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場面一度陷入沉默。
鐘柳保持着微妙的眼神, 悄悄離開了。
倪子蛟若有似無瞪了林佩一眼,罕見地沒發飙。
其實主神大人是很生氣的, 不過看在昨天林佩本本分分十分聽話的樣子,只是擡了擡腳,往他腿上一踢。
林佩被種了免疫BUFF, 一切攻擊無效, 只覺得倪子蛟飽含憤怒的一腳像是撓癢癢。
“找到辦法了?”倪子蛟問。
今天早上,房間的窗口多了一抹監測器的影子。
玩家都能找到的劣質的跟蹤器,自然入不了主神的法眼。他們卧室裏設了高級結界,鏡頭只能捕捉到一貫如常的畫面 。
不過, 有一點是清楚的。這棟旅館, 已被玩家的視線所籠罩。一有異常,就會落入他們的眼中。
林佩五圍屬性滿溢,逃出去并不困難。
可是,拖後腿的倪子蛟也想出去。
他,也, 想, 出去玩。
他,不想和那個亟需去精神病院挂號的女人呆在一起!
倪子蛟撿起石頭, 往農家樂前門外的池塘一扔, 石子在水面上撞了七下, 撲通一聲沉沒下去。
那群畏首畏尾的玩家只知道在黑暗裏偷窺,自然帶來許多桎梏。
像蛀蟲似的,讨厭死了。
Advertisement
——不過, 這并不意味着走投無路。
倪子蛟用無辜的石子出了氣,回過頭,看見少年緩步來到河畔,走到他身旁,垂下頭來,笑盈盈地注視着蹲下來的他。
“等一會兒,記得配合。”
配合?
倪子蛟正摸不着頭腦,聽到一聲尖叫,恍然大悟。
噢……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哪一頭小野豬在搗鬼了。
兩人随着人群跑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堵牆壁。
這面牆位于後院,倪子蛟和三人組打牌的時候還見到過它。
NPC們早就苦于無聊,這時發生劇本裏從未有過的變故,登時來了精神,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
他們別的不行,卻最擅長演戲了。這可是他們表演的……
大——好——時——機!
戲精張老板沖到最前面,顫手指着牆壁,呆愣愣地呢喃道:“這、這是……我早上才剛過來打掃……還沒有這些啊!”
在他們面前,這堵牆不知被什麽野獸抓得滿目瘡痍,到處都是爪印,這些血紅的爪印錯落在一起,呈現神經質的變态與瘋狂,外部深紅的輪廓組成一個模模糊糊的臉狀圖像。
有個游客往後退了幾步,摘下五百度的眼鏡,眯了眯眼睛,驚道:“是貓!瞎了一只眼的貓!”
“貓?二十年前那只貓嗎?”
人群的喧嚣似是剎了車,烏壓壓的沉默籠罩衆人。
——聽說,昨天晚上死的那個姑娘臉上,也是這種痕跡!
——不是說……那是傳說,是假的嗎?
忽然遠遠傳來一聲貓叫,他們想起了莊姓女子莫名死亡的消息。
人們的臉上,逐漸流露出了不可名狀的驚懼。無聲的恐懼,在人群中肆意蔓延。
恐慌是會傳染的。當人融入了群體,理性被壓制的同時,感性會被最大限度地放大。因此在游客們一步步走入陷阱之時,饒是現實生活中再理智再沉着冷靜的人,也無力從中掙脫出來。
詭異的老婦、死去的少女、緘口不言的村民……這些無辜之徒被卷入此中,早已在瘋狂的懸崖邊徘徊,讓他們萬劫不複,只需輕輕一推。
林佩當了這個推手。
只是假借一個簡單明了的技巧,他便讓衆人徹徹底底地相信了——
旅行社再厲害,也不至于拿人命開玩笑。
獨眼老貓是真實存在的。不是趙家村的噱頭。
它回到了村上!殺了人!還打算拿他們這群無辜的游客開刀!
孟磊和鐘柳今天原本在趙家村外部視察,接到隊友的聯絡,最後才趕到現場。
然而此刻,他們已無法組織作鳥獸散的慌亂人群了。面對超自然的恐怖景象,每個人都喪失了理智,拼命往旅店的大門沖過去。
孟磊吼道:“大家不要慌張,冷靜下來!”
“是啊各位!此事有蹊跷!”鐘柳聲嘶力竭地喊。
無用。
游客全都瘋了,人群仍舊堵在門口,撕扯着沖出門外。跑得最遠的人甚至已離開了趙家村的範圍。
客車已經開走了。
他們用腳也要走回鎮上去!
在玩家們陷入焦頭爛額之際,始作俑者這邊卻是游刃有餘。
趁亂,倪子蛟和林佩溜出旅館,在木栅欄前駐足。
這是一棟比較破舊的房屋,肉眼判別,也有三四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昨晚掐莊婉人中的老中醫就住在這兒。
倪子蛟向屋子裏探頭探腦,随口問道:“那堵牆做得挺逼真啊,你用的什麽?”
“雞血。”
潔癖的主神大人下意識和他挪遠距離,并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原本他還想表揚一下玩家的聰慧,現在看來……算了。
林佩叩響門扉。沒過多久,年邁的中醫便給兩人開了門。
老中醫是趙家村裏唯一的醫生。他在村子裏生活了七十多年,兩鬓都已花白,治好過無數村民的怪病奇症,為人和善,年高德劭,在村子裏享有很高的名望。
他見倪子蛟和林佩到訪,又遠遠聽到游客的騷動聲,并不多問,将他們迎進屋內,倒上兩碗熱茶。
“你們是不是想問,婉兒是怎麽死的?”老中醫問。
倪子蛟正低頭捧着碗暖手。林佩掃他一眼,稍作颔首。
老中醫一嘆:“被貓抓傷,得了破傷風。”
倪子蛟冷不防地插話:“感染得這麽快,一夜就沒了?”
