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啓元二十三年春,蕭钊、蕭亦珩、周衛旻率領大軍勝利班師回朝,周衛熹以太子的身份出城相迎,入城後啓元帝設宴款待有功之臣,君臣同歡,舉杯相慶,夜宴從酉初開始,一直持續到了戌末才散。
然而,夜宴還未結束,公主府裏卻早早地來了好幾撥不速之客。
蕭钊戌時便在公主府門口求見,說是想和周荇宜商讨一下蕭阮的親事,順便還從邠州帶了些禮物給周荇宜。下人禀告之後,把他請到了前廳。
周荇宜和蕭阮都在,蕭阮一見蕭钊,立刻高興地迎了上來:“祖父,你不是應該在宮裏開慶功宴嗎?怎麽就過來了?”
蕭钊的身形雖然還是和從前一樣瘦削,但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他的目光貪婪地落在周荇宜的身上,看了片刻才恍然回過神來:“宴會上也沒什麽事,你再過兩天就要走了,這門親事太過突兀,我一路上左思右想都不太放心,便和陛下告了假,先過來這裏商量一下。”
蕭阮心知肚明,笑着把話題往周荇宜身上引:“祖父,你們被圍困在邠州的時候我們都要擔心死了,只有祖母知道你厲害,說你智計百出,對付那些賊寇一定不在話下,讓我們放寬些心。”
蕭钊怔了一下,眼中跳動的光芒黯淡了下來,好半晌才強打起精神道:“幸不辱命而已。”
蕭阮愣了愣神,心中納悶。
她這是說錯話了嗎?她說這話的意思是在暗示蕭钊,周荇宜十分信任他、了解他,怎麽蕭钊聽了并不高興啊?
“太傅過謙了,”周荇宜客氣地回了一句,“大乾有你這樣的能臣,真是大乾之幸、陛下之福。”
蕭钊的神色更失落了,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遞上了幾個盒子:“荇宜,我從邠州帶過來的一些特産,還有幾封柳先生和寧先生的信,他們都很想念你,問我們何時再去江南。”
周荇宜示意下人收了起來:“勞煩太傅了。”
“你……不打開看看嗎?”蕭钊小心翼翼地問着,指了指其中一個白色的木盒。
周荇宜無奈,只好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只見裏面是一抔土,邊上的小擱欄裏放着幾朵已經風幹了的黃色小花。她沉默着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合起了盒子:“是江南那邊帶過來的泥土嗎?多謝太傅。”
“是俪山上的泥土,裏面埋了迎春花的種子,還記得嗎?我們倆在那裏賞過花。當時我們倆……”蕭钊迅速地瞟了蕭阮一眼,把要說的話吞進了肚子裏,含糊着道,“那裏的花海比以前我們去的時候更多更漂亮了,我想起從前,就摘了幾朵過來。”
周荇宜怔了一下,好像也想起了什麽,神情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蕭阮的心忍不住“怦怦”亂跳了起來,期待地看向蕭钊。
趕緊切入正題啊,這麽好的機會,把從前的事情說說清楚,讓祖母心裏不再留有遺憾。
蕭钊卻岔開了話題,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一臉憂心地問:“對了,藺北行和阮兒的婚事,怎麽如此突然?荇宜,我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別有所圖?當年我大大地得罪過靖安王府,要是阮兒為此受了委屈,我在京城只怕要寝食難安。”
周荇宜回過神來,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不見得。藺北行此人雖然心機深沉,但對阮兒卻是赤誠一片,應當會是個一言九鼎的男人。另外,此去西南,我已經安排好了公主府的侍衛隊随行,楊澤沖也會跟着一起去,到時候讓他随機應變,多和我們互通消息,這樣就算有什麽不對,我們也不至于眼盲耳聾,可以早做應變。”
蕭钊點了點頭:“你安排得很周到,另外,阮兒,西南南昭郡的刺史商易仁是我的學生,當年我曾對他有過大恩,若是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你可以和他聯絡。郡府在西南雖然沒有太大的權利,但也掌轄着一定的兵力,危難之時也能派上點用場。”
蕭钊又叮囑了些要注意的事情,尤其是西南的風土人情,蕭阮聽得都心不在焉了起來,朝着蕭钊使了個眼色,又暗示道:“祖父,你送過來的花好漂亮,是叫迎春花吧?”
