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林佩站在臺上, 幾乎被湮沒在瘋狂而漆黑的歡呼裏。他靜默一秒鐘,發現臉上戴着一副頗為礙事的面具,剛想将面具摘下來, 卻察覺到手腕被無形的力量牽制住。
他的兩臂被強行打開,面朝觀衆,向身側劃了個半圓,撫在胸口。
一個标志性的感謝動作。
觀衆再次爆發出一陣歡呼,幾朵幹癟的花束被扔到了舞臺上。一名抛着三個小球的雜技演員騎着獨輪車來到他身前,瞥他一眼,向觀衆展露職業性的笑容。
“下面是今天的第七個節目,讓我們有請阿諾德……”
接下來的話,林佩沒有聽清楚。主持人激昂說話時, 站在箱子後邊的魔術師扯住了林佩的胳膊,粗魯地将他拽進後臺。
魔術師是一個頭發稀疏的糟老頭,只有林佩肩膀高,力氣竟出奇的大。他摘下魔術帽,給自己扇風,嘴裏罵罵咧咧地嘀咕着。
“媽的, 真不知道老板為什麽要雇這個低能兒, 今天差點表演失敗……”
幕後煙霧缭繞,燈光刺眼。
幾個演員聽到魔術師的抱怨, 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他們也對這傻子積怨頗深。
林佩轉過頭去,通過化妝臺上的鏡子看到自己臉上的面具。
是個小醜。
在此之前,林佩嘗試過将面具摘下。但這副小醜面具好像是用膠水直接粘在了他的臉龐上, 如果他強行扯下來,整張臉皮都會被撕掉。
林佩還不希望看到自己滿頭是血的模樣。
他壓低聲音:“怎麽回事?”
林佩問的自然是倪子蛟。
“我可不能透題。”倪子蛟心情愉快地吹了個口哨,“任務不變哦。找到鬼。”
林佩沉吟一會兒,輕笑。
“謝謝。”
倪子蛟嘁了一聲。
說是不能透題,他的話中卻已然透露一絲線索。
鬼。
又是“鬼”。
馬戲團是與醫院完全不同的場景。在NPC和情境完全不同的情況下,總應該有将兩者牽連在一起的事物。
“喂,你擋到我了!”
一個嚣張的叫聲将林佩拉回現實。
妝容精致的侏儒推開他,跳到椅子上,對着亮閃閃的鏡子擠眉弄眼。
“對這垃圾和顏悅色幹嘛?話都不會說的廢物,運氣好了點,老板良心發現撿回來而已……”侏儒當林佩不存在似的,大大落落數落他,接着,又雙手抱拳,誇張地祈禱,“噢,瞎了的老天爺!那老頭子什麽時候能向我們發發慈悲,把工資提高一丢丢,這樣每到新年,我們也能一起湊一湊加半個雞腿了。”
一衆又笑起來,瞧着林佩的目光帶了點憐憫。
林佩默不作聲,将他們的各色表态收入眼底。
通過衆人的反應可知,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個不怎麽讨喜的啞巴,被突發善心的老板撿回了馬戲團,但其他組員十分讨厭這個笨拙的小醜。
但林佩嘗試過發聲。他的聲帶并沒有問題。
侏儒終于對着鏡子理好假發,翹着蘭花指,将桌子上的玻璃杯塞到林佩手裏。
“廢物,給我去倒杯水。”
林佩接過水杯,往門外走,侏儒見狀,指着他又與旁人哄笑起來。
後臺的走廊正對一扇玻璃窗,窗外是露天停車場,可以看到被狂風拽曳的楊柳與電閃雷鳴的夜空。
飲水機在走廊盡頭。林佩給杯子裏接滿水,看到魔術師用來表演大變活人的箱子就放在角落裏。
小惡魔不可能善良地将出入口都設在同一個地點,但也許會留有一線情報。
魔術箱是一個約一立方米的正方體,裏層是金屬,外層是紅色漆皮,前面有可供手動打開的箱蓋,後側則設有暗格。當暗格與舞臺上的活動地板靠在一起,藏在舞臺下的演員便能從暗道進入箱子,完成表演。
馬戲團拙劣而老套的魔術,林佩小時候就看膩了。由此也可以推測出副本的大致背景時間。
他打開箱蓋。箱子底部畫着吐舌的鬼臉,猩紅的舌尖上泛着銀光。他借着昏黃的燈光仔細看着,發現這點銀光赫然是一把鑰匙。
林佩從魔術箱取出鑰匙。鑰匙比起一般型號小了一半,看起來不是用來打開門鎖的。
他将鑰匙收好,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
“那、那個!小醜先生,您現在有時間嗎?”
林佩轉過身去。
他身後的樓梯口站着一個面容黝黑的少年,他身後躲着一位少女,兩人蹑手蹑腳地從樓下走上來。
後臺不允許觀衆進入,顯然,少年少女是自己偷偷溜進來的。
捕捉到林佩眼中的異樣,少年慌忙擺手:“小醜先生,不要把我們趕出去,我們只想占用您幾分鐘時間……”
林佩點頭。
少年松了口氣,拉着少女的手,一起來到小醜面前。
他面色潮紅:“小醜先生,您前天表演的魔術,我學會了!”
