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抓蟲) (1)
無花, 又是無花。
雲善淵不知道是第幾次聽人提起無花了。在楚留香的口中,無花是個極具佛性的人, 而在這村裏大娘的口中, 無花更被譽為是菩薩下凡。前後相差了兩天,雲善淵并沒能見到無花。
“我沒想到水母陰姬竟然會邀無花去講經,她竟是一位會研讀佛法的居士, 但這讓我覺得我們來的正是時候。”
雲善淵仰躺在屋檐上,一邊看着天上繁星,一邊對張丹楓說,“看着這村裏的大娘對無花如此贊美,想來剛聽完佛經的人也會比較好說話。”
張丹楓坐在屋檐上, 他也看着滿天的繁星。
這大半個月來從金陵到武陵山,他與雲善淵有好幾個夜晚都在船上賞月觀星。雖然雲善淵換回了女裝。可是他總有一種感覺, 在原随雲一事後, 雲善淵身上某些地方變了。
盡管他說不出究竟是什麽變化,而這種變化對雲善淵來說并無不妥之處,但是他們卻仿佛無法再回到初見時的月下之笑中。
“我也希望一切能順利,可以在神水宮裏得到二師伯的線索。”
張丹楓這樣說着, 卻并不認為真能得到什麽線索。潮音失蹤于十餘年前,神水宮之中的人甚少在江湖行走, 更是沒聽聞她們去過山西忻州境內, 原随雲的這條線索也許是在死前布下的另一個陷阱。
可是,他還是來了。也許并非僅僅是為潮音而來,而是為了身邊的人。
然而, 風月無情人暗換,他能感覺到雲善淵的變化,卻不知她為什麽而變。
“小雲,其實你并不認為我們能問出什麽吧?你相信原随雲的提示?”
“信與不信并不重要。”雲善淵不可能相信原随雲,但如果是原曉呢?她要相信嗎?偏偏,原随雲說了從來沒有原曉。
只是,她明白當年他們都沒有說謊話,卻要看如何去解讀那些話。而原随雲必然知道潮音的行蹤,他也給出了提示,提示是真,就看她怎麽去解讀了。
“其實,走一遭神水宮也不錯。江湖中人人畏懼水母陰姬,你就沒有一點好奇?”雲善淵側頭看向張丹楓,“師兄,我沒問過你,你為什麽入關?為了游歷大明美景?還是為了行走江湖?”
雲善淵的話語沒有說盡,張丹楓是瓦剌右丞相之子,即便他的師父謝天華是江湖中人,即便他是為了尋找潮音和尚而來了江南,但那些都不會是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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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丹楓沉默了片刻,而後只念了一首詩,“誰把蘇杭曲子讴,荷花十裏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
他說着竟是笑了起來,笑聲在夜空中徘徊,越來越濃,其中卻未有半分笑意,然後戛然而止,讓他的眼角似有淚光。
張丹楓也仰躺到了屋檐上,側臉看向半米之外的雲善淵,“我本是知為何而來,現在卻有些不懂了。”
雲善淵沒有追問,她擡頭看向了星空。“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師兄你早晚都會懂的。”
張丹楓不再多言,他離懂得的那一天也許不遠了。人究竟是活得明白好一些,還是活得糊塗好一些?也許對于有情人來說,最怕還是多情卻被無情惱。
第二天,雲善淵與張丹楓給水母陰姬遞了拜帖。
在水母陰姬這樣的絕世高手面前,他們又并非來踢場子,那就不必偷偷摸摸地探查,先遞上一張帖子,如果對方能見一面最好,如果不能再想其他的方法。
畢竟,關于潮音和尚一事,兩人都不認為與神水宮有太大的關聯,卻是走一遭,探探原随雲死前到底是留下了什麽一步棋。
出乎意料的是,水母陰姬竟然應下了見面,而且同意也見一見張丹楓,卻不是在神水宮之中。誰讓神水宮有不讓男子進入的規矩。打破這個規矩的可能只有無花,而他在水母陰姬眼中是高僧,已經跳出了萬丈紅塵。
見面的地點就在神水宮外的小溪邊。
水母陰姬身着一襲白衣而來,若是形容她的容貌,那便是不似女人。
她的長相陽剛,身材高大,最是那股攝人的威嚴,讓人站在她的身邊就有被壓迫的感覺,那是一種不容他人反抗的唯我獨尊。
這位自創了天水神功,從而以內力深不可測而聞名江湖的人,是當世最可怕的女人,盡管她看上去已經離女人二字很遠了。
“我與你們的師祖玄機逸士有過一段淵源。”
水母陰姬道出了她願意見面的原因。昔日陳玄機救過水母陰姬一命。當然,那時她還不是水母陰姬,而是昔日她是誰,如今的江湖又有何人敢問。
“玄機逸士消失了多年,我曾聽聞他去了塞外,也從未見過他的後輩。今日便來見一見你們。當年,他與上官天野那一戰不分勝負,我也好奇他會創出什麽樣的劍法來。所以,你們必須與我一戰。至于你們的來意,那就留到戰後在說。”
這一番言行很水母陰姬。作為江湖前輩,她是毫不在乎虛禮地出宮見了他們,但是出言便戰,果真是行事難測。
誰敢與水母陰姬一戰?誰沒事找事與水母陰姬一戰?
