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網絡上發生的一切,劉語生自然都看見了。
天色已晚,王叔在醫院陪夜,劉語生獨自待在家裏。這麽多天過去,趙辛寄來的零食竟然還剩一多半。劉語生從那只大紙箱裏揀出一包巧克力豆,一顆一顆往嘴裏送。
他很想、很想給趙辛打個電話,他知道如果不是趙辛硬生生扭轉了他的筆誤,那麽現在他一定還在被謾罵。
他一遍遍在微博上搜索“唐納森”的關鍵詞,各種各樣的內容映入眼簾。每看到一條辱罵趙辛的微博,他的心髒都會狠狠跳一下,就好像挨罵的是他自己。至于嗎?劉語生覺得自己有些過于緊張了,也許對趙辛來說,這些爆料也好辱罵也好,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閑話。就像之前那麽多人罵他仇女,他卻毫不在乎似的,沒做任何回應。
但劉語生又替趙辛咽不下這口氣,尤其當他看到一條微博說:唐納森就是憑着後臺硬火起來的吧?這人又仇女又裝逼的,哪有那麽多人喜歡他的文啊……
劉語生險些就用自己的大號下場吵架了——他是趙辛的第一批粉絲,那時候趙辛還沒這麽火,而他見證了趙辛如何勤奮地寫作,以至于常常寫到淩晨三四點才貼出更新。他也見證了,趙辛的微博粉絲是如何從幾千增長到幾萬,乃至幾十萬。記得以前有人做過統計,網絡作者能不能火,一百萬字是個重要的分界點:絕大多數籍籍無名的作者還沒寫夠一百萬字,就已經堅持不下去了。堅持不下去并不可恥,因為即使寫夠一百萬字也未必能火起來,但是——但是那些仍在堅持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劉語生記得很清楚,當年在趙辛的讀者群裏,有人曾問他:大大你會一直寫嗎?感覺寫文很辛苦呢。那時候趙辛只有三千多粉絲,而他已經寫了八十多萬字。他沒有承諾什麽,只是說:先寫着吧。
這一寫,就五六年過去了。
所以他們憑什麽用一個張口就來“關系戶”否定他的付出?他寫了那麽多、那麽久,并且寫得那麽好。他值得已經擁有的一切。
最終,劉語生沒有給趙辛打電話。他想既然自己已經對趙辛說過那些拒絕的話了,現在就實在沒什麽立場打這通電話。他只能自欺欺人地登上小號,在@暹羅掃文推文 那三條微博的評論區裏,和人狠狠吵了幾架。鍵盤俠就鍵盤俠吧,劉語生一面這樣想,一面手指如飛地打字,然而當他不知第多少次點擊“回複”的按鈕時,他發現自己……被拉黑了。
竟然被@暹羅掃文推文 拉黑了?!
劉語生一陣無語,心想,那就算了吧?
然而十分鐘後,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手機。
反正是小號,也沒人知道……劉語生在搜索框裏輸入“唐納森”,給很多條支持唐納森的微博點了贊。這是他第一次用小號這麽幹,當初注冊這個小號只是為了刷微博方便,他從沒這麽瘋狂地點贊評論過。
同一時間,徐以寒正低眉順眼地站在老徐面前。
“以則跟我說,公司被你捅到網上了?”老徐的聲音平平的,聽不出喜怒。
“不是我捅到網上的,爸,”徐以寒暗罵徐以則狗.日的,“是幾個作者的讀者們在網上吵架……連帶着把公司也罵進去了,就有人順藤摸瓜,把家裏的公司也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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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公司?”老徐輕笑一聲,“你這主意倒是打得夠遠。”
“不是,爸,我不是那個意思,”徐以寒心裏一緊,連忙換了說辭,“因為蔚藍和豪盛都被徐氏收購了,所以才會牽扯到徐氏……其實不是針對徐氏的。”
老徐不說話,一雙暗沉沉的眼睛打量着徐以寒,目光像刀片一樣刮在他身上。好一會兒,老徐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他坐在柔軟的綢布沙發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這時邱阿姨又敲門進來,手裏端了一盤水果:“今天買的青芒很好呀,你嘗嘗?”
