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清糟醉螃蟹1
惟希從辦公桌後起身,站到明淨的落地窗前,俯瞰外頭的風景。盛世人壽保險有限公司的辦公樓設在金融區內一間商務大廈裏,遠眺能望見浦江兩岸的風景,左近全是繁華高聳入雲的樓宇,正在建造中的世界第四高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清晨,透過樓與樓的間隙,陽光如同金砂,撒滿整個房間。惟希全身籠罩在晨光裏,才覺得那些冷得徹骨的寒意慢慢褪去。
玻璃窗的倒影中,惟希看見自己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顏色,微微嘆息,轉身伸手取過電話,打給父親。
惟希的父親徐愛國以前是個老實巴交的小學教師,頗有業務能力,對學生認真負責,可惜不擅溜須拍馬,只知道埋頭苦幹。當年前妻懷二胎時正值他申請高級教師職稱評選,因此被同時參與評選的競争對手捉住把柄,不但失去參選資格,最後甚至被排擠得無法執教。校領導先是把他調到總務處打雜,他這種事事較真的脾氣,總務處裏的老油條們如何受得了?又向上打報告給他穿小鞋,把他弄到收發室看門派發報紙去了。徐愛國咽不下這口氣,有心找領導理論,可是領導的理由冠冕堂皇:
“老徐啊,你違反了國.家.政.策,身為一個黨.員,沒有起到帶頭作用,如果校方不表态,對其他遵守計.劃.生.育的黨.員和群衆,我們交代不過去啊!你先安心工作,等過一段時間,事情平息了,再把你調回原崗位。”
徐愛國就這麽在收發室幹了一年,兒子惟宗呱呱落地,領導也沒有調他回去繼續上課的跡象。徐愛國只是老實耿直,他不是傻瓜,他心裏清楚領導不過是敷衍他罷了。他原來也沒想過要辭職,只想也許可以調到其他學校去任教,偏偏他先頭教的班級升到畢業班,有家長求到他面前來,說還是徐老師教得好,孩子換了個班主任以後,成績直線下降,希望他能幫忙在課外給孩子補習一下。徐愛國覺得這件事他義不容辭,當即答應下來。經過他的輔導,那名學生的成績果然有所提高,模拟考的時候在全年級名列前茅,家長喜不自禁,拎了不少謝禮上門。此事叫好事者傳到校領導處,說徐愛國私設補習班,被下了面子的年級組長也多次在公開場合含沙射影地說某些人不務正業,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他索性辭職,想想自己也別無所長,幹脆辦起了輔導班,憑借自己豐富的教學經驗和紮實的教學能力,給需要提升成績的孩子開起了小竈,慢慢名聲在外,不少家長求上門來,每個月的收入竟比在校執教時還高。也算是塞翁失馬。
徐愛國現在是一間小型教輔機構的負責人,以能提高語文閱讀理解和寫作的成績而出名,如果不是有個令人操心頭疼的兒子,他的日子不可謂不滋潤。接到女兒電話的時候,他剛從小花園裏晨練回來。聽到女兒惟希的聲音,徐父微笑起來,“今天怎麽有空給爸爸打電話?”
“打電話望望你,看你有沒有聽醫生的話,每天鍛煉身體。”惟希叮囑父親,“身體要緊,如果覺得吃力,補習班暫時先放一放也沒關系,家裏又不缺錢用。”
徐父呵呵笑,“哎呀女兒,你教我在家裏閑着沒事做,我渾身都不适意,要不然——你快點結婚,生個孫子給爸爸抱?”
電話這頭的惟希一噎。
徐愛國不給女兒辯駁的機會,“你也二十七了,不小了——”
“我明明才二十五……”惟希弱弱地為自己的年齡辯白。
“我在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你都會打醬油了。”徐愛國感慨不已,對女兒的嘀咕充耳不聞。“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盼到你結婚讓我抱孫子的那一天,唉……”
“爸爸!”惟希制止父親浮誇的演說,“公司年中聚餐抽獎,我抽中長興生态農家樂雙人七天免費休養,再不去就要過期啦!你也知道我忙得腳不點地,根本沒時間去,你和阿娘一起去吧。那邊天空碧藍,河水清澈,有山有林,空氣中充滿負氧離子,食物都是綠色天然的,特別健康。”
“我沒……”徐父想說沒時間。
“這是公司給員工的福利,不去的話等于自動放棄,錢也不會打到我卡裏。”惟希向父親撒嬌,“你和阿娘要是不去,我豈不是白白損失掉幾千塊錢?”