雲善淵确實不會想不開地去送死,但架不住對方不安常理出牌,意外總是時有發生。
水母陰姬說要一戰,就不會給人選擇的餘地,甚至是絲毫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就在見面的小溪邊動手,不必多加準備,早點開戰早點結束。
雲善淵與張丹楓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錯愕,卻并沒有害怕的情緒。雖然知道水母陰姬出手,他們這一戰受傷是必然的,但是能讓水母陰姬這等高手邀戰,那麽害怕就是一種侮辱了她也侮辱了自己的情緒。
兩人拔.出了劍,青冥劍與白雲劍是玄機逸士所煉制的寶劍。
這一套雌雄寶劍正是為了百變陰陽玄機劍法與萬流朝海元元劍法所準備。雙劍合璧,行一陰一陽之道,是以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下一刻,水母陰姬就出了招,并不見她身動,卻是已然讓四周之氣全然改變了,如同大海洶湧,讓人置身在深海浪濤中,一股難以言語的壓力已然直撲面門。
這場比鬥,水母陰姬顯然沒有殺意,可在她毫無殺意之下,雲善淵與張丹楓已是被逼到了極限。他們摒棄了一切的思緒,第一次忘卻了手中的劍是劍,已然把它融入到了心裏。
這是他們第三次雙劍合璧,卻已然在劍勢上達到了兩者相容,讓兩種劍法成了一種圓融的劍法,信手一劍便可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陳玄機不愧為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他的劍意能與水母陰姬近乎是無堅不摧、無物可擋的澎湃水勢一較高下。
卻是還不夠。
不只是雲善淵與張丹楓的內力不足以對抗水母陰姬,更或是他們對雙劍合璧的感悟還不夠,又或是玄機逸士的劍還有着某種可以更進一步的餘地。
不過多時,這場比鬥就以水母陰姬的收手而終止了。
她眼中露出了一絲贊許之意,卻不是對着兩個人本身,而是對着這套劍法。可是她又似想起了什麽,贊許在瞬間就轉為了冷漠。
“玄機逸士的劍是情,他妄圖以情之一字來對抗天下萬物。這雖談不上荒謬,但他成功的可能太低了。情比水還要飄忽不定。”
水母陰姬言至此卻是話鋒一轉,“我可以解答你們的疑惑,但我有一個要求。雲善淵,你需入神水宮半個月,你願是不願?”
