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這一戰來得太快, 完全出乎了陸小鳳的意料。
他想要說什麽,卻看到雲善淵點頭了。也就在這一刻, 葉孤城身上的感覺變了, 前一刻他的劍雖已出鞘,可仍未有劍意,但就在此刻, 葉孤城仿佛就成為了那把劍。
正月初十,葉家別院。
葉孤城揚起手中劍,“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發,劍鋒三尺三, 淨重六斤四兩。”
雲善淵與葉孤城相對而立,她看着葉孤城手中的劍, “好劍。”
“本就是好劍。”葉孤城看向雲善淵空空也如的雙手, “你的手中已經無劍。”
雲善淵微微颔首,“天地萬物皆可為劍,手中何須有劍。”
葉孤城卻是說到,“你的心中亦是無劍。如此, 我們便不同。我誠于劍。”
“人與人,道與道, 本就不同, 并無高低貴賤。”雲善淵說完這句,她微微笑了,“我誠于心。我們既是誠, 即可。”
這番話音落下,兩人就都動了。
傳聞中,葉孤城的天外飛仙,如驚芒掣電,如長虹經天。
今日一見,比之更甚。這股劍氣已經與葉孤城兩相合一,劍的鋒芒或者說是人的鋒芒到了勢不可擋的地步。
當葉孤城淩空而起,他的劍下則是天外而來的驚鴻雷霆之勢。劍勢似是沒有多餘的招式變動,而它并不需要多餘的招式變動。人劍合一,當劍勢破空而來,便是帶着其人其劍的一切璀璨與驚心動魄。
雲善淵看清了葉孤城的劍光驟然襲來,她并沒有退,而是迎上了這一劍,不論雷霆之擊再如何毀天滅地,它終将歸于平靜之中,消散在寒風之中。
于是,風動了,枯枝動了,還有那含苞待放的梅花也動了。葉孤城的這一劍終是消融在萬物之中。
只見,葉孤城的劍擦過了雲善淵的發絲,削去了一縷迎風而起的長發。誰知卻有一朵梅花先落到了葉孤城的胸口處,讓他的心口處宛若多了鮮紅之色。可是那并不是血,而是花。
葉孤城握着劍,他看了一眼心口處的梅花,又看向拈花而笑的雲善淵。
此時,他收回了劍,從來都是表情淡淡的臉上也勾起一抹微笑,微笑稍縱即逝,似乎不曾出現,也不會再出現。
雲善淵讓風吹落了手中的梅花。“葉城主,今夜,一品梅花開太早。”
葉孤城确實是她所見的最誠于劍之人,但在人劍合一這條路上,天外飛仙并不是終點。
葉孤城自知今夜從雲善淵處領悟了什麽,他的劍意還可以更近一步。思及此,他眼中有了一絲惋惜,“可惜,我不會放開劍。”
因此,他們兩人終究是道不同。他誠于劍,他的劍道會一直與劍相伴,于他而言,放下劍的道就不再是劍道。
“大道三千,各有千秋。何談可惜?”雲善淵的淡笑卻在下一秒消失了,她感覺到了一股魔意。就在此時,無數的繡花針宛如天女散花般從天而降。
別院中的三人都再次動了起來,将這些繡花針一一斬去。卻不得不說,這些繡花針中帶着一股讓人極度不适的感覺,它宛如鬼魅,似是能擾亂人的心魂。
不過,即便是剛剛經歷了一戰,三人都不可能被這些繡花針困住。這些針終是都落到了地下,折成了兩截。
金九齡便出現在這些繡花針之後,“你為什麽沒有殺了葉孤城?”
金九齡的問題看似突兀,實則不然。
因為高手過招不留餘地,葉孤城對于雲善淵沒有殺意,但是他的劍就會讓人死,此戰是他的劍沒有做到。雲善淵對于葉孤城也沒有殺意,可是她難道不知棋差一招就是死,偏偏那朵花落在葉孤城心口,但沒有傷葉孤城分毫。
“我不喜歡出劍見血,我更喜歡收放自如。”
雲善淵算是回答了金九齡的問題,但她後一句話的語氣卻是變冷了。“何況我從不做別人手中的刀,若我想要殺人就是我想殺,而不是誰可以設計我下手。金捕頭想要借刀殺人,未免太異想天開了。不管是借我之手也好,借陸兄之手也好,我們難道像是那麽傻的人嗎?”
金九齡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試試,就不知有無可能。我的錯誤是設計錯了人,若是西門吹雪與葉孤城對上就不一樣了。”
“金九齡,你究竟想從白雲城得到什麽?”陸小鳳并不傻,恰恰相反,他也覺得繡花大盜的線索都指向了白雲城太過古怪。
說到底,陸小鳳不相信葉孤城會與繡花大盜有關。偏偏,白雲城似乎真的有什麽秘密,也許是與前朝的秘密,今夜才讓葉孤城對他起了殺心。
這也就是金九齡所求,他利用一切将矛頭指向白雲城,為的就是希望有人與葉孤城對上,但這對金九齡又有何用?
“你們知道當繡花針刺入人的眼睛,我能得到什麽嗎?”