“也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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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這麽說定啦!你現在就收拾一下你和阿娘的行李,我明天叫司機去接你們。”惟希趁父親來得及繼續追問前挂斷電話,轉頭又給商務車租賃公司打了個電話,洽定一個七天的行程,随後又往長興生态農莊訂了一間家庭房。
将一應事情安排妥當,惟希輕輕籲出一口氣來。只有把父親和祖母暫時支開,不讓母親和弟弟惟宗去騷擾他們的生活,她才能放開手腳解決眼前棘手的問題。
中午吃飯的時候,惟希和唐心在電梯裏遇見師傅老白。
白成濬笑呵呵地望着挽着惟希臂彎的唐心,“又拖惟希去哪裏吃飯?有沒有我的份啊?”
唐心對老白一笑,露出一對虎牙,“隔壁金融中心新開了間私房菜館,聽說老板兼廚師是個大帥哥,我讓希姐去幫我鑒定一下,白師傅一起去?”
老白哈哈笑着擺手,“還是你們小姑娘去罷!”
唐心朝惟希霎眼睛,表示你看,我沒有不讓白師傅跟我們一起,是他不要哦!
惟希如何不知道她的這點小心思,只捏了一把唐心挂在她臂彎裏的手,示意她少作怪。
新開的私房菜館開在金融中心二樓一隅,老式客堂間般的裝修布置,外頭門楣上朱漆金字的匾額,簡簡單單一個“崇”字,勾起惟希的興味。
崇者,山大而高也。一間私房菜館,起這樣一個名字,頗耐人尋味。
輕輕掩着的門前并無人招呼,好似叫人吃閉門羹的樣子。
唐心朝惟希晃一晃她的手機,自手機信息裏找出一張二維碼圖片,往門框右側二維碼識讀窗口一掃,古色古香的朱漆木門随即打開。
“這家館子事先如無預約,根本沒有位子。”唐心得意地挽着惟希的臂彎,“聽說老板每天根據預定,只準備一定數量的新鮮食材,有些是本地生态農莊直送,有些則是當日空運來的進口生鮮,務必叫客人的味蕾有極致的享受。”
“這氣派,倒像是招待二三知己。”惟希聽了介紹,問,“想必一定很難定到位子罷?”
唐心鼻孔朝天,做出一副“本小姐是什麽人?本小姐有得是辦法!”的樣子來,惹得惟希滿腹心事也不由得微笑起來,“那今天要借唐小姐的光了。”
兩人走進客堂間,有位胖墩墩穿香雲紗對襟短褂配直管褲的中年阿姨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招呼她們,一口略帶浙江口音的普通話,使人生出分外的親切感。
“兩位請坐,先喝點茶,潮潮嘴,飯菜等一歇歇就送上來。”中年阿姨利落地為她們斟茶倒水,一邊笑呵呵地介紹,“小武師傅今天準備了四個冷菜四個熱炒一款靓湯,定教兩位不虛此行。”
唐心聽了,眉眼裏都帶着笑,“好期待哦!”