“小雲,不可。”張丹楓未看向水母陰姬,他本能地向前一步擋在了雲善淵之身前。水母陰姬雖然沒有對他們下殺手,但是她的喜怒無常已經可見一斑,又怎麽能讓雲善淵随其進入神水宮,到了那裏才真是半點都不由人。
雲善淵望着張丹楓的背影,她的心裏閃過一聲嘆息。
就在剛才,她第一次那樣真實地感受到了玄機逸士的劍意。雙劍合璧并不只是一陰一陽地配合,更是希望達到臻于化境的陰陽相容,到達了那個境界,情于萬物生,又有何可擋?可是從一開始,葉盈盈教于她百變陰陽玄機劍法時,她的劍意已經有了偏離。
原随雲有一句話是對的,陳玄機的劍需要兩位誠于情的人,兩情相悅,心意相融,方能讓這套劍法到達大成,否則就始終不能邁入超一流劍法的境界。
她不是不能用這套雙劍合璧,但是在她手中,這套需要兩人使用的劍法,終是無法美玉無缺。
在水母陰姬的對戰中,雲善淵感受到了張丹楓的情,他的情可以純粹到癡的境界,然而無可奈何的是她做不到,做不到毫無保留的情,做不到情深不悔的癡。
這樣一來,雙劍合璧即便可以在短暫的時間達成大成,但随着她劍意的改變,卻是維持不了太久。
說的是劍意,也是感情。
即便她并未如薛衣人的劍意充斥着血,但她一開始就沒能走上陳玄機的劍意之路。這不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只是如同水母陰姬說言,情太缥缈。
即便有了開頭的恰逢其時,卻也可能是最終天各一方。
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比起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感情,她更習慣于愛而不執。
“水夫人,我答應了。”雲善淵從張丹楓的身後走了出來,她對水母陰姬示意一笑,“多謝前輩給予晚輩這個機會。”
“小雲!”張丹楓還想說什麽,卻被雲善淵按住了手。
雲善淵側身看向張丹楓,“就是半個月而已,師兄不必擔憂。武陵山風景迷人,師兄不妨走走看看,一晃眼我就從神水宮裏出來了。”
張丹楓緊蹙着眉頭,他怎麽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欣賞武陵山的風景。或者,他有感覺若是今日雲善淵去了神水宮,有些事便是永無可能。
“你真的要去?”
雲善淵神色平靜地點頭,“是的,我要去。”
雲善淵沒有與張丹楓多做告別,好似真是簡單地在神水宮住半個月,并非生離死別,哪有那麽多的別情需要贅述。
張丹楓看着雲善淵與水母陰姬消失的背影,他握住了手中的劍,躍而上馬,掉頭離去。
在這正午陽光之下,他想到的是曾經兩人的月下共騎、運河上的同食魚湯、古墓中的并肩而戰,還有他們一起吃過的糖葫蘆。
可是,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時候。他該明白的,當雲善淵堅持與黑白摩诃單劍而戰,當雲善淵對華真真露出了不真切的笑容,當雲善淵在蝙蝠島的高崖上錯開了他的手。
有些事并非金風玉露一相逢,就能真的勝人間無數。因為比起情,世間還有其他太多的存在。
雲善淵跟着水母陰姬進了神水宮,她未被安排在客房裏,而是就住在了水母陰姬的隔壁。
這像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需知水母陰姬完全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即便如同她的徒弟宮南燕,也沒有得到過水母陰姬如此的賞識。
是的,賞識。
雲善淵覺得水母陰姬讓她進入神水宮,是帶着長輩對後輩的賞識之意,對她并無惡意,盡管也不一定是善意。
盡管這說出去會讓江湖人都驚掉了下巴,水母陰姬這樣唯我獨尊的人,竟也會有這種感情嗎?不過,即便有些不可思議,雲善淵相信自己的感覺判斷。
只是,她敏銳地覺得,為她安排房間的宮南燕,對她有某種敵意。
那種感覺不僅僅是被搶走了師父注意力的小情緒。可是雲善淵又想不出來宮南燕為什麽看她不順眼。她們從未見過,唯一的交集就是這一次,她應了水母陰姬的邀請進入了神水宮。
雲善淵摸了摸臉,總不至于是因為紅顏禍水,這種無稽之談吧?
宮南燕的敵意在水母陰姬的賞識面前卻是不值一提。
在雲善淵進入神水宮的第一天下午,水母陰姬就推遲她平日的固定練功時間,與雲善淵相談起來。“你可知我為什麽要你來神水宮半個月?”
