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衛峥本身性格就有些內斂沉郁, 從那之後越發沉默畏縮。
第二年, 當域城終于迎來久違的春天的時候, 她突然出現了幻聽的症狀。
某個時間點,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耳朵裏, “活着多累啊, 你看看你母親,一輩子掙紮, 到最後不還是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屍骨都找不着。還有你妹妹,什麽壞事也沒做, 卻從來就沒有被人喜愛過,就連你母親也不愛她, 還想掐死她。你外婆就一個女兒, 卻落得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境地,你看看這四周, 黑夜濃稠地化不開, 一點兒希望都沒有, 等十年二十年之後, 你也會像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樣,蠅營狗茍地在污泥裏爬着, 還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有什麽意義?”
那個聲音真切地就在耳後,她甚至聽得見那人嘲諷的笑意。
那個聲音起初并不經常光顧,但是每次都能說得她大汗淋漓, 絕望叢生。好多次站在死神的門前,就要擡手去扣響那斑駁生鏽的門環。
外婆帶着她去看病,靈婆給她吃黑貓的眼睛,神神叨叨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鬼話,那副癫痫發作的抽風樣子吓壞了衛峥。
她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
但是域城根本沒有像樣的醫生,越來越多的人覺得衛家是被詛咒的一家。
衛峥後來根本就不敢說自己的病情,害怕被人惡意諷刺。
那個聲音越來越頻繁,她有時候甚至都險些不能自控,很多次站在懸崖邊上,差一點就要跳下去。
她需要很強的意志力才能去控制自己不被蠱惑。
而且她絲毫不知道那個聲音會在什麽時候光顧,毫無規律可言。
就這樣和那個聲音相處了四五年,她越來越沉默,有時候幾乎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在她們十六歲那年,外婆塞了一些錢給她們,送她們離開了,去到域城外面去。
外婆已然年邁,腿腳不便,體力不支,只送她們爬過一線天,走過斷崖谷,然後給她們指明了方向就要回去了,之後的路,死生有命。
從此山高水長,相見無期。
衛峥和鬼妹對域城厭惡至極,恨不得即刻離開,再不回頭。可是對外婆,卻也是真的舍不得,這個沉默寡言,有些刻板迂腐的老太太,內心卻極其通透,她知道女兒的野心,也知道外孫女們對自由的向往,她當年含淚送走了女兒,如今又要含淚送走兩個外孫女。
對鬼妹和衛峥來說,這無異于另一種殘忍。
可是沒有辦法,她們必須要離開,沒有選擇的餘地。
衛峥的病需要去治,不然只會越來越惡化。
她們去投奔父親,在繼母的冷眼下,忍辱負重地上完了中學,但是父親拒絕為衛峥治病,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女兒有精神病,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但好在或許是換了環境,衛峥的幻聽症狀緩解了許多,那個聲音來的頻率越來越小。
兩個人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拿了很多項獎學金。
衛峥是在大學的時候才去看的病,她的第一個心理醫生叫陳清,就是餘笙的輔導員,但是衛峥內心封閉異常,陳清到最後也沒能打開她的心,找到确切病因。
年輕的陳醫生把衛峥轉交給了一個姓方的心理醫生那裏,方醫生是個好醫生,衛峥的病情也有了一點好轉,而那時候,一個對域城的報導出來,人們對新世紀下這種詭異的地方充滿好奇和懷疑,衛峥作為域城人,被校園記者圍追堵截,企圖探聽真相,甚至校園的登山協會還在追問前往路線,打算去那裏一探究竟。
