精彩,但在溫莎的節目上,慧眼如炬的粉絲卻瞧出了異常的端倪。
溫莎表現得特別高興。
無論是語言還是肢體,她的一舉一動都透露着金發少女歡喜愉悅的信息。演出開始前,這位體态嬌小的人氣馴獸師還吹了段口哨,引得全場觀衆尖叫連連,兩人還在猜測溫莎是不是有了男友,等表演結束便要偷偷跑出去約會。
如果是普通的高興,那沒什麽大不了。但溫莎似乎高興過了頭,以至于她被獅子吞沒頭顱與脖頸、年輕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刻……
竟然還勾起嘴角,鎮定地笑了一下。
他們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當馬戲團緊急撤離觀衆之後,他們私底下與彼此交談一陣,才赫然發現同伴也目擊了這令人困惑的一幕。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會在馬戲團外邊徘徊到了深夜。
林佩目光沉沉盯着兩人。他們以為林佩不信,連忙道:“句句屬實,我們沒必要說謊!”
小醜默了一陣,輕輕颔首:“好的。我會把這件事告訴警方。”
觀衆兩人聽聞“警方”兩字,方才如釋重負地放下心來。
這也是他們唯一能為偶像做的事了。
送走兩人,林佩回到馬戲團的休息區。
此刻過了子夜整點,走廊上一片昏暗。經歷了兩番劇變,所有人都關燈入眠。
林佩蹑步來到溫莎卧室的門口。
他剛剛在這兒弄出的動靜不小,但并沒有人聽見。
林佩推開門,走進房間。
牆上,相框中的金發少女依舊;角落裏還靜靜躺着他的手機,被摔破了一個角。
他關了燈。然而這一次,少女沒有再化身夜魔,從寫真中怪笑着爬出來。
夜魔是鬼嗎?
倪子蛟不在,林佩無法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他未能從那只夜魔上感知到之前那個小女孩的氣息。
他靜默地仰起頭,盯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縱使無法用感官探知,可他能意識到,溫莎的靈魂仍舊徘徊于馬戲團的上空,仿佛一個夜雨中的幽靈,發出孤寂、傲慢的譏笑。
溫莎、溫莎。
毫無疑問,這個死後陰魂不散的少女,是馬戲團場景的關鍵人物。
不僅是溫莎,他所扮演小醜本身也為謎團之一。
小醜的面具為什麽會直接長在肉上?員工眼中吝啬的老板又為何會收留小醜?他跟溫莎的死到底有沒有關系?
他原本還想找那位傳說中的馬戲團老板詢問個大概,然而……已經沒有機會了。
林佩收回目光,稍收下颚,目光落在對牆溫莎的海報上。
寫真裏,金發少女的笑容光彩照人,仿佛活人一般。
林佩沉思半晌,忽而他腦海中劃過一道線索。
他取出侏儒所珍藏的書簽。從第一次踏入溫莎的房間開始,這根書簽便在他的口袋裏。
——也自然在夜魔捅破他的胸腔之際,沾染上了屬于他的鮮血。
在書簽被血浸泡成暗紅色的部分,居然浮現出了嶄新的、仿佛星光閃爍的小字。
我要去旅行,離開這虛僞的世界。
我要去夜裏,用深邃的眼注視你。
祝我好運,祝你好運。
——by W
林佩又聽見了黑子咆哮的聲音。他尋聲走出門去,看見黑子搖着尾巴,站在飼養園的門口,朝他叫喚一聲,跑進園中。
飼養園的構架是半露天設計。經過半個晚上的風吹雨打,慘淡的夜空終于迎到了姍姍來遲的晴朗。
遠去的沖沖烏雲帶走了水汽,靜谧星空下,花色斑駁的鹦鹉正站在橫杆上閉目休憩,草野間毛絨絨的小動物們呼吸均勻,猛獸被禁锢在鐵籠裏,或者伏身沉睡,又或者逡巡徘徊。
幾頭蘇醒的獅子聽見林佩走入飼養園的聲響,皆悄無聲息地盯向這個深夜孤行的人類。
林佩注意到,馬戲團大部分獅子都被關在同一個籠子裏,唯有一頭與其他同類隔開,獨享一片空曠開闊的環境。
如此特殊的待遇,自是因為它正是咬斷溫莎咽喉的那頭罪魁禍首。
林佩跟着不斷搖晃尾巴的黑子來到這頭獅子面前,眯起眼睛。
他在理解溫莎寫在書簽上那段話的含義。
很顯然,溫莎是知道這回事的——
獅子會給她帶來死亡,而死亡将把她變成夜魔。
她沒有反抗,而是欣然接受了這種命運。
林佩低下身來,揉了揉黑子的腦袋,望着這條忠誠的狗向他吐舌頭,腦海中浮現自己與夜魔對峙時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黑子的叫聲,誰能想到住着夜魔的相框裏,竟然藏着通往馬戲團外面的生路?
置死地而後生。
他是如此,溫莎也是如此。被獅子送入黃泉的溫莎也并非真正的死去,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永遠、無聲地活在馬戲團裏。
林佩這樣想着,忽然覺得一束目光正從暗處偷窺自己。但當他舉目四望時,那感覺又消失了。
黑子憨憨地舔了舔他的掌心,跑到不遠處的土地裏扒下去。不一會兒,便銜着一把鑰匙跑過來,獻寶似的交到林佩手中。
林佩握住鑰匙。
如果玩家也被獅子咬斷了喉嚨,那玩家會怎樣?在游戲中死亡?還是劇情推進?
人類可不像主神世界的NPC那樣,所屬副本游戲格式化就能重生。生死一線的關頭,一旦他的推理錯誤,迎接他的只有生命的終結。
林佩将鑰.匙插入鎖孔,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籠門。
獅子早便在鐵籠裏伺機良久,見狀眼睛一亮,兇猛地撲過來,咬住他的肩頭。在他身旁的黑子見狀,急促地大叫着。但無人察覺到飼養園發生的事。
肩膀上傳來的劇痛使得林佩眼前泛起幻覺,充斥了他整個眼球。他忍住了下意識對獅子的進攻,看到密密麻麻的黑點裏漸漸浮現了一座高大的建築物,仿若海市蜃樓。充滿雜音的噪聲緩緩消失,一個熟悉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
“我就出門玩了一會兒,你就把自己弄得這麽慘?”倪子蛟笑道,“還得多歷練,林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