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更
唐灼灼偏頭, 望着殿中的小金爐, 在燈光燭火下泛起細密的光澤, 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除了這句話,唐灼灼一時之間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關氏就連人都給霍裘備好了,而且不是世家貴女, 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宮女,也是為了日後自己好拿捏得住。
這份的用心, 她還能多說什麽?
關氏說完這席話之後, 細細瞧了唐灼灼的眼神, 卻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憤懑,不滿與氣惱, 有的只是平和與波瀾不驚。
這唐家的丫頭跟在霍裘身邊久了,竟也染上一星半點的凜然氣勢來。
關氏眼下的烏青遮也遮不住,她勾了勾唇,低嘆一聲, 而後道:“哀家這新選了一個小宮女,來伺候一把老骨頭着實是可惜了,哀家便想着派去皇帝身邊,不知皇後意下如何?”
她最後一個字落地, 整個內殿死一般的寂靜。
這話的意思再是明顯不過了, 只怕去了之後,這宮女的身份便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唐灼灼青蔥一樣的指尖搭在茶盞上, 混着青色的花紋,深深淺淺的顏色好看極了, 她順着關氏的目光望過去,假意細細觀察片刻,而後抿了抿唇。
“瞧着顏色倒不錯,不知喚何名?”
關氏心下松了一口氣。
那宮女幾步走到她跟前,深深地跪了下去,恭敬地道:“回娘娘話,奴婢有幸得太後娘娘賜名,喚時七。”
唐灼灼手裏轉動了一圈,又将杯盞放下,才偏頭與關氏道:“母後果真是好眼光,這姑娘不錯,水靈可人得很,兒臣瞧着也要心動了。”
關氏笑着點了點頭,不是沒有注意到唐灼灼稱呼上的變化,她心裏到底有些不舒服,于是起身道:“皇後覺得好就好。”
“皇帝現在還在乾清宮處理政事?”
唐灼灼點了點頭。
“瞧着天色,應是不早了。時七,你去乾清宮伺候着,順帶着給哀家與皇後帶一句話,叫皇帝注意着身子。”
唐灼灼驀然擡眸,沒成想關氏竟這樣心急。
她上一句才允了下來,下一刻就這樣被定下乾坤。
時七爛漫嬌俏的小臉上頓時漫出一層顯而易見的喜意,唐灼灼一個不留神瞧見了,只覺得心尖上像是紮了針一樣的難受。
胸口處的陣痛緩了好一會兒,唐灼灼手指尖都忍得發白,才堪堪覺着自己好過一些,好歹能分辨出眼前的場景與形勢。
嫩綠的宮裝消失在她的餘光中,唐灼灼垂下眸子,低頭望着自己繡着牡丹花紋的鞋底繡面,竭力忍下心底的那股陡然升起來險些叫她紅了眼眶的酸澀。
這不怪關氏的。
她心裏再清楚不過,事關皇嗣,她無所出,那麽自然有的是人想取而代之。
關氏給足了她皇後的臉面,也沒有說什麽重話,就連人都先給她挑了一個。
還有什麽可說的?
關氏估摸着時間,也是長途跋涉接連好幾日沒有歇息好,面上的疲憊不言而喻,但到底有所顧慮,淡淡地吩咐人擺好了棋局,這才拉着唐灼灼的手道:“許久沒有與人對弈,哀家今日倒有些心癢。”
唐灼灼眨了眨眼睛,微低頭道:“兒臣陪母後下幾局。”
關氏不過是怕她出了這慈寧宮将人半路截胡了去,她又怎會不知曉呢?
唐灼灼緊緊抿着唇,幾次都出了錯,就連關氏見了,也只得嘆了嘆氣,又瞧了瞧外頭的天色,道:“你快回去吧,好好養着身子,有空就多來我這慈寧宮走走坐坐,咱們兩個,也好好說會子話。”
唐灼灼斂目,起身告退。
慈寧宮與長春宮離着并不算遠,外頭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如同刀子刮在了骨頭一樣,唐灼灼手裏抱着個湯婆子,卻幾次腿軟得幾乎走不動路。
她親自把霍裘推向了別的女人。
長夜如鬼,形影不離,安夏攙扶着她,面色凝重,勸慰道:“娘娘,咱們忍着些。”
這後宮佳人添了又添,除了忍着,好似也沒有旁的法子了,她到底心疼自家主子,接着道:“皇上心裏是有娘娘的。”
借着前頭宮女手中搖晃着的燈籠,唐灼灼擡眸,黑水銀一樣的眸子泛着涼氣,直直地望向前頭那一座大殿的暗黑屋檐,那是乾清宮。
唐灼灼手指微微動了動,又倏爾緊緊抿了抿唇,加緊了步子。
回到了長春宮,熟悉的果香味兒漸漸散開,缭繞在她的鼻尖,唐灼灼疲憊地阖了眼,梳洗過後便睡下了,她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一樣,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身軀來。
寒冷,深入骨髓的冷。
紫環進來給香爐添香料,她輕手輕腳地準備掀了珠簾出去外頭守着,卻不料唐灼灼突然出聲,聲聲清冷,“若明日皇上未曾下旨,便将那宮女提為貴人。”
紫環有片刻的愣怔,而後輕輕道了聲是。
只有唐灼灼知道,這話到了她的嘴裏,用了怎樣的力氣才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出來。
艱難至極。
她睡得十分不安穩,隐隐約約只覺得眼角有些濕,身子又倦懶得很,動都懶得動一下。
唐灼灼一向沒心沒肺慣了,如今卻真覺着錐心的痛,卻第一次無可奈何。
能怎麽辦呢?