“因為我的劍意。”雲善淵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麽水母陰姬賞識她,但她能引起水母陰姬關注的地方恐怕只有她的劍意。
水母陰姬露出了一個淺笑,這個笑容有七分傲氣、三分贊許,“不錯,就是因為你的劍意。見你之後,讓我更明白神水宮後繼無人,我的這些弟子,竟是無一人如你。”
“晚輩不敢。”雲善淵并不敢當水母陰姬的這句誇獎,而在她聽來并非完全是誇獎。說一個人比她門下的弟子都強,若是水母陰姬心胸狹窄一些,指不定就做出什麽事情來了。
不過水母陰姬并非心胸狹窄之人,她只是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透而已。
“你敢入神水宮,那這世上還真沒幾件你不敢之事。”
水母陰姬這話中含着笑意,然後她話鋒一轉,“我适才之言并非虛言。我從水中悟出了天水神功并且創立了神水宮,這二十年來收了門下弟子百許,卻無一人得我真意。”
水母陰姬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哀,仿佛她本就是獨一無二之人,那麽沒有人能青出于藍又有什麽可悲。
“這并沒有什麽,我見過太多的江湖高手,可是能有高人之心的人少之又少。你的師祖陳玄機是難得的其中之一。”
水母陰姬說到這裏仔細地打量了雲善淵,見她在自己如同實質的眼神下仍能面不改色,想到了當年救她一命的陳玄機。
為什麽陳玄機能有這樣的後輩,而她卻沒有?水母陰姬心中清楚,雲善淵不會拜入她的門下,這個理由就是她今日邀雲善淵入神水宮的原因。
“玄機逸士是不世之材,他創出了這套雙劍合璧的劍法,更能力證這一點。可是,即便玄機逸士創出了此套劍法,他本人卻是沒有用過。我猜測他将這套劍法一分為二教于了他的兩個徒弟,然後你又習得了其中之一。
你并不了解你的師祖,他是一個癡情之人,可是陰差陽錯,與他兩情相悅之人是同父異母的親妹妹。真相大白後,雲素素墜崖身亡。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說的便是陳玄機。
往事不必多提,我說這些是告訴你,玄機逸士的雙劍合璧根植于情之一字,如果誠于情,情極而癡,兩相交融,才能使得這套劍法達到超一流的境界,它的圓滿境界。
這樣的劍意使得我也敬佩,可是他忽視了一點,并非誰都能為情而癡。或者,他并沒有忽視,但是他心中最能與他使出雙劍合璧之人已經死了,對于這套劍法如何更進一步,只能留給後輩去研究。”
雲善淵聽着水母陰姬所言,這也正是她對雙劍合璧劍法的感悟。果然被稱作當世第一的女人,水母陰姬在武學上的造詣是極為可怕的,只是對招了一次,她就能夠命中根本。
此時,水母陰姬卻是玩味地一笑,“陳玄機的徒弟如何我并不知曉,你與張丹楓着實不錯。你們兩人能将陳玄機的武學推上一個更高峰,因為張丹楓做到了誠于情。
可惜啊,成也雙劍合璧,敗也雙劍合璧。他有了你這樣一個徒孫,你能讓他的武學推上一個更高峰之時,但卻也走出了他的劍意根本,終是無法讓那雙劍合璧走向化臻的圓滿。”
“你的劍并非無情,但是你也無法走上陳玄機賦予雙劍合璧的至情至深。”水母陰姬下一刻道出了雲善淵為什麽如此的原因,“說到底,你不甘受制于人!”