“對,迎春花,花雖小卻很頑強,初春的時候就算再冷,也是它第一個開的,你祖母當年很喜歡。”蕭钊興致勃勃地介紹。
“和梅花有異曲同工之妙呢,上次你送來的梅花也很漂亮,祖母擺在房間裏,暗香萦繞,心情都好了很多。”蕭阮笑着道。
蕭钊愣住了,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種活那支扡插的梅花時沒報什麽希望,讓人送花過來時更是預見到了花被丢進垃圾桶的下場,一聽蕭阮的話,他渾身的血液都往上湧去,想說的話更是蜂擁而至,卡在了喉嚨裏。
“荇宜……”蕭钊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我我有件事……事情想……”
“啓禀大長公主,四皇子殿下求見。”下人急匆匆地進來禀告,打斷了蕭钊的話。
周衛旻來了。
幾個月未見,他又高了一頭,臉龐已經長開了,雖然五官依然昳麗,但臉龐輪廓已經褪去了少年的柔和,變得分明了起來,有了幾分屬于青年男性的陽剛和硬朗。
他的手受了傷,用紗布包裹着呆在脖子上,一臉笑吟吟地看着蕭阮:“大長公主、阮姐姐,我回來了,太傅和蕭大哥也回來了。”
蕭阮心裏“咯噔”了一下:“你的手怎麽了?”
“衛旻,你受傷了?”周荇宜也吃了一驚,“我怎麽沒聽別人提起過?”
的确,周衛旻雖然和大軍一起勝利回京,但朝廷上下提及他戰功的不多,啓元帝的嘉獎聖旨上也只是寥寥寫了一句,賞賜了一些東西,沒提他手臂受傷的事情。
蕭阮一直覺得事有蹊跷,照理說周衛旻立了這樣的大功,啓元帝應該十分開心,大肆嘉獎才對,說不定還會提前封王,現在這樣悄無聲息的,實在是反常。
原來,周衛旻這是受了傷,看來這一次江南之行,除了公文裏說的,還有很多上不了臺面的事情。
“路上出了點小意外,”周衛旻勾了勾嘴角,“皇姑婆,你和蕭太傅聊一會兒,我有要緊的事情,借阮姐姐一步說話。”
這正中蕭阮的下懷。
周荇宜和蕭钊正在要緊的關口,周衛旻這一打擾,要敞開心扉說清楚也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而且,她也的确要和周衛旻交代一下,要不然以周衛旻這陰狠的脾氣,只怕什麽時候發作了都不知道。
蕭阮已經定親,再單獨見外男并不合适,幸好這是在公主府中,周荇宜便命兩個婢女随同,去了旁邊的廂房。
兩個人隔着桌幾坐了下來,蕭阮想了起來,納悶地問:“你今天怎麽跑出來了?不是在慶功宴嗎?你該是主角啊。”
“主角?”周衛旻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來。
蕭阮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勁:“出什麽事了?太子殿下找你麻煩了?”
