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餘笙想起去年冬天的時候, A市第一場暴風雪來臨之前, 那天鬼妹來給雜志拍封面, 攝影棚,餘笙和衛峥靠在樓梯拐角的窗臺前, 天氣很陰沉, 窗外黑雲翻滾着往下壓。
衛峥問她,“你的夢想是什麽?”
說這話太需要場合了, 需要長足的鋪墊,最好還要加點兒煽情bgm,讓脆弱而敏感的心髒慢慢打開, 然後促膝長談,才不顯得突兀, 而此刻, 幹巴巴毫無防備地問出來,太讓人猝不及防。
餘笙沒回答, 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夢想這東西, 有沒有是一回事, 說出來又是一回事,于是岔了話題。
可是後來衛峥又問了句。
“我的夢想是環游世界。”餘笙只好回應, 然後歪着頭看着她笑,“是不是很俗?”她熱愛這世界,山川湖海,草木蟲魚, 想用足跡去丈量世界是從很小就萌生的想法,也談不上夢想,就是個心心念念多年卻從未付諸實踐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不過幻想了多年倒是真的。只是很多話是不适合說出口的,一說出口就難免流于矯情。她覺得有點兒尴尬,只好用笑來緩解。
衛峥卻搖搖頭,挺認真地回說,“不俗,有夢想誰都了不起,就像鬼妹。”
那天她談起鬼妹,言語間都是贊賞,卻沒說鬼妹是自己的親妹妹。
……
并沒有過去多久的事,餘笙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記憶變得很淡,需要刻意去回想才能記起每一個細節。
有窗外鉛灰色低垂的雲,細細長長的煙卷夾在衛峥的手指間,餘笙勸她說,少抽些煙吧,對身體不好,她垂着眼,臉上是一種無奈的神色,她說她知道,就是戒不了。衛峥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鉛灰色的雲朵,有些壓抑,冷風胡亂吹過來的時候,帶着刀割一樣的鋒利感。她迎着風,沒有躲。
很多事情要穿過重重的迷障才能在很遠的後來露出些許端倪,那個場景如今再回憶的時候才覺出點兒別樣的悲戚的意味,衛峥的臉很瘦削,自殺前的幾個月,她一日比一日瘦,兩頰凹進去,顴骨高高地聳着,兩顆眼珠似乎要從凹陷的眼眶裏掉出來了。那副軀體,似乎要變成一尊骨架,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裹着,她經歷了什麽,她在想什麽,都似乎是個謎。
餘笙一直覺得她死的突兀,但其實早已經有了端倪,只是她沒發現罷了。
“她後來說,如果這次雜志社能翻身,就幫我完成夢想——環游世界。我一直覺得這是句說笑的話。”餘笙把U盤拔了,扭過頭去看姜博言,“你說,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餘笙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人,太矛盾了,“她還沒看到雜志翻身,就自殺死了。”
她有時候會覺得衛峥是個很厲害的人,有時候又覺得這個人有些可怕,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餘笙看不懂她,從哪個角度都很難解讀。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矛盾點。
餘笙有些後悔,她當時應該問一句,“你的夢想是什麽?”
一個把夢想看得很重的人,她內心最渴望的會是什麽東西?
“如果要我說,我會覺得她是個很極端的人。”姜博言靠在沙發上,把玩着手裏的茶杯,低頭思考了片刻,“我一直懷疑她有心理障礙,但是她拒絕去看心理醫生。”說實話他也很意外,沒想到衛峥留給餘笙財産會是這個原因。
餘笙坐下來,問他,“極端?”
姜博言沉吟片刻,“她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有心理障礙,但是極度排斥心理醫生,自殺後醫院安排了心理醫生給她做心理評估,但是她發瘋似的抗拒。”
“或許她看過心理醫生,但是失望了。”
“或許吧!每個人都是依靠自己的邏輯活着,你要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思考才能看出些輪廓,想不通的就別想了,畢竟你不是她,而且很多事根本就沒有邏輯。”
餘笙“哦”了一聲,“學哲學的人,是不是都像你這麽繞?”
“你對哲學有什麽誤解?”