老中醫低下頭,沉默不語。
林佩清楚得很。面對此等怪狀,老中醫必然知道什麽。
他沉下心,暗自斟酌。
農家樂那邊,游客已經逃散,那些玩家也應該發覺到,是有人動了手腳。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只能逼問了。
“張老板和我說,您一直生活在村子裏。”林佩慢慢地說,“那您應該也知道,二十年前,趙家村發生了什麽事。”
老中醫雙手一顫,微微搖頭:“不,我不知道。”
林佩眼神稍沉,聲音遽然一厲:“我打聽過。很久以前,村裏被查處一大批沒有行醫資格的村醫。您是唯一留下來的人。您一輩子都生活在村子裏,怎麽得到的行醫執照?是有人幫您瞞了過去,我說的沒錯吧?”
“不、我不能說。即使我被那孩子殺了,被她拖進地獄裏,我也說不出口。”
林佩緊盯着他的眼睛,腦海飛速運轉。
那孩子……
是指黑貓。
“我見過她。”林佩将語調放得柔和而緩慢,似乎在追憶着什麽,“她看上去很痛苦,她說自己只能活在沒有人的晚上,獨自忍受二十年前的災禍所帶來的痛苦。難道那孩子就活該下地獄嗎?”
此話一出,老中醫晃了晃神,眼角一濕,悔恨與恐懼如決堤潰湧。
老人的最後一道防線被徹底擊垮。
他用蒼老的雙手捂住臉,嗚咽道:“是我的罪過!可要是我離開這座村子,誰來給他們治病啊……”
倪子蛟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任老人哭天搶地,主神對老中醫和黑貓的恩怨情仇根本毫無興趣。
他在意的是……小玩家質問的時候抑揚頓挫,過山車似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心理學用得十分巧妙,好像天生就會話術。
真棒,厲害的反派似乎都有這個特征!
良久,老中醫緩過了勁,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想要了解真相的話,就去找那戶人家——”
老中醫告訴了兩人一個熟悉的名字,此後,任憑林佩再如何威逼利誘,也不再開口。
倪子蛟剛感覺茶的溫度降下來一點點,捧到嘴邊嘬了一口,仔細品了品,正打算嘬第二口,茶碗便被林佩奪走。
“你幹什麽?”
倪子蛟擡起頭,惱怒地瞪向林佩,然後手裏被塞了一個小型的絨毛熱水袋。
林佩今早跟張老板買的。
冬天山溝裏冰封雪蓋,加上主神大人的木偶體質偏寒,手冷得不可思議。
果然熱水袋有神效。倪子蛟捂着捂着就不出聲了。
“你想留在這兒嗎?”林佩笑眼看他,“旅店那邊的人得到線索,可能就在來這裏的路上。要是再不走,可能會遇到……”
倪子蛟一默,聽到屋子外的越來越近,立刻抓起外套披到身上,走向門口。
待兩人離去,老中醫起了身。
他拄着拐杖,走進卧室,從櫃子底下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二十年前死去的,不是什麽小男孩,而是位風華正茂的姑娘。
他治過村子裏所有的村民,從那時起便是如此。
當年,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女站在他的門前,身上帶着傷。
那孩子是他們村裏有名的美人,盤靓條順,唇紅齒白。
傷口是人為所致,老人問她緣由,少女卻三緘其口。
此後,少女常常造訪他的診所,每次都帶着傷,有時是刮痕,有時是燙傷,膿水混着血水從衣服底下淌出來,可她依舊溫和地笑着。
“求求您了,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娘。她什麽都做不了……”她跪在地上,低聲懇求。
老中醫不是追根問底的人,雖然心中疑惑,卻仍舊答應了。
直到那天,少女抱着那只又醜又老的貓出現在他的診所裏,兩人正在交談,陡然間一群人破門而入,将少女連拉帶拽地扯走。
少女拼命扭過頭,急切地望着他。老人急急忙忙追了出去,卻被圍起來打了一頓。
“我馬上通知別人去救你!”他早就沒了力氣,但仍這樣向少女喊道。
他的腿就是在那時候骨折了一次,後來愈發不好使的。
想來,也許是天地報應。
第二天的下午,少女的母親尋到了他診所上,問及少女的去向。
像村子裏另外的人一樣,老中醫搖搖頭,在她面前把門關上。
林佩猜得不錯。他确實沒有行醫執照。當時,有人對他說——
——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我幫您打通關系,您就能留下來,繼續醫治村民。
——您好好想一想,如果您也被查處了,誰再去治他們的病?
——您老了,但是腦子是清楚的。一個人和一群人,您想選哪個?
什麽“一個人和一群人”,他只是想在趙家村生存下去而已。
他明白,這是惡魔的低語,是替他編織的完美借口,可他仍向惡魔低下了頭。
從那以後,二十年來,少女那抹求救的眼神一直萦繞在他的夢境裏。
老人還記得,他與少女最後的談話。
“您說這孩子?”少女撫過獨眼貓的毛發,低下頭,眨了眨眼,好看的臉頰浮現一絲紅暈,“村裏人都說它醜。可我覺得,它還挺可愛的。”
他食言了。他也是兇手。
恍惚之中,老人聽到窗戶打破的聲音。鬼魂的影子從窗邊曼步踱過。
蒼老的手指一顫。照片上,少女滿面的燦爛笑容頓時濺滿鮮血。
恰似惡鬼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