對衛峥來說,域城在她心裏就是個禁區,害怕被人探視,被頻繁問起,讓她情緒越來越糟糕,方醫生知道之後,也試圖詢問,試圖去探求她病情背後的社會心理因素,她過于急切了,敏感的衛峥無法袒露內心,因為她始終無法原諒自己親手殺死母親這件事,于是選擇了退縮。
她告別了方醫生,也不再接受任何醫生。
在後來長久的自我掙紮裏,衛峥一直都在尋求自治,到底有沒有成功,鬼妹不知道,但是就表面來看,衛峥似乎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她有沒有再幻聽過,她的自殺究竟是愧疚引起,還是終于受不了幻聽的蠱惑,鬼妹不得而知。
至于衛臣,衛臣就是那個将域城報導出來的人,他是C大人,和鬼妹一個學校,學攝影,滿腹才華但卻無人賞識,因為視角過于獨特,作品多數連發表都做不到。
他給鬼妹拍過一組照片,黑白對比色,主題是——張揚。
用極靜來表現極動,用孤獨來刻畫喧嚣,那種內斂的張揚渲染力十足。
但是那組照片卻署的是法國佬的名字,就是那個所謂的伯樂相馬的故事,鬼妹被慧眼識珠,但說白了就是剽竊,鬼妹靠着那組照片出道,反響極大,很快得到一個知名雜志約片的機會,之後片約不斷,接連參加許多大秀。
法國佬是圈內挺有名望的一個人,影響力很大,衛臣對上他,毫無話語權。
他選擇接受,祝福鬼妹以後的路能夠越走越寬。
鬼妹本來可以替他說話的,把那個法國佬的可恥面目一把撕破,大不了就是從此和模特界絕緣,但是她選擇了沉默,她不能任性,她想盡快賺錢,衛峥看病已經花了很多錢了,她們要吃飯要生活,繼母以兩人成年為由拒絕讓她們的父親再為兩個人墊付學費和生活費,她們不得不靠自己生活。
一切都是艱難的,或許可以尋求社會的幫助,但是她們并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過去。
在域城生活,就像是被人販子賣進了深山,都是屈辱和難以啓齒的經歷,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口去向人訴說。
鬼妹為了彌補他,向衛臣描述了域城,一個落後于時代八百年的深山之地,原始而荒蠻,對鬼神虔誠到愚昧。她說他可以去拍那裏,如果他不介意拍些具有争議性話題的東西。
衛臣很感興趣,很快便決定動身過去,鬼妹給他畫了大致的地圖,他最後真的找到了域城,在那裏呆了半年,用了連續報導的形式,對域城做了全方位解讀,他在某個地理雜志上設有專欄,專欄名稱是“行者無疆”,多年後衛臣不在之後,由餘笙繼承了專欄。
其實有一篇專門寫青堂的主事,就是外婆。
那篇文章講了三代人的故事,自然也包括鬼妹和衛峥,雖然沒有标注姓名,但是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他在深山,不知道雜志反響如何,回來的時候才知道,那幾篇專欄內容話題性很大,A大學校有人指認衛峥就是那個外婆的孫女,追問她域城是不是就像衛臣說的那樣可怕,甚至問她母親真的在山洞活了那麽多年嗎?
衛峥情緒幾近崩潰。
衛臣從鬼妹那裏得知後,前去道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個人走得越來越近,後來就在一起了。
衛臣畢業後在雜志社工作,雖有域城的作品驚豔一瞬,但是在攝影越來越平民化,門檻越來越低的情況下,攝影師實在不是一個稀罕的職業,驚豔一瞬之後,沒有好作品,很快也會被淹沒。
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不願意止步不前,斟酌許久,他決定二次涉足域城,但是衛峥不願意,兩相博弈,最後是衛峥妥協,但是她打心眼裏還是排斥,他不明白衛峥心裏的掙紮,但是能看出來她的排斥,只好處處哄着。
後來衛峥和衛臣跟着陸紹安從邬西山脈東段入口啓程,原本只是因為衛臣想要讓衛峥多接觸一些人,好心境開闊一些,他們打算在中途就改道直接往深處走到域城的,只是沒想到中途卻被衛臣出了事。
到如今,餘笙算是稍微明白了些。
當年衛臣和衛峥原本是打算去域城的,衛臣說的關于域城的話也都是騙人的,什麽養子不養子的,都是假的,衛臣在去域城之前根本就不認識衛峥。
亂,太亂了,餘笙已經被徹底繞暈,唯一清醒的是,她知道鬼妹不會無緣無故告訴她這些。
“衛臣沒完成的事,我希望有個人能做。”果然,鬼妹開口說。
“我嗎?”餘笙指了指自己,故作鎮定地說,她這會兒有點兒發抖,感覺像聽了一個鬼故事,“為什麽?”