周衛旻輕吐出了一口濁氣:“是,我手臂上的傷就是拜他所賜。他還向父皇參了我一本,說我目無軍法、剛愎自用,擅自帶兵去抄了倭寇的老巢,幸好天佑大乾,陰差陽錯獲了勝,要不然只怕十萬大軍都要被我葬送了。”
周衛旻行軍到了江南地界,和蕭涵、秦城一起反複研究了邠州的形式,定下了圍魏救趙之策。原本啓元帝命他務必即刻趕往邠州解圍,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得了啓元帝的允許,周衛旻便直接下令改變了行軍方向,同時向啓元帝禀告,然而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封奏折丢失了,沒有送到啓元帝的手中。
和倭寇大戰告捷後,周衛旻在沿海一帶整理軍務、追擊從邠州逃過來的殘寇,啓元帝來了一封旨意,讓他即刻班師回京,周衛旻不想走,又多留了幾日,徹底肅清了殘餘的倭寇,還躍躍欲試地想要追緝逃往海島的李玉和,蕭涵極力勸阻,他不得不聽從了勸谏回京。
回京途中,他聽說有個小鎮産的硯臺十分有名,便微服領了幾個人慕名而去,想給蕭阮帶點禮物,中途遇到了伏擊,侍衛二死三傷,他的手臂也受了傷,幸好蕭涵不放心他,帶人過來接應,這才沒有出大事。
伏擊的賊寇都服毒自盡了,周衛旻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屍首,無論從服飾還是武器,都顯示這些人和倭寇、李玉和這一幫人有關,但他細心地從一個領頭殺手的身上發現了一塊錦帕,從這塊帕子順藤摸瓜,他找到了這個殺手的相好,最後确定了殺手的身份。
“真的是太子的人?”蕭阮倒抽了一口涼氣,“他……這也太心狠手辣了!”
周衛旻的眼中一片漠然,仿佛變回了從前那個被關在西宸宮裏孤僻陰狠的四皇子:“是我太天真,我早就該想到的,他不會讓我平安活到封王,更不可能會讓我在父王面前立功得寵。”
“那你和陛下說了沒有?”蕭阮又驚又怒,“這樣骨肉相殘,陛下總不能視若無睹吧?”
周衛旻冷笑了一聲:“我和他說幹什麽?你以為他會信嗎?指望他的話,只怕我死得更快。放心吧,等我和我的好大哥好好鬥一鬥,鹿死誰手還未得知。”
蕭阮呆了半晌,她想起了前世周衛旻和雲珛的結局,一個失蹤一個慘死,這一世周衛旻的處境比前世好了很多,但能不能逃脫這個劫難卻還是未知數。她憂心忡忡地道:“四殿下,你千萬要小心。依我看,陛下心裏并不是沒有你,此時他對你不加封賞,未必就是不喜與你,你如果把自己站在陛下的對立面,反倒正中了太子的意。”
周衛旻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我明白,阮姐姐,你是真心為我好的。”
“我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你萬事要多聽聽雲公公的意見,他也是真心對你的,”蕭阮叮囑道,“還有,雲公公和你的身旁只怕有太子的奸細,你們仔細排查一下。”
她把小年夜時周衛熹和她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當時南書房中只有我和陛下、雲公公,太子能知道這件事情,此中必有蹊跷。”
周衛旻恍若未聞,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
蕭阮心裏“咯噔”了一下。
“阮姐姐,”周衛旻喃喃地道,“你馬上就要嫁給藺大哥了,我……我……心裏好恨!”
蕭阮大驚失色:“你恨藺大哥嗎?四殿下,就算沒有藺大哥,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周衛旻搖了搖:“我不恨藺大哥,我恨的是我自己。我和這麽多人傾慕你的人,有這兩年最好的時機,卻都沒能和你定下親事,藺大哥行事果決、一擊即中,一回來就把你搶走了,說實話,我的心裏很佩服他。”
他的聲音頓了頓,苦笑了一聲,“阮姐姐,我現在才明白,我根本沒有能力娶你,我連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還妄想帶你去我的封地逍遙自在。到時候我大哥發難,只怕連你和蕭家都要被我牽連,你嫁給藺大哥才是最好的選擇。要是我比你早生兩年……那就好了……”
蕭阮的鼻尖一陣發酸。
周衛旻真的長大了,不僅已經能在戰場上獨當一面,而且能設身處地地為別人着想,知道隐忍和退讓,知道什麽才是最好的選擇。
“四殿下,”她凝視着周衛旻,聲音懇摯,“以你之能,我一定能見到你一飛沖天,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個真心喜歡你也被你真心喜歡的女子陪在你身邊,看日出日落,聽鳥鳴花開。”
作者有話要說:嘤嘤,四殿下別難過,親媽粉來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