霍裘他那樣寵着縱着她,她哪裏就真忍心瞧着他一輩子無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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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裏,霍裘明黃色的龍袍沾上了溫熱的茶水,茶盞磕在地面上碎成了許多片,時七手足無措跪在地面上,一邊拿眼悄悄去瞅英俊無鑄的冷漠君王,一邊低着頭紅了臉。
霍裘胸膛一陣起伏,眼瞳了像是打翻了墨硯那般幽深的黑,翻滾着簌簌風雪,叫張德勝抖了抖身子。
“誰叫你來的?”
他陡然阖了眸子,修長的手指碾在桌案上,指甲上湧出憤怒的青紅之色。
時七吓得不輕,但仍是磕磕巴巴地道:“回……回皇上,是太後與皇後娘娘叫奴婢來伺候皇上的。”
一瞬間,霍裘的面色就比外頭的夜色還要黑,他怒極反笑,盯了跪在地上的宮女,勾了勾嘴角輕嘲道:“真是大度。”
親自将女人送來乾清宮,倒的确算的上是盡職合格的皇後了。
時七見他突然沒了聲音,擡起頭一看,咬了咬牙,大着膽子起了身,嬌嬌怯怯地貼了上去,自是一番不勝嬌楚的意态。
女人的身子綿軟,帶着脂粉的香氣,下一刻卻已然癱倒在了地上,男人面帶深濃的戾氣,冷聲道:“将人送回慈寧宮。”
張德勝忙不疊叫人進來将人拖了出去。
霍裘越想越煩躁,最後還是緊了緊手心,碎了一個前朝的古董之後,踩着滿地的碎片出了乾清宮。
張德勝跟在後面小跑了幾步,喘着氣道:“皇上,您的衣裳……”
還沾着水呢。
男人置若罔聞,一個冷眼過來,跟在後頭的人一個個噤若寒蟬,沒人敢再勸什麽。
十二月初的夜裏,冷得不像話,月光慘淡,傾灑在霍裘的身上,總算斂去了男人眉心間一星半點的戾氣。
帝王的儀仗到了長春宮的宮門口,霍裘兀自大踏步走進去,沿途伺候的人跪了一地,每走一步,男人的面色就更冷一分,等到了唐灼灼的床榻前,已然凝結成了怎麽也化不開的寒冰。
柔和的明珠散發出幽光,床幔一層又一層垂下,安夏才要喚醒唐灼灼,便被霍裘擺手揮退了下去。
殿裏比乾清宮還要暖和一些,小女人怕冷得很,香爐裏袅袅的熏香飄散到半空中,又悄然散開,熟悉的香味聞着竟顯得有些陌生起來。
霍裘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望着淺睡中的人兒,發梢眉間都蘊着寒涼的冰渣子。
閉目一想起方才那宮女妍麗的面容和含春的妙目,男人便覺着荒謬至極,分明幾月前還因為他去了一趟鐘玉溪的宮裏而鬧騰得很的女人,如今大度到親自将旁的女人送上龍塌。
這叫他心裏翻湧得不是滋味,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在這場膩人的情潮裏,從始至終沉溺進去的都只有他一人而已,這女人在岸上笑得風輕雲淡,抽身得徹底。
直到他将女人推醒,瞧見她眼角蜿蜒閃着細碎光亮的淚痕,才覺着心頭一顫。
竟是在夢中也哭了嗎?
唐灼灼迷迷糊糊中被推醒,還未完全睜開眼睛,只瞧見了男人舒逸清隽的面容,聲音還帶着濃濃的睡意,下意識地伸出兩條玉藕一樣的胳膊,困意綿綿,“皇上,抱着。”
嬌氣包眼睛都才只睜開一條縫,一泓月牙灣的清水一樣,勾得人心頭癢癢,更別說那綿軟嬌糯的聲音,像是情人間再正常不過的撒嬌。
霍裘一口氣頓時不上不下,眸光深邃得不像話。
唐灼灼這時才倏地回過神來,她揉了揉眼睛,眼尖地瞧見了男人腰間一大片神色濕濡,聞着茶水的味道,不動聲色地斂了眸子,像是之前的嬌音糯語只是一場夢境。
她皺了皺眉,壓下心底的情愫,道:“皇上怎麽也不換身衣裳,這上頭怎麽還沾上了茶水?”
她越是表現得若無其事,男人心底的火就燒得越旺。
張德勝目不斜視,将幹淨的衣裳捧了上來,唐灼灼強忍着睡意,掀了被子下床,一邊細聲細氣地道:“這樣晚了,皇上怎麽還未就寝?”
“臣妾替皇上換一身衣裳。”
說罷,唐灼灼便走近了霍裘,香軟的嬌軀帶着溫熱的體溫,最要命的卻是缭繞在鼻尖久久不散的淡淡奶香味,入目皆是風情,勾魂又勾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