老徐笑了笑,拈起牙簽插了一塊,慢悠悠送進嘴。而邱阿姨坐在沙發扶手上,語氣很親昵地問他:“是不是還不錯?比上次王飛送的那箱好。”
“嗯,不錯,在哪買的?”
“我從網上買的,還挺便宜呢!”邱阿姨笑了笑,又說,“燕姐也說好吃,我叫她帶幾個回家給孩子吃。”燕姐是徐家的保姆。
“嗯……昨天聽你說,她家女兒生孩子了?”
“是呀,昨天下午生出來的,燕姐去醫院看了一眼,就趕緊回來做飯了。我想着咱們也該給燕姐包個紅包呢,燕姐幹活真是不錯。”
“你包吧,”老徐又笑了笑,“也虧你想得到這些,我是一點想不起來。”
“你能想得起來?”邱阿姨半是撒嬌半是抱怨,“你呀就記得公司那些事兒。”
徐以寒站在一旁,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像一根木樁。
又過了好一會兒,待他們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完那盤芒果,老徐才終于看向徐以寒,語氣淡漠:“我知道你心裏打什麽算盤,我老了,早晚要找接班人。以鵬年紀小,以倩對做生意沒興趣,那就只剩下你和以則,你覺得把以則鬥倒了,徐氏就是你的。”
“爸,我……”
“那你就真是想錯了,”老徐沒給徐以寒辯解的機會,“我還沒老得神志不清,徐以寒,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你是什麽人我最清楚,你配不配得上徐氏,我也最清楚。”
毫無征兆地,徐以寒眉尾一跳。
“行了,你回去吧,這種事不要發生第二次。”
徐以寒點頭:“好的,爸,您放心。”
開車回家的路上,徐以寒滿腦子都是老徐那句“你配不配得上徐氏”,似乎比起這句話,被老徐和邱阿姨視而不見晾在一旁的羞辱也不算什麽了。他想,什麽才算配得上?什麽才算配不上?他又是哪裏配不上?因為鄧秀麗麽?
沒錯,是這樣。鄧秀麗是老徐歷任妻子中唯一一個出身農村的,漂亮是漂亮,可惜徒有臉蛋。徐以寒一直記得自己的十八歲成人禮,他高高興興請了不少同學,其中有個女孩子竟然當衆向他表白,支支吾吾了一大堆,大概是說他又好看又優秀,一直是她心裏的男神,明年她要去美國讀書了,她不奢求徐以寒和她在一起,只是想借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心意講出來……徐以寒至今還記得,那女孩穿了條明黃色百褶裙,馬尾辮上一枚長長的墨綠色蝴蝶結,看上去清純至極。那一刻他真的很感動,險些就要伸手去牽住她的手,說一句“不如咱們試一試”。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徐以倩在他身後大笑幾聲。
然後她以一個不高不低、但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男神?不就是個野種麽。”
徐以寒刷卡,進電梯,出電梯,敲門。
鄧遠小跑着來開門,他今天沒穿女裝,只穿着簡單的T恤和運動褲。
“姐姐,今晚吃什麽?”徐以寒目光一頓,笑了,“買花了啊。”
之前他買回來的桔梗早就枯萎了,這次鄧遠買的是白色雛菊,小小一把,仍舊插在那只塑料餅幹桶裏。
“嗯,”鄧遠點頭,接過徐以寒脫.下的外套,“你先去洗手,菜已經好了。”
徐以寒洗過手,走進餐廳的時候愣了一下。
桌子上三盤菜:一盤豆芽炒雞蛋,一盤青團,一盤炒菜苔。
平時鄧遠做飯,每餐總有兩三個葷菜——畢竟是兩個成年人吃飯。徐以寒驚訝地挑了挑眉:“咱倆這是要減肥了麽?”他甚至暗想,難道是因為史岩去世的緣故,鄧遠沒心情做飯?那不如叫外賣好了,沒必要勉強。
鄧遠看看菜,又看看徐以寒,有些為難似的:“以寒,我想着……咱們也沒法回老家,只能這樣意思一下了。”
徐以寒一頭霧水:“回老家?”