雲善淵聞言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動,水母陰姬一語道破了根本。
雙劍合璧要走向化臻境界,必須是雙人合力。并非說這有什麽不好,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有情之人能用出這樣的劍法來是莫大的幸事,可是于她來說這樣不夠,她不甘止步于此。
水母陰姬并沒讓雲善淵說什麽,她繼續道,“這樣的不甘不是錯。我能理解。試想一下,如果我必須要同另一個人一起,才能使得天水神功達到至高境界,那麽對于我來說,這就不是我追求的武學。
我說神水宮中人不如你,正是因為她們沒有這樣的不甘。大多數的江湖人習得了前人傳授的高深武學也就滿足了,他們以此行走江湖,随着年紀漸長內力加深,武功也變得更高,如此他們便覺得夠了。
換一個人習得了陳玄機的這套劍法,即便是只得其一,卻也不會生出妄圖将它改變的想法來,更會贊美這種誠于情的劍法,當又遇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就能紅塵作伴,何樂而不為。
你與她們不同,所以此時此刻,你選擇了改變。”
水母陰姬正是欣賞雲善淵的這份不甘,在面對陳玄機的高深劍法時,敢于想常人不敢想。這一點上她們有相似之處,雲善淵也讓她動了惜才之心。
因為這種不甘,雲善淵不會拜她為師,誰讓世人都道水母陰姬唯我獨尊。然而,這正是這種不甘也暗合了天水神功的某些部分,水本莫測,靜水流深。
“從明日起,十四天內,我将說與你一些武學之道,能領悟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雲善淵并沒想到水母陰姬居然有傳授她武學的意思,“水夫人,晚輩無功不受祿,這……”
水母陰姬站了起來打斷了雲善淵的話,“不必多言。我說你悟,你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是你的師父。我就是想看一看,多年後,你能走上什麽武學之道。定然不是陳玄機的至情之道,真是有趣。”
水母陰姬離開了。
雲善淵看着茶杯中的袅袅水氣,她着實感到了水母陰姬的聰明與實力,還有她捉摸不透的脾性。
水母陰姬所言,一語中的。
在與原随雲的一戰中,雲善淵左手拔出了另一把劍,以一人之力行雙劍。那一刻,她便知道她終是無法走上至情的劍道。
這不是說她無情,她的劍可以有情,卻并非癡情至情之道。她希望能悟出一套劍法,以她一人即可達到超一流的境界,而非必須雙劍合璧,不必把邁入超一流境界的可能寄予另一個人身上。
這與水母陰姬所說的不甘受制于人幾近相似。
劍意無法騙人。越是高深的劍法越是如此。
也許有一天當她悟出了那樣的劍法,回頭來看雙劍合璧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不過,此時此刻,她選擇了改變。
張丹楓癡于情,而她不能。不只不能,她無法回應以癡情,還想要悟出另一套屬于一人的劍法。也就是說,此時也許換一個人還能考慮一番,但她不可能再牽起張丹楓的手。
果真是,成也雙劍合璧,敗也雙劍合璧。
十四天後,雲善淵離開了神水宮。
這十四天來,水母陰姬所述所為讓她見識到了自成一體的天水神功,它源于水,變化莫測,卻與自然相合。
它帶給了雲善淵極大的震撼,而她也隐約感知到了她可以走的路。水可以無情,水也可以有情,而水容萬物。劍亦是如此。
水母陰姬想要送雲善淵一把新的劍,這次雲善淵婉拒了。她手中的劍傳自于師父葉盈盈,即便有一天要放下,也并非是因為水母陰姬贈劍,而是她親自還于師門。今時今日,更重要的是心中的劍意。
張丹楓再次見到雲善淵時,對上她的神色,便知她手中的劍是那把劍,卻已經不再是那把劍了。
“師妹。”張丹楓露出了一個微笑,“你出來了。”
雲善淵聽到張丹楓改了稱呼,心裏一松,她笑着點頭。
他們兩人并不是有緣無分,而且張丹楓足夠好,可惜如今的時機不對。
如此,便不必糾纏。
“關于潮音二師伯一事。水母陰姬說她只大概了解一點,是塞外的人動了手。”
雲善淵最後向水母陰姬問起了潮音的蹤跡,在神水宮的情報中,十餘年前潮音失蹤了,線索指向了關外,卻是不知究竟是誰下手。
張丹楓聽到關外就想起了他的父親,當年張宗周在最後關頭其實想是幫助雲靖一家逃出瓦剌,他并不會為難潮音和尚與一個女童,那麽又是關外的哪方勢力下手了?
“看來線索到此是斷了。”張丹楓沒有回溯過去的本領,此事只能從長計議。“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雲善淵想了想,感悟劍法與行走江湖并不沖突,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才能更好的領悟。“蘭州,我答應了姬大哥與他一聚,也是時候了。”
張丹楓想了想說,“那麽我們就從水道走漢江,然後在襄陽分開吧。我要往東北走,就不送你去蘭州了。”
雲善淵沒有問張丹楓去東北做什麽,他進入大明,必然有他該做的事情。
兩人在襄陽分開。
張丹楓見到了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你怎麽來了?”