“你知道衛峥為什麽喜歡你嗎?”
“因為剛剛好我繼承了衛臣的專欄?”餘笙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寫專欄的時候,還特意去看過往期雜志,好奇地問編輯,以前的專欄主人去哪裏了,不寫了嗎?衛臣在雜志上署的是筆名,餘笙讀過他每一期的文章,卻不知道那就是衛臣。
鬼妹扯了下唇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和衛臣很像,喜歡攝影,喜歡冒險。無論是性格愛好,還是價值觀,都驚人的相似。”
餘笙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衛臣死後她交過一個男朋友,她對他非常好,我見過照片,也和衛臣很像,不過只是樣貌上。或許這是衛峥的一種另類彌補。”
餘笙最後問了一個問題,“我能問一下嗎?既然你這個關心她,為什麽對她那麽冷淡?”
鬼妹沉默片刻,回答,“她懷疑她有嚴重的自殺傾向,這個世上唯一能讓她牽挂的就只有我了,我怕她看到我過得很好,再不需要她了,就再沒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她甚至故意傷害她,那次幫衛峥拍封面,她只是想幫衛峥度過難關,可又怕被看出來,只好表現得很冷漠,甚至對餘笙說讓她離衛峥遠一點,說話的時候,她清楚地看見,衛峥就站在不遠處的窗口看着。
有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幫她還是在害她,可就是這麽矛盾,她們之間就維持着這樣的關系活了許久,沒想到最後衛峥還是早早地離開了她。
餘笙一陣唏噓,只覺得很多複雜的事情,其實簡單的可怕。
餘笙從刀刀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夏日快要到了,天氣越來越熱,她卻無端端覺着冷,一邊搓着胳膊一邊去抱姜博言,好一會兒才說了聲,“我們去看看陳清老師吧!”
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心理醫生需要強大的內心,他們需要承受太多負面的黑暗的東西,需要多強的意志力才不至于被拖入泥沼?
反正餘笙就聽這一會兒都覺得發冷,感覺世界灰蒙蒙一片,壓抑地讓人窒息。
一路上餘笙像只鴨子一樣,喋喋不休地講話來轉移注意力,差點兒沒把姜博言給吵成神經衰弱。
下車的時候,姜博言親了她一下,成功讓這只鴨子發了愣,閉了嘴。
他給她解開安全帶,低聲說:“你去域城我可能陪不了你,我找人和你一起,要注意安全,千萬千萬,記住了嗎?”
餘笙“哦”了一聲,“你答應啦?”
姜博言白了她一眼,“我不答應你會不去嗎?”
“……可能不會。”她向來是有些感性加沖動的人,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不然心心念念,許久都不得安生。
他歪着頭看她,“既然不會,那我幹嘛還要惹你不開心!”
下車的時候,他伸手攥着了她的手。
餘笙錯後一步跟着,眉眼彎着笑了起來。
“大師兄,我好愛你啊!”
他點點頭,“嗯,我也愛我自己。”
“……你就不能說你也愛我!”
“不說!”
“你說不說?”餘笙去掐他的腰,感覺頗傷自尊,忍不住控訴他,“禮尚往來懂嗎?”
他聲音含着笑意,“我更篤信——說不如做!”
“……臭不要臉!”
“多謝誇獎啊!”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1.明天更新番外,更新頻率照舊,沒解釋清楚的,會在番外解釋。
2.番外會比較長,我會在标題标上是誰的番外,大家看興趣購買,或者想看誰的番外也可以在評論區講,我酌情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