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浦溪路三十二號
林元生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
整個酒店套間滿是煙味,桌上的煙灰缸已經滿到煙蒂掉出來。
時間是下午三點,今天天氣很好,太陽很大。但是房間裏窗簾還拉着,只開了一盞壁燈。
林元生坐在煙霧缭繞的昏暗房間裏,像具僵屍,已經不知多久沒出過房間了,臉色蒼白,身軀佝偻。他看見陸邢文進來,舉着煙,有氣無力地打了聲招呼。他面前擺了臺投影儀,對面的牆壁上不停重複播放着幾位演員的試鏡。
陸邢文沒說話,走到他旁邊坐下,将試鏡完整看了一遍。
陸邢文已經翻來覆去将劇本看了十幾遍,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哪個角色的試鏡。
他有些驚訝地看向林元生。
林元生懂他的意思,自己直接回答:“小和是個小配角,但是是一個重要的配角,你在複仇過程中的轉變,他起了很大的作用。”
陸邢文點點頭,他承認小和雖然戲份不多,但确實是個對他的角色起了很大影響作用的人物。
但是,有重要到全劇所有的演員都決定了,這個角色的演員還遲遲無法決定嗎?
《浦溪路三十二號》故事的開始,是一個二十九歲的成年男人李齊搬進了浦溪路的三十二號舊公寓。
十年前的浦溪路,沒有青林劇場,沒有藝術電影院,沒有國家劇院,沒有展覽館,不是今日的藝術聖地,而是一派破舊,充斥着老式公寓樓跟一排排的廉價出租房。
李齊是為了複仇而來。
他來自離東明市幾百公裏外的偏僻山區,為了治療父親的病,從老家來到東明市的大醫院看病。
父親的病很嚴重,治療費很高。
在東明,他們租了一個地下室,兄妹倆輪流照顧父親。白天,妹妹出門打工,李齊留下照顧父親;晚上妹妹回來,李齊出門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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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妹妹說,她要換成夜班。有個老鄉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在夜店上班,推銷酒水,有抽成。妹妹長得漂亮,老鄉說,跟客人劃劃拳,厲害的,一個月能掙一兩萬,再不濟,也有五六千,比端盤子高多了。
李齊不同意,妹妹死活要去。
妹妹說,她不想過這種日子了,一個月賺兩三千,有什麽用?地下室又潮又髒,她不想住了。不拼一把,永遠只能過窮日子,她受夠了。
李齊無話可說。
他們都沒有高學歷,他初中學歷,妹妹高中學歷,在東明市找不着什麽好工作,只能打工。
兩個人的工資,扣去父親的高額醫療費後,只能租地下室。
妹妹來到東明一年多了,窮苦的日子使她變得沉默、自卑、瘦削,這個大城市的繁華跟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她來到這裏,不過是發覺自己原來生活在別人無法想象的底層。
她堅決要去,李齊只能依她。
第一個月,妹妹拿回來八千;第二個月,妹妹就拿到了一萬五;第三個月,妹妹沒能回來。
她死在了夜店後門的小巷裏,報告顯示,她因吸毒過量而猝死。
夜店照常營業,後門的監控壞了,沒有人調查李齊妹妹為何吸毒,她的毒品又是從何而來。李齊去了很多地方,沒有用,他連門都進不去。
他只有初中學歷,他不懂如何用法律為自己的妹妹讨回公道。