說着,少年将雙手在胸前合攏,從十倒數到一,手掌向外一翻,一朵帶着露珠的玫瑰出現在他兩手之間。
少年表演魔術時全神貫注,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玫瑰遞到林佩面前時,展露了一個酷似小醜面具的、職業而滑稽的笑容。
兩人緊張地望向林佩,似乎在等待一位魔術大師的評價。林佩暗自一哂,又是點頭,兩人才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少女悄悄蹭了蹭少年的肩膀。少年臉噌的發燙,他蠕動嘴唇,撓了撓頭,鼓起勇氣,說道:“小醜先生,我以後也想加入馬戲團,想成為您這樣給別人帶來笑容的人。”
末了,他用餘光偷偷瞧了一下清麗的少女,小心補充:“您——你覺得,我有天分嗎?”
林佩盯着少年看了一會兒。
他總覺得這個孩子長得有些眼熟。
“你叫什麽?”
少年微愣,沒有預料到小醜問自己這個問題。
也沒料到小醜會開口說話。他和觀衆一直覺得小醜先生是個啞巴。
但他很快露出驚喜的表情,歡快道:“我叫李星辰!”
聞言,林佩嘴角一扯,毫不意外。
李辰,李星辰。
所謂的“星星”,那名産婦的孩子。
他猜對了。在醫院裏,李星辰之所以将自己稱作“李辰”,是因為醫院本身的設定——
為保護患者的個人隐私,醫院公示挂號患者姓名時,會将名字中間一個字抹去。
醫院北樓留存着李星辰的嬰兒時期,7044則是幼兒時期,馬戲團記錄的是李星辰的童年時期,那也許,還有其他場景記錄他剩下的人生階段。
而林佩需要找到連接這些人生階段的通道,并在李星辰的人生階段裏,揪住那個藏在暗處的鬼。
……這可是個大工程。
林佩擡眸,看向眼前兩人。
兩個十幾歲的年輕人還穿着校服。
白日空想的追夢少年他早已見慣,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主神世界。
像李星辰這樣年紀的小孩,本該在中學裏老實本分地念書。要無視家人朋友的警告與勸誡,想踏上旁門左道,不是對這一行憧憬過了頭,就是在生活中受了刺激,想逃離殘酷的現實。
花半天學習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小魔術,以此證明自己有天分,這在林佩眼裏看來确實幼稚又可笑。不過,從小在血泊裏打滾的他可給不出什麽人生導師般的見解。
他斟酌詞句,正打算把李星辰的問題敷衍過去,少女卻羞怯地舉起了手。
“小醜叔叔,我也要自我介紹。”躲在李星辰身後的少女笑得露出兩顆虎牙,“我叫張星月,和小辰名字裏有個字一樣喔!”
張星月?
小月?!
林佩一怔。驚疑之間,他心中豁然開出另一片天地。
……李星辰說,“小月”住在他隔壁的病房。
她是7044!
林佩不自覺地蹙起眉頭,目光游離在少年少女牽在一起的手上。
誰才是産婦口中的“星星”?
又或者,一人是“星星”,一人是“鬼”……
饒是內心驚濤駭浪,林佩面上仍保持波瀾不驚的平靜。
“是個好名字。”他和兩人握了握手,從袖子的機關裏抽出一張紅心撲克,送給了腼腆的少年少女,“你們是在醫院裏認識的嗎?”
兩人驚訝地相視,奇道:“您是怎麽知道的?”
林佩仔細觀察着李星辰的神态。
只有意外、好奇與欣喜,并沒有回想起噩夢時的恐懼。
李星辰沒有那一晚與他逃出醫院的記憶。
……怎麽回事?
樓下忽然傳來警衛人員的吼聲。李星辰與張星月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兩人雖遺憾不能從林佩口中聽到答案,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匆匆與林佩道別,從來時的地方偷偷溜出去。
同時,舞臺上傳來了獅虎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以及觀衆席近乎刺破耳膜的尖叫。他聽到後臺裏椅子翻倒,衆人的腳步慌亂地踏到舞臺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佩轉身走回後臺。
通過林佩面具下的微表情體會到玩家複雜內心的倪子蛟幸災樂禍地大笑。
林佩聽見他的笑聲,眼中流光微轉:“這樣不好,主神大人。”
“怎麽不好?”
“只有我一個人苦思冥想,這可不大公平。”
倪子蛟登時感到不妙。
“其他玩家也是面對和你差不多難度的題目,他們可沒覺得不公平。”
“我說的是您啊……”
倪子蛟眼皮一跳:“等一下,我不想聽——”
林佩握着水杯踏入幕後,無視主神大人的命令,漫不經心地、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您還記得我那次中了鬼皇的招,在家裏昏迷了整整五天。”
“不記得。”倪子蛟幹巴巴地打斷他。
“沒關系,我記得就好。”林佩置之一笑,“那個時候,我的運氣不太妙,差點成不過去了。但在夢境裏,有個女孩子幫助了我,并且告訴了我許多關于您的事情。”
“她說,她姓倪——和您是同一個稀少的姓氏呢,主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