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求娶
陽光下的少女, 肌膚如雪, 烏發如瀑, 鴉羽一般的睫毛在眼睑下覆蓋了一層淺淺的陰影。
紀恒輕咳一聲,微微移開了視線, 低聲道:“你不能做太子少傅。”
其他的官職, 如各種宮中女官都可以, 但是不能做太子之師。
謝淩雲又問了一遍:“那你想怎樣?”
“我只說不讓你做我師父,沒說不讓你做別的。我可以拿其他的跟你換。”紀恒道。
“其他的?”謝淩雲奇道, “其他的什麽?”她心說, 莫非他也會武藝, 有什麽拿手的本事要與她互通有無?
紀恒本要說出“太子妃之尊, 未來皇後之位”,可是話到嘴邊,他頓了一頓,心念微轉,驀然想到她在被父皇問道要什麽賞賜時的情形。他想, 她可能不大稀罕那些。
他略一沉吟,臨時改口:“拿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謝淩雲納悶, “我想要什麽?”
紀恒伸出手去, 将她發間略微歪了的花擺弄好,輕聲道:“自由。”
“自……自由?”謝淩雲瞪大了眼睛,仿佛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被人窺探到。她下意識否認:“誰說的?我挺自由的。”
她轉過了身,将視線投向別處。
紀恒忽然福至心靈,他道:“阿芸, 你有這樣好的本事,真的甘心每天只待在家裏麽?跟姐姐妹妹一起,繡繡花、看看草?因為誰的份例多一些,誰的衣裳更時興而置氣?等年紀大了一點,按家裏安排的,嫁一個丈夫,繼續每天待在家裏,偶爾出去做客,其餘的時間就老老實實地等着丈夫回來?哦,可能還會因為家裏的瑣事而吵架,或是争風吃醋……”
他初時說着還有些不順,再往後卻是越來越流暢:“阿芸,你甘心一輩子就過那樣的日子麽?是誰束縛了你?”
他想,她應該有廣袤的天空,而不是四方的宅院。
“我……”謝淩雲一怔,心裏隐隐發痛。誰束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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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小的時候,就想行走江湖,那時她年紀小,在天辰派不能出去。這一輩子,她先時在綏陽,後來到京城。從小就有人教她規矩,女子該如何如何。她想做的都是不允許的。她不能放聲大笑,不能随意出門,進京後連出門都要戴着遮擋面龐的冪籬。她原想着她跟着舅舅學了武,可以自在些。可是阿娘似乎也不喜歡……
紀恒轉到她面前,使她面對着自己,聲音很輕:“你就不想自己做一番功績來?或者把這本事給流傳下去?好,就算這些你都沒想過。那你想常常出門,在街上自在行走嗎?可以穿着男裝……”
謝淩雲忽的擡起頭來,直視着他:“你想怎麽樣?”
她心裏明白,其實如果她願意的話,沒人能束縛住她。謝家的院牆雖高,可是從來都攔不住她。
只是她自己心有顧慮。上輩子她是個孤兒,沒有親人。這輩子有爹娘有哥哥弟弟,有姐姐,有一大家子。尤其是阿娘,一心一意地對她好,她不想阿娘失望難過。
紀恒一笑:“阿芸,你也想的,是不是?”
“沒有人束縛得了我。”謝淩雲搖頭道,“沒有人。”
——不可否認,她的确不大喜歡現下的生活。今日皇上問她想不想收徒,她當時沒有回答,可是她大概是想的吧?開山收徒,将武藝一點一點傳下去。聽起來就很吸引人。
“那你為什麽連常常出門都做不到呢?”