他憤怒、悲傷、絕望,而他父親因自責,在地下室自殺了。
他父親說,是他拖累了一雙兒女,他不生病,他們一家就不會來到東明,還好好地待在老家,雖然窮但是安穩。
李齊崩潰了。
然而他妹妹的死,他父親的死,沒有換來任何人的同情。
夜店的保安将他一次次趕出門,警察告訴他,他妹妹就是自己吸毒猝死,已經結案了,不要再來糾纏。
絕望的李齊決定自己拿起刀,調查出是誰拿了毒品給他妹妹,殺了他,替妹妹報仇。
他離開了一陣子,改頭換面,多方打聽,終于知道了一個名字——“胖哥”。胖哥長期在夜店出沒,賣點不該賣的東西,他認識的人多,知道很多小道消息,在這家夜店做不幹淨小生意的人,每個人都跟他認識。
李齊于是搬進了胖哥家附近,浦溪路三十二號。
陰差陽錯,李齊認識了胖哥十七歲的兒子小和。幾次幫助小和後,他跟小和建立了友情。
後來他就是在小和的幫助下,知道了與胖哥來往密切、嫌疑頗大的小混混阿威,正是阿威,将毒品拿給了李齊妹妹。
與此同時,李齊無意中發現隔壁鄰居阿天竟是警察派來的卧底。阿天與胖哥、阿威結識,打入這些混混內部,想要查出夜店、甚至是整個東明市的幕後黑手。
李齊本打算一刀殺了阿威,阿天勸說他不要,找出幕後黑手才能真正替他妹妹報仇。
李齊被警察拒絕太多次了,他不相信警察。他不想替天行道,也不想伸張正義,只想一命還一命,只想報血仇。
就在李齊差點走上極端,也變成一名罪犯時,是小和改變了他。
他轉而跟阿天合作,根據小和提供的線索,層層追索,終于揪出了東明市的大毒販。
這部片乍一看充滿了動作、刑偵、懸疑等商業元素,但不止如此。
陸邢文知道導演想表達的更多,人性、社會的貧富差距、繁華城市裏的底層人民等等,林元生是個有想法的導演,他絕不只是想拍一部賣座的商業動作片。
林元生跟陸邢文說,他知道想拿獎,國內最喜歡拍的題材就是農村或者幾十年前的舊況。上一代有影響力的導演,幾乎都是舊時代成長起來的,他們對那個年代有感情,怎麽拍,也只能拍那個年代。而他呢,他是在東明市長大的,讓他拍農村,他拍不出來,他沒有那種情感,沒有那種體驗。他想拍,就只能拍城市。
城市不是永遠光鮮亮麗的,他的背面,也是黑暗的,照不到陽光的,潮濕的,發出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要拍,一個在偏僻縣城裏成長起來的、單純的、木讷的、連架都沒打過的青年,是怎麽在城市裏一步步被逼成拿刀的狂徒。
卧底,找出毒販,揪出幕後BOSS,只是一條故事線。而李齊的變化,才是整部片的血肉。
“小和,就是李齊變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環。”林元生又點燃了一支煙,“李齊已經黑化了,已經拿起了刀,已經變成一個兇徒。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生活裏的所有期盼,他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幸福。他不相信警察,不相信社會,他只相信以牙還牙。這樣一個窮途末路的人,最後卻因為小和,又扭轉了回來。”
“阿天,是一個有正義感的警察。他跟李齊一樣是成熟的男人,他有力量,有信念,他遭受了很多不公,但仍相信自己警徽的神聖力量。這樣一個人,仍然不能把李齊從絕路上拉回來。最後,是弱小的十七歲的小和,把李齊拯救回來的。”
林元生講得忘情,煙都忘記抽,煙灰已經燒成長長的一段,掉落在地毯上。
“小和的戲份沒有阿天多,但是,小和絕對是對李齊來說,最重要的一個人物。畢竟李齊出場的時候,他家人都已經死了。”
“什麽樣的小和,才能把一個兇徒從絕路上拉回來?”
