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黃梅時節(
周末的飯桌上,謝冰慧與謝禮賓談到了蔣家,蔣文煜父親住院了。
蔣父常年身體弱病,這一次聽說檢查的結果不好。
言晏夾菜的筷子頓了頓,算起來,她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正式和那小子碰面了。
每天早出晚歸的,各自忙生計,忙是借口,沒分出心去關懷身邊的人才是罪過。
下了飯桌,言晏說出去走走,她看到巷口的雜貨店關門落鎖着,再去蔣家找人,也沒瞧見,隔壁的張阿姨說,老蔣查出來肝上毛病。
街坊鄰裏間都處得比較好,張阿姨惋惜的口吻,哎,這下充家了……
言晏心口上再添一把堵,給蔣文煜打電話,他接通的時候,壓低着聲音,說在醫院。
“你爸住院的事,都沒告訴我。”言晏怪他。
那頭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裏去,“行了,你自己都滿頭包了,還管別人。”
周是安的事,言晏沒瞞蔣文煜,就連那個吻,她都告訴他了,好歹,算是她的初吻,她實在沒人傾訴。
蔣文煜聽後,恨鐵不成鋼,只數落言晏,你就作吧,看上去平時挺冷靜的一個人,偏就在那個姓周的身上,繞不出來了。
言晏有點懊悔,這些天,全自顧自了,全然沒留意到老友的沮喪或是低迷。
“情況怎麽樣,在哪家醫院,我回去換個衣服去看蔣伯。”
“不是特別樂觀,你先不來了,我回頭再找你。”話說着,蔣文煜那邊似乎有事,他就先喊挂了。
一直再走回家,言晏都是悶悶不樂的。
蔣家父母都是最簡單的市井人,經營着兩家雜貨店,本來生活還算富餘,蔣文煜高中的時候,蔣伯查出了心髒上的毛病,又常年犯着風濕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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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人家看似給足的日頭,經不住一場大病的纏磨。
一番治療,也算平穩了,一直在家将養着,裏裏外外都是蔣媽媽操勞着。
前年,蔣家父母又給蔣文煜買了套期房,留給兒子成家立室用。
可憐天下父母心,即便不去啃他們的,老人家也會遞手,送他們的一把老骨頭到你的嘴上。
這些年,各行各業都喊着營生苦,蔣家也是光景不如前。
言晏與蔣文煜自小玩到大的情意,自然有幾分感同身受在裏面。
她想了想,還是跟母親說了下,她要去醫院看蔣伯。
“嗯,去吧,過兩天,我帶外婆也得去看一看,老蔣也是個苦命人,病身子拖這麽些年,兒子嘛,也沒看到個盼頭的年紀……”
外頭稀淋淋的雨,還是不住地下。
言晏在路上發微信給蔣文煜,她說她去醫院陪陪他也是好的。
不一會兒,蔣文煜才把醫院、病房號發了過來。
言晏從計程車上下來,走了一段路,風雨密了些,以至于,她到達住院樓層的時候,頭發毛毛躁躁的,她順着房號,沒多少親疏,直接敲門進去了。
多人病房裏,落腳的地方本就不大,再各個病人的東西,七零八碎的。
空氣都是渾濁的,病弱的氣氛尤為嚴重。
言晏眼窩子裏,頃刻,就藏不住淚了。
她輕聲喚了聲床榻上的蔣伯,與蔣文煜不言不語打招呼的時候,才發現,他身邊有個素衣男子。
不到三十歲的模樣,清瘦周正,衣着得體不落時。
言晏存疑了一秒,蔣文煜也不作聲。
“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叔叔您放寬心,安心休養。”素衣男子起身,挽外套在他臂上的時候,言晏瞧見他左手無名指上一枚素戒。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那戒指,與前些日子,蔣文煜指上圈的那枚,是一樣的。
男子禮數周全地與蔣家父母再會,包括言晏,他也勉力颔首。
言晏默默還禮。
蔣文煜送對方出去。
蔣母這才告訴言晏,霍先生是阿煜的同事,恰好也來醫院探病,就彎道過來探望一下。
言晏心上一緊,霍先生……
言晏在蔣家父母眼裏,就是兒子的青梅竹馬,且從前還談過一段,這些年,他們就是吵吵鬧鬧。
今下,言晏能來看蔣父,他們都是欣慰的。
蔣媽尤為周到地,在病床前,還不忘照料言晏,這讓她很不是滋味。
言晏當着蔣伯的面,也不好問多少病情。
為躲長輩的殷勤,她也只能說,去找一下文煜。
從病房裏出來,在過道裏沒看見蔣文煜,許是送霍啓揚下樓去了。
折身去洗手間的時候,沒成想,在樓梯過道裏,看到了蔣文煜的聲影。
他叼着根煙,透過門上一片玻璃,錯錯身,言晏看到,對面而立的霍先生,手上亦夾一根煙。
二人就這麽靜默地,面對面,拿煙吐憂愁。
一根煙還沒燃到底,霍啓揚就先丢了手,棄在地上碾了又碾,再又撿起那熄滅的煙頭,就這麽幹巴巴地捏在指頭間。
另一只手從錢夾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很自然地,放進蔣文煜白衣襯衫的左心房處的小袋裏。
說了些什麽,隔一道門,含含糊糊,言晏沒有聽清楚。
倒是,霍啓揚閃身出來的時候,言晏難以一副窺探的姿态。
實在唐突極了。
她第一次與這位霍啓揚面朝面,近距離。
不得不承認,對方長得真不賴,言晏一門心思只在于,他們和好了?