“按說這個日子該回老家的,但是,”鄧遠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露出一個愧疚的笑,“起碼咱們在這邊就不吃大魚大肉了吧。”
徐以寒皺眉:“到底什麽意思?”
鄧遠看着徐以寒,表情是同樣的疑惑:“今天不是三姨十周年忌日嗎,我就想——”
他忽然收住聲音。
徐以寒一字一句地問:“今天,是誰的十周年忌日?”
“……三姨,”鄧遠的表情變得很驚慌,“就是……就是你媽啊。”
“……”
“以寒。”鄧遠像是想抓住徐以寒的手,卻被徐以寒的神情吓得動作頓住,一只手尴尬地懸在半空中。
“……哦,是我媽的十周年忌日,”徐以寒扭頭看向那束白色雛菊,“我說呢,怪不得。”
“以寒——”
“姐姐,”徐以寒說,“我真的不知道是今天。”
他自顧自說下去:“我找人打聽過的,只知道她走的時候想吃抄手,四月底五月初走的——但是具體哪一天,就不知道了。我還讓人去找她的墓,我想墓碑上總是有個确切的日期吧?但是也沒找着,鄧村的墓地和幾個公墓都找了,沒找着。”
“鄧村集體遷墳了,所以——”
“姐姐,”徐以寒平靜地說,“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是今天,三月二十九號,我記住了。”
鄧遠猛地站起身,繞過桌子緊緊摟住徐以寒。
徐以寒坐着,他站着,他一手摁在徐以寒後頸上,一手用力撫摸徐以寒的後腦勺,就好像徐以寒漆黑的發絲之下,有一道看不見的傷口。徐以寒的臉緊貼在鄧遠溫暖的肚子上,他閉上眼,一動不動任由鄧遠摟着。在餐廳暖黃色的燈光下,他們倆摟成一尊靜默的雕像。
過了很久,徐以寒輕輕笑了一下。
“姐姐,”他忽然說,“你會不會跳舞?”
“嗯?我……不會。”
“沒關系,我退你進,跟着我的腳步來,很簡單的。”
徐以寒拉着鄧遠的手來到客廳,關了燈,寬敞的客廳陷入一片漫漫黑暗。他右手攬住鄧遠的腰,左手架起鄧遠的手。沒有音樂,他低聲在鄧遠耳邊數着街拍:“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他記起小時候,那還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老徐和鄧秀麗還沒吵架,他們喜歡去舞廳跳舞,跳的就是這種國标。他們把徐以寒也帶去,讓他在一邊坐着看,舞池裏的人好多好多,徐以寒一不留神就花了眼,但又能很快找到老徐和鄧秀麗。因為鄧秀麗個子高身材好,總是身姿最标準的那一個。她微微下腰,身體形成一個柔韌又好看的弧度,就像一只初開的潔白的桔梗——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徐以寒低聲數拍,他和鄧遠一進一退,不算很協調,但到底是舞起來了。他們緩緩進退,緩緩旋轉,就像也是在舞池裏,但現在的舞池怕是沒人跳國标了吧?徐以寒想,那時鄧秀麗跳得特別好看,他媽媽跳得特別好看,他是那麽漂亮的女人的孩子,無論父親是誰,他都不是野種!不是。
徐以寒輕聲說:“姐姐,你跳得很好。”
他看不見鄧遠的表情,只聽見鄧遠有些羞澀的聲音:“我不會跳……”
徐以寒笑了:“跳得很好,真的。”
黑暗中,他流下滿臉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