“……”
餘笙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越是想不通的事就越是去想,晚上動身去刀刀那裏的時候,她一路上腦子還在高速運轉着,思考衛峥生平的點點滴滴,雖然她什麽也想不明白,但不耽誤她天馬行空。
從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到後來相處的每個細節,餘笙都忍不住放在大腦裏去咀嚼。
下車的時候,姜博言一巴掌拍她腦門上,“瞎想什麽!”
餘笙吃痛,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感覺我體內湧動着難以抑制的洪荒之力,一種強烈使命感在召喚着我。”
姜博言沒搭理她這瞎扯淡,又拍了她腦袋一巴掌,“下車了!”
敲門,刀刀來開門,看了一眼一前一後站在一起的兩個人,露出一點笑意,側身說了句,“快進來吧!”
“刀刀姐!”餘笙微微點了點頭算打了招呼,進門,彎腰換鞋,起身的時候就看見了走過來的鬼妹,她站在前方,修長的腿,完美的身形,臉上一如既往帶着拒人千裏的冷漠,看見她的時候,也只是點了點頭,“我想和你商量一些事。”
餘笙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好!”
她知道,鬼妹要說的事一定和衛峥有關。
刀刀帶她們去了書房,下樓的時候,姜博言正站在客廳裏仰着臉看牆壁上的照片,那是一組風景照,從餘笙那裏拿來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出來照片背後的攝影師是誰,這會兒看的入迷。
或許是心有靈犀,他在這滿屋子的裝飾物中,唯一去關注的東西,它的原主人還是他的太太。
“鬼妹要回域城,可能要帶笙笙一起,你會同意嗎?”刀刀走過去,和他并排站着,側着頭看他,“我記得,你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餘笙高二的時候去邬西山脈的時候,你沒有攔着。”
餘笙偷偷跟着陸紹安去邬西山脈,出事的時候,姜博言是知道的,那天是他找了人去帶餘笙回來,帶她去看醫生,又送她回家,如果不是姜博言妥帖安排,餘笙的父母估計早就知道那件事,或許從那以後就該把餘笙給鎖家裏再不讓她出門了。
不過餘笙那時候狀态太糟糕,大概是沒印象發生什麽事了。
刀刀還記得那時候公司有出差,幾個人一起待在澳洲,姜博言那天緊張地一整日神情不安,不停地看手機,直到委托的人打電話過來說把人安全送回來家了,他緊皺的眉頭才平緩下來。
姜博言把目光從牆上移下來,回頭去看她,“她不是個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斷,我尊重她的選擇。”餘笙是個心很野的人,她的靈魂永遠在高處飄着,随時準備奔赴遠方。
愛情會讓人陷入自私和控制的禁區,他不希望自己變成束縛餘笙的那根繩子,因為從一開始,餘笙就被控制的太嚴了,她到現在還有很多後遺症,就像那次邬西山脈之行。
他希望她做一個自由的鳥,前方是刀山也好,火海也好,他都沒有攔着她的道理,她有能力保護她就保護她,沒有能力也不要斬斷她的翅膀,人生畢竟是自己的。
“笙笙很幸福!”刀刀說。
“你也會幸福的。”
“謝謝。”
相對無言,兩個人再無話說。像以往的每一次,除卻必要的對話,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閑聊的餘地,她以前一直覺得兩個人的性子如此,其實再沉默的人,也總有一個人能打開他的話匣子,可惜那個人不是她。
刀刀忽然覺得有些好笑,竟忍不住笑出聲來,“幸好我們沒在一起。”不然半生下去,估計都要瘋掉。
本來也不該在一起。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怎麽都不合适。
沒有道理可講。
姜博言坐下來,手搭在沙發背上,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動聲色岔了話題,“不說這個了,還回歐洲那邊嗎?”
如果是以往,她會毫不猶豫地回一個是,但現在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和鬼妹不一樣,我在那邊雖然也能生活,但畢竟異國他鄉,步履維艱,不如在國內自在些。”到了陌生的環境,身邊太多厲害的人,她那點家當,甚至都不夠拿出去說的,所以很多時候她會覺得,鬼妹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巨大的名氣,背後是巨大的壓力。
“留在國內也好,家裏人能多照顧一些。”刀刀是個外冷內軟的人,表面看起來冷冷的,心裏卻很柔軟,她适合當一個公主,不适合去戰場厮殺。
“羅陽也這樣說。”刀刀低了低頭,有些不好意思。
姜博言卻擡了眼皮,從刀刀的臉上似乎看見了什麽別樣的東西,頓時笑了,“他對你操心過剩,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刀刀臉越發紅,她知道姜博言已經看出來什麽了,于是心裏再無顧忌,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就覺得和他在一起挺舒服的,你說,我該回應他嗎?”