澹臺滅明說到,“少主,主公已經知曉了中原之事。而您尚有未完成的大事,此刻并非快意江湖的好時候。”
張丹楓回望了一眼雲善淵離去之路,既然雲善淵選擇了改變,他也該去做他要做的事了。他有自己的責任與使命,對此,他心中何嘗不明白。
“你回瓦剌吧。我不放心父親一人留在那裏。我的事情,我心中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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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蘭州,白日已經有了一絲熱意。不過習武之人因有內力,能更好地适應氣候,而行走江湖沒有太多的講究。
雲善淵來到蘭州後,發現這裏幾乎無人不知姬冰雁的大名。她再見姬冰雁時,這人完全不是沒有太多講究的模樣。
姬府的一切都很講究,從府邸的建築、屋內的家具、擺設的物件、下人穿着的衣物、端上的茶杯與所用的茶葉、泡茶的水等等,這很難與當年關外雪原上的清貧淡漠少年聯系到一起。
雲善淵坐在客廳裏,她喝了一小口茶,茶是洞庭的君山銀針,價格不菲,味道自然也是不錯。一品過後,她終是見到了從商鋪中回來的姬冰雁。
姬冰雁身着錦緞,已經不能從他身上找到太多江湖留下的痕跡。他的身側已經沒有了劍,取而代之的一個金算盤,如今的姬冰雁更像是一位富商。他走得有些慢,腿腳似乎是受了某種舊傷。
“小雲,好久不見了。”姬冰雁走到了廳堂前,他看着雲善淵,真有種今夕何夕的恍然感。一別十多年,那個小女孩走入了江湖中,而他自己卻是淡出了江湖,人生的際遇總是在不斷變化。
“姬大哥,快要十一年有餘了,可不就是好久不見。”
雲善淵站了起來走向姬冰雁,目光掃過了他的腿,“大哥這些年是适應了蘭州的氣候了嗎?竟是再也不舍去別處走走。”
雲善淵未能打聽到太多關于姬冰雁創業過程中的艱辛事,他們的通信中也不曾談起彼此受到的磨砺與苦難。
今日見面,雲善淵才直觀地感受到姬冰雁身上的變化,他孤身來到大漠打拼,怎麽可能未留下舊傷幾許。
姬冰雁擺了擺手,示意雲善淵坐下,“你看我這府邸是不是不錯?并非我不去別處走走,就是舍不得這富貴之所而已。我早不是江湖人了,何必去受那風餐露宿之苦,也難為楚兄與胡兄還惦記着江湖的好。”
雲善淵聽姬冰雁說起了楚留香與胡鐵花,便知他說着退出了江湖,可心中總還有幾分記挂,應該也聽聞了蝙蝠島一事。
而他若真的退出了江湖,何必再與畢道凡這樣的江湖中人來往。
但是,此時的姬冰雁并不願意再冒然涉足江湖之事,這一點應該也是真的,所以他才直言了出來。
“我見過黑白摩诃,聽他們說起了大哥與之有些生意往來。既然大哥都放下了往日的恩怨,那就真是一個生意人了。我當是恭喜大哥,圓了當年的夢想。”
姬冰雁聽雲善淵如此說,也只是笑了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他也曾騎馬走江湖,也曾仗劍問天涯,富甲一方真是他的夢想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都不重要了。如今的生活沒有什麽不好。
“這夢想裏有你的一份。”姬冰雁從懷中拿出了一方印章,“當年我們說好的一成紅利,言出必行才讓我能走到今天。”
雲善淵沒有接那方印章,她也經營一些買賣,所謂的言出必行并不能讓姬冰雁縱橫商場,而更多該是精明強銳才能讓他成為令人肅然起敬的巨富。
“大哥,你替我保管吧。左右我也無心這些商場上的事情,拿着它反倒是多了一份束縛。”
姬冰雁棱角分明的臉上仍是帶着淺笑,這是十多年來少有人能見到的淺笑。他并未收回印章,而是塞到了雲善淵的手裏,正如當年雲善淵将那三兩黃金塞到了他的手裏。
“我已經不是那個姬冰雁了,可我也還是那個姬冰雁。”姬冰雁說了這句就不多言,他本就淡漠不喜多言,此時也是說不出更多的感慨與勸說。