小和,胖哥的獨生子,十七歲,高三生,成績一般。
他是家中獨子,然而卻沒有得到父親的寵愛。他跟媽媽兩個人,常年生活在胖哥家暴的恐怖陰影下。
十年前的浦溪路,環境糟糕,這裏不過是貧民的聚集地。
胖哥雖然做違法的生意,但他好賭好喝,手裏留不住錢,依然在這個城市最破落的角落裏租房住。
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小和媽媽;不開心了,也打小和媽媽;或者根本沒有任何原因,只要他看小和媽媽不順眼,他就打。
有時候也打小和。
小和媽媽總是把小和關進房間,或者把他推出家門,讓孩子躲開。
小和是聽着媽媽的哭喊聲、爸爸的咒罵聲長大的,他膽小、懦弱、內向,在學校沒有朋友。
他想努力考上大學,逃離這個家,卻又放不下媽媽。他計劃帶上媽媽去讀大學,偷偷跑掉,這是他做過的,最大膽的計劃。
可是有一天,他因為參加高三晚自習,回來晚了。喝醉的胖哥按着他的頭,在樓道裏打他,一邊打一邊說,讀書有個P用,讀完大學,一個月工資不還是幾千塊錢;他也不是讀書的料,根本考不上什麽像樣的大學,讀了也是浪費他老子的錢;他老子整天累死累活,在外面做事,他呢,讓他晚上幫忙送貨,他回來得這麽晚,耽誤送貨。
胖哥總把毒品裝在小和的書包裏,讓小和去送貨。
兒子會不會被抓,他根本不在乎。
那一次,小和差點被打死。
血順着他的額角流進眼睛裏,又被淚水沖出來。
是李齊,從隔壁出來,一腳踹飛了胖哥,說他吵到他睡覺了。
并且——
“打女人孩子,算什麽男人。”
“小和對李齊,應當是崇拜的一種感情,類似兒子崇拜父親,弟弟崇拜大哥,妻子崇拜丈夫。”陸邢文說。
林元生拍手:“妻子崇拜丈夫!你說得非常好!确實有點這種感覺,說不清的,看個人理解吧。你看看這些試鏡的演員,你覺得怎麽樣?”
陸邢文已經把三位演員的試鏡都完整看過一遍了,他沉吟一會,說:“我覺得第二個還可以,年紀、氣質都跟小和很接近。”
林元生搖頭:“聽你這麽一說,我就知道還不夠。我想要一個,看了就讓人知道,他就是小和的人!”
陸邢文說:“我看這個試戲的片段也還行,不能說他就演不好小和吧?而且這位演員功底還不錯,我看過他之前的作品。他來演繹小和,我認為及格線是肯定有的,但你心中的優良線,我就不清楚了。”
林元生将燃燒得只剩一個煙頭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裏,激動地說:“小和是這部片裏唯一的弱者,你懂嗎?當然,他媽媽不算。他是精神上、體力上的弱者,他對自己的父親有着深深的恐懼,這是一種心理上的疾病——我現在沒法具體地展開講。你知道嗎,我跟編劇兩個人,寫小和的人物小傳,寫了六萬字!比李齊這個人物還多!我們需要一個少年,一個有少年氣質的演員。他很平凡,很渺小,他身上有受苦的痕跡,他可能有點神經兮兮,有點敏感……他必須發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雖然很平凡,但是他身上會發光,所以,在最後,他能将李齊拉回來……”
陸邢文沉思,回想劇本裏的小和。
“他成績不好,但是得看上去會讓觀衆覺得‘有個好環境他的成績肯定會變好’,他很懦弱,但他的懦弱是令人同情的,不會讓人讨厭。”
陸邢文問:“你的意思是不是,小和要有一種天使落難人間的感覺?”
林元生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平靜下來後說:“是,但只要一點點,你懂嗎,一點點就夠了,不能太多。”
“小和跟李齊的互動……”陸邢文想了想,問,“是單純的互動?還是夾雜了一點說不清的東西?”
“你認為呢?”林元生反問。
“小和對李齊的崇拜,有點過。”陸邢文回答,他斜倚着沙發,“而李齊對小和逐漸産生了一種本不關他事的責任感。”
“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兩個人是彼此的救贖。”林元生總結。
陸邢文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除了這幾位,你還有其他人選嗎?”
林元生痛苦地搖頭:“沒了。假如無法從這三位裏面确定,那只能去學校裏挑選新人了,可三月就要開機,時間非常緊。但如果實在沒辦法,也只能這麽辦。我聯系我的老同學,請他再推薦幾個優秀的學生——”
“我有一個人選。”陸邢文說。
“誰?!”林元生激動地站起來。
陸邢文看着林元生,開口說了一個名字:“費可,我丈夫。”
林元生愣了,反應過來後立即拒絕:“不行!”
作者有話說:走一下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