“這要看你自己了。”姜博言語重心長地說,“考慮太多有時候也是種罪過,刀刀,有時候想得簡單一點兒,會快樂很多。”
“對我來說太難。”刀刀笑了笑,“不過我可以嘗試。”
刀刀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都升華了不少,面對昔日摯愛,要多久才能放下心結?她以為至少也要三年五載,為此她都打算遠赴重洋,今後不再相見了,沒想到隔了才沒多久,她就可以如此平淡地和他讨論這些問題了。
果然人是種神奇的生物。
更神奇的一件事要做“說曹操,曹操到!”
羅陽敲門進來的時候,刀刀險些把門甩上,這驚吓不亞于做了個白日夢,醒來發現是真的。他前幾日說要過來她随口應了聲随時歡迎,只是沒想到他這時候會過來。
“刀刀姐,我有話想跟你說……”羅陽今日難得穿了一身正裝,還打了領帶,正式的像是要參加婚禮似的。
“你先進來,今天我這裏……”還有客人。
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羅陽擡手打斷了,“不,刀刀姐,你先聽我說完,我……我有點兒緊張,你別打斷我,好嗎?”他是真的緊張,一手抱着一捧玫瑰,一手不住的扯領帶,好像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他不僅緊張,還腦子短路,花都忘了送出去。
“可是……”刀刀看着他的樣子,隐約猜到了些什麽,于是也緊張起來。
她一路後退,他一路緊跟。
“姐,有件事我想了許久,我覺得還是要說出來,不說出來我憋的慌。我也害怕某天一覺醒過來你就又飛國外去了,那樣我會遺憾一輩子的。我知道,我給不了你什麽,我一直想,再等等,等我賺多一些錢就跟你講,可是我怕再等等你人就離開了,刀刀,我不叫姐了,以後就叫刀刀吧!我比不上六哥,也沒六哥那麽優秀,但是他脾氣那麽臭,嘴巴又毒,這一點兒我至少……”
終于退到了客廳的位置,聽了半天戲的姜博言歪着頭,搭在沙發背上的手擡起來指了指自己,又揮了揮手,“脾氣又臭嘴巴又毒的……你六哥,向你問好!”他擡了手腕去看表,挑眉說:“七點三十三分,我記得你今晚要加班到九點的。”他擡了頭,戲谑地去看羅陽,“曠工來我妹妹家做什麽?”
羅陽看了看刀刀,又看了看姜博言,張了張嘴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最後是刀刀擋在他面前,“好哥哥,你別逗他了。”刀刀成年後第一次叫他哥,兩個人同歲,說起來刀刀還比他大幾天,只是刀刀的母親喜歡哥哥妹妹的設定,硬生生給她縮小了年齡,小時候沒少哄騙她叫他哥哥,只是後來長大明白了就不叫了。
這一叫把姜博言也叫愣了,反應好一會兒才扯了下唇角,對着羅陽示意,“抱着花傻站着做什麽,難不成是送給我的?”
羅陽悄悄沖他豎了中指,終于把花塞進了刀刀手裏,把沒說完的話給說完了,“我想你在一起!”他緊張的手都是抖的。
刀刀沒回答,只是接過花,低聲說,“我去找個花瓶!”
等人走了,羅陽搓了搓臉,問姜博言,“她這是答應了嗎?”
姜博言斜了他一眼,“你腦子被什麽踢了!”
羅陽從來沒覺得六哥的毒舌這麽感動人心,他這會兒差點兒喜極而涕。
激動地有些不會說話,只目光熱切地看着不遠處找花瓶的刀刀,只覺得她美得驚心動魄,他有點兒不敢相信,只好再次狠狠地搓了搓臉。
“出息!”姜博言踢了他一腳,“過去啊!你腦子不合适?”他擡着下巴朝着那邊刀刀的方向點了一下示意羅陽。
羅陽後知後覺,恍然大悟地挪了過去。姜博言搖了搖頭,這麽遲鈍,能找到女朋友,還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