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林佩說話的時候, 始終盯着倪子蛟的眼睛。
目光裏勢在必得的決絕,令他産生一瞬的失神。
趁主神大人還未轉醒的時機,林佩低笑, 語氣變得輕松,像是在與老友閑談:“剛才是在開玩笑,不用放在心上。”
誰信。這恐怕是他最真心不過的話了。
倪子蛟抿了下嘴。
帶他走?
有病。誰想跟他走。
暗自嘀咕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似乎失重地、往虛空裏墜落了一下,心髒的某個角落被什麽東西燙化少許的碎屑。
說不清是“融化了”還是“烤焦了”。
但他全身的神經,确實被這灼熱的感覺帶動起來。他手指顫抖,覆上左胸,眼底劃過無措的掙紮。
盡管神與人類所處環境不同、實力懸殊、三觀天差地別。可是,在他成為神祗的時光裏, 這是他第一次失去了主動權。
帶來這種體驗的,不是最強大的玩家,或者最了解他的NPC。
幾年前他還能像鬥螞蟻那樣玩弄的孩子,如今已經試圖站在平等的位置與他說話。
但他并沒有與之相符的能力。
他又不是神!
他對自己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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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滿、憤懑、暴怒,還有一丁點倪子蛟無法忽視的興奮與慌張。
這是最讓他迷茫的情感。
他伸出蒼白瘦長的手指,往林佩額頭上一點, 纏繞在他脖頸間的銀色鎖鏈漸漸顫抖起來。倪子蛟松開另一端鏈條, 鎖鏈像是有意識地懸浮在空中,圍着林佩嘲弄地轉悠幾圈, 似乎在評估他的實力。
附有強大魔法的鎖鏈正慢慢纏緊人類的脖子,可青年似乎并沒有什麽異樣。
像頭一回被食人蟻咬到了腳趾的頑劣孩子,驚訝而震怒。他試圖重新控制玩家, 但玩家并不領情。
雛鷹的翅膀早就硬了。
“我很喜歡這個副本。”他說,“巫師的形象,和你十分貼合。”
【可能又要下雨了。烏雲擋住射往林間的陽光,在一切事物的表面降下暗色。】
倪子蛟看不見林佩的臉,但總覺得一束露骨的目光正放肆地游離在他身上。
莫名其妙地,玩家在笑。
倪子蛟暗自惱怒。他讨厭那種洞察自己的目光。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子虛烏有在撰寫這個劇本的時候,巫師的原型确實有取自倪子蛟的部分。這是他告知了倪子蛟的,但具體是哪一部分,他并沒有說明。
倪子蛟咬了咬牙,悶聲問:“哪裏像了?”
神明的話帶了點情緒。他可不是那種陰郁、性格古怪又不近人情的巫師。
黑暗中,他對面的青年沉默片刻,然後,輕笑起來。
并以那種他同樣讨厭的悠緩語調,說出他還是同樣讨厭的回答:“我是個狂妄的人,你知道的,所以,就當我是在胡言亂語吧。”
倪子蛟氣笑了:“再遮遮掩掩,信不信我現在就捅死你?”
沉默一閃而過。漆黑之中,倪子蛟感到灼熱的氣息漸漸逼近,他毫不猶豫取出附魔的刻刀刺向來者。
粘稠飛濺。林佩沒有避開。
仿佛沒有燈光的面具舞會,暗夜裏的眷侶相擁,勇士無畏地将他帶刺的紫羅蘭攬入了懷中,即使它帶來的也許是死亡。
“我保證,下一次見面,瞞了您的,都會一一說給您聽。您送給我這麽多的禮物,往後,該由我來回饋了。”倪子蛟聽到上方傳來帶着血腥味的笑意,“我會把您從森林——從神殿裏帶出來的。我發誓。”
【對于勇士狂妄的言論,您把它當成了笑話。】
【您已經在古堡度過漫長寂寥的兩百年,就算是親人的死亡,也沒有使您離開這座幽深的堡壘。】
【恐懼是衣裳,漆黑是保護色。】
【假使要逼迫您踏出古堡,踏入人類穿行的社會裏……您會忍不住大開殺戒。】
【您滿不在乎地嗤了一聲:“想要帶走我的話,不如問一問我的寵物。”】
【鎖鏈聽聞您的話,拽扯着勇士,迅速地往森林深處飛奔過去,并向林中走獸們傳達着這樣一個使人振奮的訊息——】
【“教訓他一下。”】
【“他竟然想帶走我們的主人。”】
【“教訓這個出口狂妄的人類!”】
【黑暗中探出了無數興奮的眼睛。它們已經躍躍欲試了!】
倪子蛟默默看着青年被鎖鏈拖走,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
死寂重新包裹了巫師,他感到一陣煩悶的寂寥,取出水晶眼鏡,望向群獸咆哮的森林深處。
他會怎樣做?
山林深處,是充滿險惡厮殺的修羅場。
林佩躲過幾只撲來的猛獸,一邊觀察敵方的數量與戰鬥特點,一邊用短刀切割着綁在脖頸上的鎖鏈,冰冷的鋒芒在金屬上擦出火花,竟崩出一道豁口。
鎖鏈以特殊材質制成,用十分複雜的結法纏繞在他的頸子上,光靠蠻力根本無法扯斷,玩家必須集中精力解開鎖鏈。
但持續增多的敵人并不允許他将注意力轉移到鎖鏈。
巫師的守護者與寵物都是強大而邪惡的生靈,它們與巫師有着相似的嗜好,卻比他惡劣許多。
平日裏巫師禁止他們過度玩鬧,今天遇上難得可以大開殺戒的機會,紛紛從森林各處趕過來玩弄他們的獵物。
天賜良機……這可是千夫所指的勇士!