胖阿姨仿佛很喜歡與人聊天的樣子,又取了瓜子蜜餞果盤,擺在整塊黃花梨料的八仙桌桌面上,“這香瓜子是我自己炒的,蜜餞是小武師傅腌的,味道都比外頭買的好,兩位嘗嘗看。”
惟希的注意力卻放在了眼前這張束腰三彎腿的八仙桌上。這張八仙桌包漿油潤紅亮,觸手溫和細膩,帶着一種歲月沉澱的幽雅沉靜。祖母家有張類似的八仙桌,只是桌面是兩塊花梨木合拼而成,桌腿也不是三彎的,祖母說那是她母親的陪嫁,原是有一整套花梨木的家具,後來因為年代久遠,壞的壞,扔的扔,到最後只留下一張八仙桌和一只鑲嵌有彩色螺钿的繡櫃,往後就都留給她了。眼前這張桌子,卻比祖母的那張還稀罕,畢竟樹齡上百年又完整無暇的珍貴木料少之又少,能得着這樣一整塊來做桌面,十分罕見。
胖阿姨看出惟希頗有些興味,眯眼微笑,“我們店裏的木質房梁屋柱,牆磚地磚,屋裏的家具擺設,都是明代的古董呢。”
“哦?”惟希很有些意外,原本只是覺得老板挺有心思,将店堂裝修的古色古香,想不到竟然整間店的內裝修都是古董。
“是啊。這些原本屬于千島湖一處明代書院,建.國初期要修建第一座自主設計的新安江水電站,那附近攔壩蓄水,村子被淹,這座書院因是古建築,就事先都拆解搬走。這麽多年也沒可能再重建了,最後輾轉到了我們店裏。”胖阿姨感慨不已。
連對這些不甚感興趣的唐心聽了,都不由得拿起手機來拍照。“感覺待遇一下子高很多诶!”
“你們吃點瓜子,我進廚房看看。”胖阿姨适可而止,留惟希唐心慢慢研究店內的古樸家什器具。
待胖阿姨的身影消失在落地杉木透雕四季花卉屏風後頭,唐心一手支頤,一手把玩青瓷茶盞,悠悠地嘆出一口氣來,“這麽懂得享受生活,我對這家店的老板更加好奇了。”
“不要衛傥的聯系方式了?”惟希打趣。
“那不一樣!衛傥是能滿足我視覺上的享受,而這家店的老板……”唐心毫不諱言自己的花心,“可以滿足我的口腹之欲。”
惟希搖頭失笑。
隔不太久,胖阿姨陸續将冷菜熱炒送上,五香素雞、涼拌魚皮、糟毛豆和醉蟹是本幫菜常見的四色涼菜,尤以一味醉蟹做得最為出神入化。三兩大小的雌蟹洗淨,用老板特制的花雕酒腌制,一人一只盛在潔白細膩的瓷盤裏送上來,一旁另配有赤粳米粥。
“稻米濕氣重,赤粳熱,白粳涼,大閘蟹味寒,所以搭配赤粳米粥比較好。”胖阿姨向兩人解釋,“吃一角醉蟹,揾一口熱粥,頂惬意勿過了。”
惟希取過醉蟹來,揭開蟹蓋,只見半凝半結仿佛膠質、豐腴飽滿的蟹黃,手微微一動,蟹黃也跟着顫動,有撲鼻的酒香散發開來。只輕輕一吮,鹹鮮的蟹黃一整塊滑入口中,嫩滑細膩鮮美之極,再佐以一勺溫潤的粳米粥,回味綿長甘甜,簡直使人為之嘆息。
“很久沒吃到過這個味道了。”惟希吃掉一角醉蟹,輕喟。
唐心斯斯文文地拿桌上備着的小剪刀剪開蟹腳,用銀質細簽将蟹腿肉仔細地推出來,放入口中,細細品味,随後小聲嘀咕,“難怪古人要說‘缸頭白下清糟醉,杯面黃随熱酒浮’,我以前總覺得醉蟹味道不過如此,無非就是一個鹹字,今天才曉得以前吃的醉蟹都是西貝貨,這個才是人間真絕味。”
惟希點頭贊成。
兩人吃完午飯,直至結賬,小武師傅都沒有露面,只有笑呵呵的胖阿姨,遞上兩只精致的蟹青底繪墨荷的小紙袋,“這是我們小武師傅自己秘制的杏脯,有健脾消食生津止渴的效果,給你們小姑娘飯後解解膩。”
“謝謝!”唐心甜蜜地微笑,接過紙袋,“阿姨你們店的菜真好吃,我以後的午餐都預定你們家了!”
胖阿姨樂呵呵地,卻并沒接這個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