“我只是……”謝淩雲語塞,的确這是她在皇帝面前說過的話,沒必要抵賴,也沒法抵賴。
“因為你要守規矩?在家從父,所以你要聽你父母的。他們不喜歡你外出,你就不外出?”紀恒猜測。
“不是……”謝淩雲低聲道。她爹娘對她很好的,她也願意按照他們所期望的,做一個聽話懂事的女兒,像早早出嫁的謝螢那樣,盡量向一個合格的閨秀靠攏。
她也曾想過,如果她爹娘跟舅舅的想法差不多,不介意甚至是鼓勵她騎馬、習武、扮了男裝出門,會怎麽樣?然而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她爹娘待她很好的,很好很好她越這樣,紀恒越肯定自己的猜測。他壓下心頭忽然翻湧的異樣情緒,輕輕嘆息:“現下是顧忌爹娘,那等你成親以後呢?出嫁從夫?夫家不喜歡的,便不去做?阿芸,你可以任性一些的。”
“阿芸,你可以任性一些的。”這句話叫謝淩雲心中一動,猛然擡起頭來。一身華服的少年,似憐似嘆。陽光灑在他身上,她怔怔的,竟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她心說,她這輩子沒想過成親。偶爾起了這樣的念頭,也不會深想下去。
紀恒停頓了一下,終于說出了他最想說的話:“阿芸,你嫁給我,我來做你的丈夫。”
“啊?”謝淩雲聽後,吃驚地看向紀恒。她是不是聽錯了?!
紀恒不說話,如果忽略他發紅的面色,他看起來鎮定自若,仿佛方才的話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你說要我嫁給你?”謝淩雲驚問。
她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有人當着她的面表達求娶之意。她有點發懵,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明明方才他們還在說學武、太子少傅、自由,怎麽突然就說到嫁娶了?這中間,有什麽關系?!轉換得也太快了吧?!
與謝淩雲的一臉茫然相比,紀恒顯得自如多了。他輕聲道:“是啊,你嫁給我,我做你的丈夫,我會給你最大的自由,沒有人能束縛得了你。”
謝淩雲呆愣了好半晌,直到紀恒的手心滲出了汗,她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你為什麽想娶我?”
不對啊,不該是這樣的。這是他們第五次見面,沒有一見鐘情,沒有日久生情,沒有指腹為婚,沒有以身相許,也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什麽都沒有,他怎麽忽然就說要娶她?
“你拿我做耍子麽?”她想,最有可能就是這個了。
紀恒一怔,沒想到她是這般反應,不是害羞,不是驚喜,不是惱怒。他的緊張不安和期待憧憬也稍微淡了一些。
他輕咳一聲,說道:“不是,我認真的。我想跟你學功夫,可我不想你做我師父。你不能做太子少傅,不過,你可以做太子妃。”
謝淩雲狐疑地看了紀恒一眼,想了又想,靈光忽閃,才猶猶豫豫問了一句:“你想學點穴嗎?”
“嗯?”紀恒不解。
謝淩雲點頭,狀似了然:“原來是這樣。”
老實說紀恒想學功夫,她并不意外。她不止一次看到紀恒身處險境。這種體質,還是自己會武功更安全些。紀恒若硬着性子,真不願意拜師,但只要放下身段,她也不是不能指點他一二。只是,聽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學習點穴的本事?因為在她所知道的功夫裏,只有學點血,需要是夫妻。
師父曾經說過,點穴這功夫,向來是男師父不傳女徒弟,女師父不教男弟子的。因為學習點穴,認穴之際不免會褪下衣衫,肌膚相親。學武之人雖不拘小節,但男女大防還是會注意的。異性之間能傳授點穴本事的,也只有血親或是夫妻。她點穴功夫還是跟一個師姐學的呢。
不過,他就因為這個而要娶她嗎?謝淩雲皺了眉。
紀恒不大明白阿芸為何提起點穴,穴位之說,中醫也有。他生怕阿芸轉了話題,那他先前一番話不是白說了嗎?
他忙道:“我想學什麽,咱們可以稍後再說。我現在說我想娶你,你可願意?”