黑發青年往日的優雅從容不再。他狼狽地躲避着鋒利的獸爪、利齒與毒液的侵襲,臉頰與肩胛上仍舊被劃開了血口。
鐵鏽味沖上鼻尖,鮮紅從人類勇士肌體中流淌下來,彙集一地,倒映出青年神情淡漠的臉頰。
一只巨鴉張開烏雲般的羽翼橫空掠來,抓住林佩的肩膀,爪子摳進他掀開皮肉露出骨頭的傷口裏。他感到一陣被撕扯成兩半的錯覺,劇痛與撕裂感使他擰了擰眉頭,稍一晃神,無數藤條便将他四肢纏緊,漫天撲來數以百計的獅子老虎将人類的影子徹底淹沒。
【正當您愉快觀戰的同時,骨龍降落在古堡的頂端,響徹雲霄的嘯聲缭繞在森林的天際。】
【另一隊勇士也抵達了這裏……準确來說,是“另一個”。】
倪子蛟聽到了動靜,通過單片眼鏡望向另一端的森林盡頭。
巨大威武的狂戰士拖着一棵巨樹,向天咆哮,以排山倒海的氣勢魯莽地在森林裏沖撞着,周遭的古木向這名入侵者伸出枝杈,殘暴的獅虎撲向他的脊背,卻都被過快的速度甩飛了出去。
楚鴻姍姍來遲。
狂戰士似乎注意到了從遠方古堡向他窺視的目光,猛然加快腳步,瘋狂向倪子蛟的方向沖了過來。
還有五秒鐘。
【骨龍沒有完成您交給它的任務。這是它唯一的漏網之魚。】
【它對于這個挑戰了自己尊嚴的人類格外不滿,它向勇士噴吐了龍息,啃住他的腦袋,意圖用龍爪刺穿他的心髒,但都被勇士一一化解。】
倪子蛟聽見那種似獸非獸的咆哮愈發地近了。還有三秒。
他面前的樹木似是被飓風推倒了,一只龐然大物從上面邁出沾滿泥濘與血肉的腳掌。烏雲上雷電炸響,傾盆大雨濺落在他的頭顱與肩膀上。
巫師被狂風吹走了帽子,他對着即将抵達眼前的勇士,低念摧毀精神的咒語。
一秒。
但處于瘋狂中的狂戰士本身就沒有值得咒語摧毀的神智。他放肆地摧折樹木、捏斷百獸的脖頸,幹癟或飽滿的殘骸若液滴般降落下來,形成一場令人魂飛魄散的雨。
論實際,楚鴻在副本中的表現比林佩好太多了。
他聽話,沒有像林佩做多餘的事惹怒倪子蛟;他強大,狂戰士在森林裏的實力比人類強上許多。但是……
倪子蛟靜靜看着他逼近,忽然發覺一個事實。
這種乖巧、呆板、毫無價值的替代品,一開始就不需要存在。
沒有必要。
雖然有着純粹而香甜的殺意,但那并不是全部。
真正的勇士所能給予巫師的東西,不僅僅是死亡,那還要多得多、震撼的多呢。
——所以,去死吧。
巫師的眼瞳轉化為神祗的深藍。
但他還未向狂奔而來的楚鴻伸去死亡的一指,那條銀色的鎖鏈卻快他一步,絞住了狂戰士的脖頸,以驚人的力量将其扯到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另一頭正是從屍首中踏出的林佩。他的衣服已經沒有一寸完好,被捅穿的胸腔裏幾根肋骨搖搖欲墜。
如同從魔域中走出的死亡騎士。
盡管遍體鱗傷,可他并不許別人侵犯自己的所有物。
借着獸面狂戰士巨大的重量,林佩屈膝壓低身體,順着巨大的慣性往倪子蛟的方向飛馳過去,他啐了口黑血,一邊取出一把□□。
收攏的雨聲中,倪子蛟聽到古堡最頂端的鐘樓傳來悠遠的低鳴,仿佛喪鐘吟響,花園裏開遍送葬的紙花。
那種看穿一切的、孤高又狂妄的目光,其實他不讨厭。
從遇到林佩的那一日,他就應該發覺的。也是這樣的雨天,垂死的男孩明明失去了意識,卻仍舊固執地往他的方向看。
——我要看透你、抓住你、殺死你。
倪子蛟像是看見了烏雲後面的陽光,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頑固又可愛……那才是我真正的勇士啊。
林佩微垂着頭,往瞄準鏡裏凝望那抹令他驚豔的笑容。
他想起兒時看過的詩,循着記憶低吟出來。
“Fair as a star, when only one
Is shining in the sky.
(她渺若點星,只影明媚了夜空)
野草與灌木意圖阻礙他的步伐,皆在槍刃前崩成兩段,潰不成軍。
他離自己的花越發靠近。
“She lived unknown, and few could know
When she ceased to be;
(她在沉默中綻放,亦在無聲中凋零)
他将手指壓住扳機,陰雲的晦暗中,他迷醉在神明的笑意裏。
只向他展露的笑。
“But, she is in her grave,
and, oh——
(但當她香消玉殒)”
巫師似聽見了什麽,回眸遠眺,羽睫微微顫動。
扳機扣下。豔冠世間的紅玫瑰綻放于他的眉梢。古堡巫師的軀殼失去靈魂,瞬間化為了灰燼。
“it’s different to me.(于我啊……卻是不同的)”
含情脈脈的華美詩章落下帷幕。狙擊手往落在地上的那堆袍子遞去最後一眼,收槍而去。
大地上巫師的附屬者們陷入混亂,随處見倉皇的影子。
雨聲悄寂,烏雲深沉,仿佛蒙上一層血的陰影。
Good night,
my vio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