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路鬼
範達靈死了。
英年早逝。卻既不是病魔纏身疴症難愈,亦非見義勇為轟烈犧牲。他只不過是出門沒看黃歷,運氣不好,一命嗚呼——偶遇連環殺人案犯,連個照面都沒打清楚,卻被誤以為窺破其藏身之所,直接迎上了鋒利的刀刃。
範達靈才剛領上大一新生軍訓的迷彩服,便歸了西,照理說心中該忿忿難抑,可他非但沒有如此,反而硬是掀不起什麽波瀾。也不說不清是因為他自小倒黴慣了,還是因為範家屬六脈之一。
反正他與現世幾乎了無羁絆,父母十四年前皆因車禍離世,也就只剩下鄰家的小青梅與他親近,可能還會為他掉上幾滴眼淚了。
鬼差世家共六脈六門,一脈一氏,一門一姓。
脈出冥神,門出星君。
鬼差世家就如其名,專門負責作育鬼差。但,也并非所有族子都能當上陽鬼差。族中新生子弟,都會在百日之時進行受洗,選出星君需次、冥神需次、鬼差需次。
冥神每十甲子換代一次,星君更疊則無定律,皆先按下不論。
但鬼差需次卻不只看靈資,也看後天,只要成年後通過考核,便成為陽鬼差,渡魂收魄,負責在主界維系輪回平衡。
而與之對應的陰鬼差只能死後再擔任,但陰鬼差不論血緣,亦無資質要求,六脈六門族人也僅是享有死後的優先申請權。
範達靈名中帶靈,卻是個實打實的斥靈體質,他便心安理得地推脫苛刻的訓練,當個安閑度日的普通人。雖然修不了魂術,但範達靈打小也被濡染,通熟族史,知道幾分冥界規矩,此時突然喪命,他倒也不慌亂。
先在現世晃蕩過幾日混沌期,冥界的呼喚強過現世羁絆後,魂魄便順利入了冥界。
首先是一條古道,和現世的水泥路、瀝青路不同,入目便覺泥濘,魂魄卻能在其上踏地步行。周邊倒是同民間傳說一般黯淡幽峻,陰風陣陣,十分考驗人心志。
範達靈小心翼翼避開道上流潦,沿路前行,不久就遇見了岔路口。
分岔處,兩條支路夾着一塊灰樸石碑,石碑約摸兩米高,基底掩映于不知名的萋草中。範達靈徑直走到石碑面前,靜待片刻後,無字的石碑微顫了一下,浮現出渾厚有勁的“左行”兩字。
範達靈雖曾從書上看過蹊碑的妙處——問蹊尋徑,仍起了興致,從腦中搜摸出少時所學,撫了撫并不存在的廣袖,沖蹊碑行了個不大标準的古問候禮,刻意捏了雅腔,問道:“緣何左行?”
蹊碑上的兩字輕輕閃爍了三下,随即隐沒,重新換上四個字——“範氏左行”,又歸于沉寂。
範達靈怕惹事端,于是見好就收,不多作糾纏,順從地選擇了左邊的小徑
左徑兩旁仍盡是些岑蔚野草,單調而乏味。
範達靈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稍行一會兒,他便遇見了古籍提及的引路人,不,或許稱作引路鬼更為貼切。
這位引路鬼五官周正,穿素雅的交領直裾袍,荼白為底,露出群青色的邊沿,身量看上去像個才到指數之年的幼童,卻冷繃着張小臉。引路鬼只稍稍向範達靈點了個頭,便當做打過招呼,直接開始行公事,核對起新鬼的姓名籍貫等等。
待确認完範達靈的身份,引路鬼便當起了導游,一路上時不時為他解說上幾句。依次粗略游覽過鬼門關、黃泉路、望鄉臺和其他幾地,兩鬼走到了忘川河旁。
此時,引路鬼開始簡明地介紹世家族子的優先權——包括居住申請優先權和陰鬼差職位申請優先權。
冥界分為輪回浮島和黎青大陸。
浮島為了營造凄清氛圍,故意罩上假天幕,弄得陰沉慘敗的。黎青大陸卻是存在日月星移,四季更疊,盈漫煙火味兒,仿若置身另一人間。
死後魂魄入冥界先至輪回島,行動只限于浮島上,而原本黎青大陸只允許冥神和陰鬼差居住,後來不願往生之鬼也可申請。
但為了穩定,黎青六城各有鬼數限制,只有取得帶時間限制的暫住憑證的鬼可以留在黎青大陸,而輪回浮島最多只能支撐魂魄逗留半年,所以資格十分難求。
即使不曾挑明,但鬼差六脈子弟的優先權,就是基本只要去申請就能馬上分到名額。
“前面便是奈何橋,你可選好?”
範達靈反問:“如果申請到暫住,能夠停留的最短時間是多少?如果申請鬼差呢?”