霍啓揚不知道清不清楚言晏的身份,連聽她自我介紹的功夫都懶得給,錯開她的身子,孤傲冷漠地離開了。
蔣文煜也神情複雜地盯望着言晏。
“我沒聽你們說什麽,只是看他出現,難免有點好奇。”
“回去吧。”蔣文煜淡漠聲音。
言晏還看得見他衣襟前的那張卡,她終究還是不如戀人間的體貼,連噓寒問暖都落後了一步,“你如果錢方面不方便,我這裏也有,我媽那家花店……”
“不要。”
“你放心,那本來就是我媽給我支配的錢。”言晏一心只想幫他。
“嗯,用不着你的,我只是想,這次我爸住院,我也工作了,應該拿一點錢出來。”蔣文煜挫敗地搓搓臉,苦笑得很,“可是你知道我的,有多少花多少,什麽都沒個計算。”
彼此都是入社會才一年光景,言晏怎麽會不懂他的困境。
“我懂啊,所以,我說我有錢也不是我自己的,可是我有支配的權利,況且,我媽知道我拿給你,也不會說什麽的。”言晏怕他男人自尊心作祟,在極力地寬慰他,這麽多年的朋友,實在沒必要有什麽開不了口。
“你和他複合了?”
蔣文煜搖搖頭。
“那你還要他的錢?”
言晏這話似乎戳到了蔣文煜的痛處,乃至榮辱心。
“言言,你很瞧不起我,是不是?”蔣文煜這幾天,熬紅了一雙眼。
言晏微微咋舌,“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勸告你,如果你打算和他斷了,就不要有金錢上的來往;如果你跟他複合,……,哎,随你吧,總之,你沒理由要他的錢卻不能拿我的錢。”
言晏覺得這個時候,還和他争個一二三出來,很沒必要。
“先回病房吧。”言晏要他回去。
“言晏,我原以為我可以開口跟你借錢,可是,我開不了口。”這些年,他們的相處都是純粹的,不夾雜任何交易,互相往來,也從不在利上模棱的。
“行了,我明白。你不用開口,我拿給你。”言晏無間地拍拍他肩膀。
“你不明白。”蔣文煜糾正言晏的話。
可是話卻只說了一半。
言晏眼見着他素日裏眼裏的那些頑劣悄然暗了下去,原先,言晏以為他們都算是真正長大了,脫離了父母的庇佑了。可是,一經事,才發現各自肩膀還是太羸弱了。
蔣文煜從前不是個吞吞吐吐的人,眼下,幾遭煩心事亂在心頭,也沒了章法。
肉麻的話,她也開不了口,這麽多年的相處,她早拿他當非血緣的一個親人。
她些許正色,親人之間,不談謝字。
蔣伯的病還是耽誤了,他成年累月的病着,多少疼,其實都早該及時就醫檢查的。
他自己有點厭世,總覺得一個堂堂血汗男人,終年地躲在婆娘身後,于妻于子于家庭,他都是沒有用場的。
他的身體也早已經不住各類化療、手術了。
他堅持不手術,病床上說些治了也沒得用,浪費錢,之類的喪氣話。蔣文煜是獨子,本就自己恨不能替父親大包大攬下來,眼下,父親再說些厭棄自己的話,父子倆在病房裏就争執了起來。
蔣文煜堅持要父親手術,父輩的嚴苛與尊嚴,哪怕是躺在病榻上了,也時刻不想懈怠下來。
蔣伯力不從心的聲音,态度卻尤為的固執,“你顧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我這裏有你媽,病房裏不幹淨,你帶言言回去。”
“我是為你好,錢的事你不用操心,哪怕我把房子賣了,也要給你治病。”
“你真為我好,就別再提房子的事,房子是我們買的,要賣也是我們來賣,你做不了主!”