——他原本想過請父皇直接下旨賜婚的,但到底是壓下了這念頭,想事先征詢一下她的意見。他知道,這很不合規矩,可是他想知道她的意願。
他緊緊盯着謝芸,心跳一陣快過一陣,不想錯過她細微的表情。明明已是九月中旬,可他仍是燥熱不安。
然而他看到她秀眉微微蹙起,他的心一緊,聽她很為難地說道:“我不知道,這輩子我沒想過嫁人。”
“那你現在就想。”紀恒的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半是誘哄,半是勸說,“反正你總歸是要嫁人的,嫁給誰都不會比嫁給我更好。做了太子妃,将來會成為最尊貴的女人,你父母會很開心,也沒人能幹涉得了你的生活。你可以收徒弟,可以飛來飛去,甚至是訓練出最強的軍隊……只要你想……”
謝淩雲擡頭看着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種經歷,于她而言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是最正确的。
她上輩子想到嫁人,她要嫁的,也只會是相貌俊美、武功高強的少年俠士,兩人攜手闖蕩江湖。當然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可是,要嫁給紀恒麽?她打量着紀恒,高高的,瘦瘦的,眉目清俊,能稱得上“玉面XX”,可他不會武藝,他是當朝儲君。而且,他會成為皇帝。
這與她的設想相差太遠。做太子妃,做皇後,是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想過的。她下意識就要拒絕。可是他說的生活,又的确很吸引她。
他說自由,他說無人束縛。他說爹娘會開心,不會因為她而失望……他說,她可以收徒,那她是不是能再創一個天辰派出來?
紀恒看這少女的神情變了幾變,心中的緊張不安也越來越濃郁。他輕聲道:“阿芸?”
“啊?”謝淩雲一呆,心裏亂糟糟的,她小聲說,“我想想。”
她如玉的肌膚在陽光下白的幾乎透明,鴉羽一般的睫毛輕輕顫抖,眼神迷茫而無辜。
紀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他今天沖動了些,也不能逼得太緊。他提議道:“要不,你今日先不去小五那裏,回去好好歇一歇?”
“啊?五公主!”謝淩雲這才憶起她今日進宮的目的,“我還要陪五公主過生辰呢。這些事,以後再說吧。”
她匆匆忙忙沿着記憶中毓秀宮的方向逃一般離去。避在遠處的宮娥忙追了上去。
紀恒站在原地目送着她離開,心裏有懊惱,又有不安。
到了毓秀宮後,謝淩雲耳旁還在回響紀恒的話,臉頰後知後覺地發燙。不管他是出于什麽原因想娶她,都是第一個跟她說這話的人。
貴妃娘娘石氏四旬上下,看上去比皇帝還要大上一兩歲。她雖保養得宜,但是臉上仍有歲月留下的痕跡。
謝淩雲施了禮,站在一旁。
石貴妃打量了片刻,方笑道:“小五在念着你呢,既是皇上的意思,你就去吧。”謝淩雲跟着宮女去五公主所在的偏殿,隐約聽得石貴妃在身後嘆道:“是個好看的姑娘……”
謝淩雲有些茫然。
五公主見到她很開心,大大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狀。五公主笑道:“阿芸,你來陪我玩兒。”
謝淩雲收回思緒,沖五公主笑了一笑。
五公主有一句沒一句跟她閑聊,謝淩雲盡量回答。奇怪的是,好多時候,她都以為公主要生氣了,然而并沒有。她暗暗誇一句公主好性子。五公主的問題稀奇古怪,當謝淩雲得知五公主出生八年從未外出時,她不由地怔忪:金枝玉葉都是這樣,紀恒說的生活,能成真麽?