金九齡手中撚着繡花針,他的語氣中壓抑着一種瘋狂,“我就什麽都知道了,那個人所想所知的一切,我全都能知道了!天魔繡是一種無所不能的武功,我一定要得到它!”
雲善淵微微蹙眉,人皮已經被她燒了,金九齡所言的得到,難道東西在白雲城?那個一劍劈裂了絲帕的劍客,絲帕與邱氏布莊有關,邱家最後去了白雲城。
白雲城裏也許真有什麽高人,這卻只有葉孤城才會知道。金九齡希望他們兩敗俱傷,這樣他就真的能繡葉孤城的眼睛。
對于金九齡所言,能夠通過刺瞎人眼得知那人所想一切。
雲善淵相信這種武功的存在,它與攝魂術有所相似,都是一種可以探尋人心的武功,可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這兩種武功必然又不相同。
陸小鳳也是想到這一點,他像是看着瘋子一樣看向金九齡,“你難道還想要繡葉城主的眼睛不成?就為了憑空的猜測。”
“我為什麽不可以設局去做?我說了,我只是選錯了人。若是今日葉孤城重傷,我不就有機會了。”
金九齡說到這裏對陸小鳳邪肆地一笑,“而且誰告訴你,我是憑空猜測。我繡了第五個人的眼睛,她可是什麽都告訴我了。神針山莊出現過的天魔繡,被一位劍客劈斷了絲帕。那位劍客既是最後一位接觸天魔繡之人,他必然得知真的天魔繡在哪裏。陸小鳳,你猜我繡了誰的眼睛?”
金九齡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面色大變,瞬間煞白,“薛冰呢?你把薛冰帶到哪裏去了?!”
金九齡搖了搖頭,“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姑娘,既然已經瞎了,活着對她來說就太殘忍了。我就幫了她一把,陸小鳳,你不謝謝我嗎?”
陸小鳳狠狠深吸了一口氣,才讓自己沒有朝後退去。看着金九齡惡毒的笑容,讓他如何接受他所愛之人被刺瞎了雙眼,更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還有五天,就是正月十五的元宵節。
陸小鳳之所以沒有選擇在元宵節去找薛冰,他是想要與花滿樓、雲善淵商議一番,如果他在年後就上神針山莊求娶,是不是太快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娶誰,但他真的有了想要成家的想法。他見過很多女人,薛冰是第一個全心全意愛着他,對他毫無保留,讓他想要安定下來的女人。
可是,這個人轉眼間就不在了,他就這樣失去了她,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後來了。
下一刻,陸小鳳就沖向了金九齡,他極少殺人,但此刻他是要殺了金九齡。
金九齡并沒有退,反而笑得更加邪異。他從懷中抛出了許多繡帕,這些繡帕上都有詭異的圖案,讓人看了就頭暈目眩,繼而根本無法繼續戰鬥。
“你恨我就對了,若是無恨,則無魔。那我又怎麽能殺了你!”金九齡的聲音随着繡帕的飛散而響起。這時,他的聲音在陸小鳳耳朵裏已經有些飄忽不定了,正如眼前金九齡的人影也開始模糊不清。
雲善淵看着這些繡帕,那上面的圖案正是被燒掉人皮上所記載的一部分,沒有想到金九齡僅僅是見了一眼,他就記得那麽清楚。
此刻,這些繡帕的四散也讓雲善淵與葉孤城眼神一冷。
金九齡的繡花針再次飛了過來,這次繡花針彷如在空中也變化出了弧度,就是劃出了那些奇怪圖案的軌跡。
金九齡身上的氣勢勃然一變,他不再是原來的模樣,此刻他似乎就成了魔,這些繡花針也帶上一種魔力,構成一張魔網,踏入其中,心有魔障則會沾之即死。
“哈哈哈——,你們感覺到了吧,這種無所不能的武功。誰不想得到這樣的武功?我只是見過一眼才學了三分,就已經能有此般本領,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完整的天魔繡!”
金九齡的言語宛如魔音穿耳,向三人籠罩了過來。
俄頃間,三人動了起來。
雲善淵與葉孤城劈斷了漫天散落的繡帕,與夾在其中的繡花針。
陸小鳳緊緊咬着牙,驅趕走腦中詭異的聲音,他以雙指夾住了一根繡花針,并将其反向金九齡射去,他想要殺了金九齡。
卻也正是此時,一根漏網之針鑽向了陸小鳳的後背。
“陸小鳳,彎腰!”一道聲音從空中傳來,緊接着一整狂風将那根繡花針掃落在地。下一刻,花滿樓落定在小院中,而陸小鳳腳邊正是彎曲了的繡花針。
然後,噗呲一聲極為輕微的聲音響起,陸小鳳向金九齡射出的繡花針直接刺破了他的心口,當即他的心口處開始滲出了鮮血。
金九齡捂住心口跪倒了地上,他卻還是在邪笑,“我說過,心中有魔,就有破綻。今天我死了,可是你們誰的心裏沒有魔?你們都會有,今日沒有,明日也會有。花滿樓,即便現在你能救得了陸小鳳,可是有朝一日,你也會有心魔,那一天誰能救你?大家都一樣,都一樣——”
“金九齡,薛冰的屍體在哪裏!”陸小鳳根本不想與金九齡再多廢話,他再也見不到活着的薛冰,總不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呵呵,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金九齡說着就吐血了,“就讓她成為你的心魔吧。”
雲善淵走到了金九齡面前,她蹲下了身體,與其平視起來。她的聲音宛如一道清泉,卻是冰冷地流到金九齡的心上。
“十三年前,五臺山下,有個人說過,他要做天下第一名捕。你真的忘了最初的願望嗎?”