“爸,你這樣有意思嘛?”蔣文煜這下真是紅透了眼。
言晏怕他在這病房裏和父親吵,連忙拉一拉他衣衫。
蔣母一個勁地給蔣文煜遞眼色,讓他別說了。
“我有沒有意思,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倒是你,你真為我們好,就把自己的事顧好,争氣點,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反過來,別叫你的兒子笑話你就行了。”
蔣伯這話說的尤為地不近人情,他明明知道蔣文煜是舍不得他,才這樣着急的。
病房裏陸陸續續有別床的親友來探病,也有護士進進出出換藥,各家有各家的憂愁,這一床是怎樣的愁苦,沉寂,無人問津。
蔣文煜不再言語了,蔣母夾在中間,小心翼翼,輕聲對言晏說,天色不早了,和文煜早點回去吧。
言晏自然領會蔣媽的苦心,起身拉蔣文煜要走。臨出病房前,蔣媽拉着言晏的手,一般大的年紀,眼前的婦人,手掌裏的紋路與粗粝,是言晏在自己母親肌膚上從未看到的歲月磨難。
“言言,你幫我勸勸文煜,你們自小一起長大,他聽你的,我知道。”
言晏被蔣媽這低眉順道的态度,着實招惹哭了,她太清楚蔣媽這些年的辛勞與苦悶了,她本該重重點頭應下蔣媽的拜托,可是如何勸,勸蔣文煜放棄對父親的治療,只為了能多留點錢給他。
“蔣媽……”言晏為難地開口。
“他爸爸現在這個樣子,我本不該說這些的,可是我知道老蔣其實就文煜一個心事了。……,你媽媽生意做的大,打小呢,又不大瞧得上文煜,這些我們都看在眼裏,可是文煜自己對你是上心的,言晏,我們也是真心喜歡你這個孩子,我知道,我們眼下這個情況,和你說這些,在你媽媽和舅舅眼裏,是高攀了,……,就盼着你和文煜能有這份緣分吧,你放心,哪怕是他爸爸看病,也絕不會拖了你們往後的後腿的。”
言晏自小就由着巷子裏的婦人們編排她與蔣文煜,此刻,蔣媽說這些,她也囫囵替蔣文煜受着。倒是蔣文煜,這次沒從前那潑皮無賴的心情了,叨念母親,說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言晏不知道這個幌,要不要再給蔣文煜作下去,可是眼前的困頓,她也不能任意摘下來。
只能模棱兩可點頭,在蔣媽面前,表現出她與他的親昵。
假亦真時真亦假罷。
他們一道電梯下樓的時候,言晏在支付寶上先轉了一筆錢給他。
“我還有一張卡,今天沒帶在身上,晚上再拿給你。”她跟着蔣文煜一道出電梯,他自顧自在前面走,她跟着。
“我說了,不用你的錢。”
“你就先拿着嘛,”言晏小聲規勸,“這個時候,沒必要逞英雄。”
他疾快地回身,言晏幾乎撞上他的胸膛。
“你剛才為什麽不趁機和我媽說清楚,說你有喜歡的人了,和我只是一般朋友。”蔣文煜兩只手旁抄在褲子口袋,滿懷心事的眉目瞧言晏。
“一般朋友?”言晏努努嘴,“我他媽和你是一般朋友?”
“你爸病着,你沒見你媽已經心力交瘁了嘛?她就這點盼頭了,又何必……”
“那我問你,你要和我演一輩子戲嘛?”蔣文煜打斷她的話。
言晏難住了。
總之,生老病死,排在人生憂愁的四首。
她實在不忍心看蔣媽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掉。
“他們不是沒覺察……”
言晏呆呆看蔣文煜幾眼,才慢慢吃透了他的話,“你的意思是……”
“霍啓揚有次送我回家,被我媽瞧見了,今天他又單方面意願來探望我爸……”
“他還喜歡你?”言晏覺得她問了句廢話,從那位霍先生眼裏就能瞧得出答案。
“……”二人站在住院樓門口的門沿邊上,擦黑的天色,雨落得密,起了薄薄一層煙。
“言晏,你是認真喜歡那個周是安,是不是?”蔣文煜盯着夜雨看了許久,冷不丁地,悄然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