雲善淵看着姬冰雁,他是一個認定了就會堅持的人,這一點不管多年過去都不曾改變,更加不曾改變的是他對于朋友的情義。
雲善淵微微點頭,她握住了手裏的印章,她不能拒絕,否則就是拒絕了姬冰雁的友誼。她看了印章片刻,複而對姬冰雁粲然一笑,“那就希望大哥的事業蒸蒸日上,我也能多分些銀子用。”
姬冰雁理所當然地應允,“這話才對。這次你既然來了,不如就在蘭州好好轉轉。你住我這裏,或是更習慣住客棧,這都随你的意。若是到了山林中,我也無法給你備齊珍馐。不過有一樣你定會喜歡。”
“難道是馬?”雲善淵有些不确定地問,吃穿住行,對江湖人來說行得方便很重要。
姬冰雁點頭站了起來,“就是馬,算不得萬裏挑一,但也不差。這就跟我去看看吧。”
雲善淵感興趣地與姬冰雁去了馬場,那裏有數匹品相不錯的馬,但姬冰雁卻是指向了單獨在一側那匹灰色馬。這馬長得還真有些一言難盡,反正不算好看,最明顯的是嘴邊還有一圈淺綠色的卷毛。
“你覺得怎麽樣?”姬冰雁摸了摸灰馬的馬鬃,這馬倒是高冷的沒多大反應。
雖說這灰馬的長相與衆不同了一些,但雲善淵可不認為姬冰雁會無端将這馬介紹與她。她細細觀察了這匹馬,撇開乍一看有些奇怪的長相,它的體型、蹄質、肌肉等多方面來看,它還真是一匹好馬。
然後,雲善淵又看向那圈淺綠色的卷毛,有些不确定地說,“聽聞宋太宗有過一匹碧雲蜩,看上去其貌不揚,因為嘴邊有些綠色的卷毛而得名,可實際上登山川如履平地,是匹能讓人如坐安輿的千裏良駒。這馬該不會與它同出一源吧?”
姬冰雁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出一源,但是見到它時就想起了傳說中的碧雲蜩。我試跑過一次,着實不錯,就為你留着了。左右我也不離開蘭州,好馬還是要行走在山川之中。你為它取個名字吧。”
“我比不得宋太宗,就叫它青草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雲善淵不需馬有多麽特別或名貴的名字,就是希望它能有那種堅韌的品格就夠了。
“青草,好,這着實不錯。”姬冰雁将缰繩給了雲善淵,讓她這就去跑一圈。
雲善淵沒有多言感謝,她對姬冰雁笑着颔首。
兩人俱是明白,雲善淵不會輕易動用那方雁子商號的印章,而這匹馬是姬冰雁為當年的救命之恩送的禮物。
有的人,看上去冷漠而精明,卻是為滴水之恩以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時間并不能改變他們的堅持與品格。
因此,并非所有都是故人心易變。
雲善淵沒想到,她來到蘭州後竟是那麽快就見到了另一位故人。
姬冰雁說楚留香也到了蘭州,他也沒說楚留香來此為何,可能是來看姬冰雁這位老朋友,也可能就是随意走走,而楚留香本就喜歡到處走走。
“楚兄來了蘭州,他對我這富貴之地沒什麽留戀,而是去了崆峒山。他臨走前說了,若是小雲來此地,那不妨往崆峒走一遭,也許某個人你有興趣見一見。”
雲善淵并不意外楚留香猜到她會來蘭州,這會她想的是楚留香說的人。“妙僧無花?”
姬冰雁點頭,“就是無花。無花去崆峒論道,楚兄說是剛好一聚,順帶能吃一頓他親手做的齋菜。若是你在五月初到,那也別錯過了這頓齋菜,無花的素齋手藝天下第一并非虛名。”
楚留香會為了一頓齋菜,從太湖趕到了崆峒?還是他與無花太久不見甚是想念?或是有其他的因由?
雲善淵不知道,可是正如楚留香所想,她确實想要見一見無花,那個傳說中的七絕妙僧。
姬冰雁迎來了雲善淵,又送走了她。對于楚留香來到蘭州的來意,姬冰雁自是沒對雲善淵說起,那正是與雲善淵有關。
楚留香的心裏有了挂念,卻又不敢直言或者明示出來,他想要弄清潮音失蹤一事。即便原随雲已死,可是十多年的潮音之事被暴.露了出來,此事不查清,對于雲善淵來說,始終是一個隐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