引路鬼擡起頭,略帶驚異地掃了新鬼一眼,很快将波動掩沒入面癱臉中。
“靠‘香火’判定停留時間,最短一月。陰鬼差任期二十年,旬休一天,任期內無特殊批準不得卸任。”
範達靈思索片刻,朝引路鬼莞爾。
“鬼差。”
引路鬼并沒有因為笑容多施舍給範達靈幾分情緒,睨了他一眼,便直接從虛無中抓出紙筆,浮空寫下範達靈的姓名、籍貫和生卒,爾後他雙掌輕拍,紙筆便化為渺然碎塵逸散不見。
引路鬼填完申請不及須臾,一張銀朱紙箋驀然從遠處飄來,恰停在引路鬼面前。
引路鬼看完上面的內容,不經皺了皺眉頭,又朝其行了個标準的古禮,這才轉過身對範達靈說:“之後再去看奈何橋,孟姐今天有空,讓我領你過去。”
“讓我過去做什麽?”
“審核。”
引路鬼拉起範達靈的手腕,點了三下紅箋,和風拂過,路旁彼岸花輕曳,一大一小兩鬼倏然消失。
淩空紅箋卻恍如失了依憑,施然落地。
範達靈幼時在青梅孟楠玉家,看到過現任冥神中繼任孟婆的那位女子——孟沄的畫像。他早想不起具體的五官,但當初紅衣少女手執一根長骨的情景卻讓他記得分明。此時要面見孟婆,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轉瞬間,兩鬼便到了一間小院前。
面對院門,引路鬼不先敲門,反而輕拍袖子,擺出行禮的準備。突然一股詭風從院中襲來,推開木門,托住引路鬼的雙臂,制止他繼續行禮。同時,一道清甜的女子聲音傳來,“楠玉,你偏愛搞這些虛的,都亂了孟家輩分喚我姐了,還行什麽禮?怪不得在冥界近三百年了,還是招惹不來女鬼。”
引路鬼孟楠玉忽略孟沄的打趣,順勢收了姿勢,轉身正要對範達靈開口,又被孟沄截了胡,“說了不用,楠玉你就放過新鬼吧,沒更古衣也無妨,都二十一世紀了,我也得與時偕行。”
範達靈一肚子疑問想吐露,孟楠玉看出他的意圖,朝他冷哼了聲。
“跟上。”
簡樸近乎蕭然的小院,院牆倚着兩個梨木書架,一個盈滿古籍竹卷,一個堆擠外封現代感極強的書冊,最底層甚至還累疊着不少打印紙。
前庭中央擺着一套青石桌椅,上放白瓷茶具和一根白骨,身着紅綴銀絲曲裾的女子,占據了張石凳,正一只手托住下巴颏兒,一只手把玩茶杯,眼帶笑意打量着範達靈。
即使知曉面前的孟婆已四百餘歲,可被外表芳齡二八的美人這麽盯着,範達靈還是頗不自在,也是這回兒才覺得自己皺巴巴的T恤衫,略顯松垮的淺藍牛仔褲,實在不合時宜。
孟楠玉徑直走到青石桌前,跳上旁邊的空石凳,重新拿出一個瓷杯,斟滿,靠近嗅了嗅,“孟姐,你又喝酒。”
“上頭的小輩一番好意,我總不好不收吧。”孟沄全然沒有被揭穿的窘态,反而放下手頭茶杯,把盈滿的白瓷朝孟楠玉推近幾分,“上好的紅酒,來,嘗嘗,喜歡的話送你幾瓶。”
孟楠玉用擰眉無聲拒絕。
孟沄捏了下孟楠玉小臉,輕揉臉頰的嫩肉,“楠玉你這個賭鬼還好意思說我,只能用九歲孩子的身子肯定不怎麽好受,下次旬休找點別的娛樂吧。對了,這次的賭約持續到什麽時候?”
孟楠玉眉頭又皺緊幾分,拍開孟沄作妖的手,“還有一月。”
“行啦別繃着臉,範家這位小公子合格,可以帶他到鬼差府上報道了,就讓他跟着你學做事。去吧,我這待會兒還有人要來。”
孟楠玉跳下石凳,再次拉住範達靈的手腕朝院外走去。
兩鬼踏過門檻時,身後傳來孟沄的輕笑,“楠玉,賭約現在就到期,不用道謝。”
等範達靈的後一只腳跨過門檻,一道堇光閃過,院門随之主動關上,孟楠玉須臾之間便變為了及冠少年的模樣。
同時,荼白嵌帶群青的直裾袍也随之拉寬展長,貼合上修長的形體,烏絲傾洩而出,滑順地披散在肩頭身後。
端的是位從古畫中走出的琨玉公子。
範達靈不過眼睛眨了下,小冰山瞬間變成了大冰山,而且還比他高上半個頭,腦子一滞。反倒突然想起同姓同名青梅曾說過她名字的由來——
“族叔說我命格過弱,靈氣卻強,容易招來惡鬼,便做法問祖,取了本家直系一位将軍的名,借借煞氣。”
範達靈視線觸及被握住的左手腕,頓覺自己可能做了個不錯的選擇。
至少,不會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