金九齡對上了雲善淵的眼睛,似乎是陷入了一段回憶中。
‘我叫金九齡,師從苦瓜大師。一定可以成為名震天下的第一名捕,六扇門的第一人。’
只是下一刻,那張人皮的突然卻又交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讓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城外,苦嚴寺。”金九齡最後憋着一口氣,說出了這五個字,然後他就倒在了地上,瞪大了雙眼,其中一片漆黑,再無生機。
雲善淵聽着金九齡說出這五個字,她也是一陣急促的咳湊,壓住了體內翻湧的氣血。就在剛才那一刻,她與魔匆匆相對了。天魔繡絕非此間之物,它不該出現在這裏。
葉孤城看着金九齡的屍體,他只淡淡說了一句,“白雲城從來沒有那樣一個劍客,金九齡找錯地方了。”
葉孤城沒有說謊,白雲城是否有過那樣的劍客,他不可能不知道。
繡花大盜一案就此終了。
葉孤城回了白雲城。陸小鳳在苦嚴寺找到了薛冰的屍體,将她帶回了神針山莊入土為安。
雲善淵将金九齡的屍身燒了,為他找了一處地埋了。她可能完全不必做這些,金九齡所做所為,即便是暴屍荒野也難消其罪。但是,她還是葬了金九齡,讓他塵歸塵,土歸土了。
“你究竟是先有了心魔,才會借着天魔繡如此入魔。還是見到了天魔繡,讓你滋生了心魔?若是你本無心行繡花大盜之舉,那麽怎麽會對天魔繡産生了妄念?
你死了,有些問題,我是從你這裏得不到答案,要去慢慢尋找了。
你說我們都會有心魔,也許是對的。但我想與你不同,即便遇到,我們也會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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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百花樓。
花滿樓包了兩種餡料的湯圓,芝麻的與豆沙的。“小愈,兩種餡料的,你都可以嗎?”
雲善淵笑着說,“我早說了,你做的都好吃。我沒有特別的偏好。”
“我喜歡芝麻的,薛冰喜歡豆沙的。所以,兩種也都給我來一些吧。”
陸小鳳從門外走了進來,他手中還拿着兩壇酒。“今夜,你們陪我喝幾杯。我懂,吃點東西再喝酒,不會傷胃。”
雲善淵與花滿樓對視一眼,然後都對陸小鳳點了點頭。
正月初二,四人吃過飯後,陸小鳳就說了會百花樓來吃湯圓。
只是今時今日,有個人已經不在人間,陸小鳳的心情必定是截然不同了。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出來陸小鳳有多麽傷悲,但真的傷悲會藏在心中。
入夜,吃過了元宵,陸小鳳抱着酒壇飛縱上了小樓的屋頂。
“你們也快來,這裏看月亮,它特別圓。這裏喝酒,應該也特別好喝。”
雲善淵與花滿樓也飛上了屋檐,此處距離月亮是更近了,可是再近,死去的都死去了,人月無法兩圓。
“我想娶她,原本今夜是想問問你們,該怎麽去提親。”
陸小鳳說着就灌了一口大酒,“我第一次想娶一個人。她很好,我喜歡她臉紅的樣子,溫柔的樣子,活潑的樣子,還有生氣的樣子,但是再也看不到了。”
陸小鳳又灌了一大口酒,“我知道,我會放下的。将來我還會喜歡上別人,不是一個、兩個,也許會有很多個。但都不是她,不是我第一想娶的人。不是我想要與她有個家的人。命運嘛,總喜歡與人開玩笑了,它不想讓我成家,我只能算了。”
陸小鳳說着又要去拿起酒壇,卻被雲善淵攔住了。
“雲兄,你該不會不讓我喝吧?這可不行,喝了酒才能忘了她。”
“你該喝酒,但不是這樣喝,這樣喝是忘不了的。”
雲善淵拿起一個小酒杯,以內力将酒壇裏的酒彙入杯中。
“我聽過別人說,要忘了情,就要一杯一杯慢慢地喝。喝一杯就想一次,再喝一杯就想得更深,想一次痛一次,不斷地想不斷地痛,人總會累的,然後醉了,醒來便也可以忘了。若是喝得快,醉得快,痛得不夠深,讓人心不夠累,又怎麽忘了?”
陸小鳳聞言一愣,然後狂笑起來,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就有了淚,他拍了拍花滿樓的肩,想說什麽,卻又什麽都沒說。
“好,一杯一杯,我們都慢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