謝淩雲陪了五公主很久,才在其不舍的目光中離去。
她帶着玲珑,還未走出宮門,就聽到一個小太監連聲喚道:“謝小姐,等一等。”
謝淩雲駐足,卻見那小太監雙手捧着一塊玉牌,笑道:“奉皇上之命,給謝小姐送這個。皇上說了,以後啊,謝小姐拿着這玉牌,可以自由出入宮廷。”
原來皇帝還記得。謝淩雲道謝,雙手接了過來。這玉牌沉甸甸的,有繁複的花紋和字跡。她小心收起,複又誠懇地道:“多謝公公了。”
與小太監道別後,她才同玲珑一起,正式出了宮門,坐上了謝家的馬車。
第一回 進宮的玲珑這時才慢慢鎮定下來,笑道:“姑娘,這回沾了您的光,奴婢也能進宮漲漲見識呢。”
她雖然一進宮就被一個公公帶到了一邊喝茶吃點心,可到底也算是進過宮的人呢。
謝淩雲還在回想着紀恒的話,只點一點頭,沒再說話。
玲珑見她像是有心事,也就不再開口。
謝家與謝淩雲親近之人都在等她回來,她還沒回家,就派人打聽了好幾回。
謝淩雲換了家常衣衫,先去見阿娘,簡單說了宮中的一些見聞,但是皇帝與太子說給她的話,她卻省略了。她試探道:“阿娘,皇帝問我願不願意收徒弟。”
“收什麽徒弟?”正在給讓兒做小衣的薛氏停下手頭的動作,皺眉道,“皇上怎麽想起問你這個?”
謝淩雲瞥一眼阿娘的神色,說道:“皇上看了我的武藝,問我想不想把這本事傳下去。”
薛氏“哦”了一聲,半晌才道:“阿芸,你是女子,你那點武藝,終歸是末技。”看女兒有些失望,她動動嘴唇,沒再說下去。
——她父母早逝,依附兄嫂長大。當初婆婆衛氏對她的出身教養百般挑剔。她當初也學過騎馬,也會一點射箭,可那又有什麽用呢?到底是比不過好出身,好名聲。她希望阿芸以後可以過得不那麽辛苦。
謝淩雲知道了阿娘的想法,她又略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離去。她原想直接休息,只是謝芷與謝蕙結伴來訪,她才又打起精神,招待她們。
她們都沒進過宮,不免好奇。
謝淩雲想了想,回答說:“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房子更大些,更多些,花園裏的花也多一點。”
謝芷與謝蕙對視一眼,又閑話一陣,方告辭離去。
夜裏謝淩雲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思緒也越跑越偏。不知怎地,竟跑到了謝萱身上。
想到謝萱,自然也就想到了孫叔寧。
謝淩雲“哎呦”一聲,終于想到了一件幾乎要被她忘卻的事情。
她姐夫孫叔寧是紀恒的親舅舅!那她豈不是紀恒的長輩?那她怎麽能嫁紀恒?!
她這麽一想不打緊,深想下去,竟又給她想到了許多條她不能嫁紀恒的理由。——她是他的長輩,她當不了太子妃,也當不了皇後,她不能忍受三宮六院……
真是的,白天裏,她怎麽一條都想不起來呢?若那時能想到,也不必稀裏糊塗地離開了。下回見了他,就一條一條講給他聽,讓他打消主意。
雖然說,他說的自由,她真的很想要。
謝淩雲嘆了口氣,緩緩睡去。
次日皇帝給她的賞賜到了謝家,皇帝口谕只說謝九小姐蕙質蘭心,并未提到她救助太子與豫王之事。仿佛賞賜她金銀珠寶、古玩玉器,僅僅是因為她與五公主玩兒的好。
謝家上下包括忠靖侯在內,都不大理解,感嘆阿芸運氣好,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倒也并未多想。
忠靖侯府接下來的日子一直很忙碌。謝家長房長孫謝懷仁的妻子于九月底生下了一個兒子;謝家歡天喜地迎接着這個小生命,喜悅還未淡去,就迎來了十月初八,——謝芷與泰康伯次子藺行知成親的日子。
這一天,謝家賓客盈門。親朋故友也就罷了,讓謝淩雲意外的是,太子紀恒竟也來了。
謝家衆人只當是紀恒看在孫叔寧與謝萱面上,才會前來。忠靖侯親自招待他。
紀恒态度恭謹,陪忠靖侯說了會兒話後,才道:“侯爺且去忙碌,不必招待孤。”
忠靖侯忙道:“哪裏哪裏。”
紀恒笑道:“孤的五皇妹,封號襄城,跟貴府的九小姐甚是投契。孤此番前來,五皇妹托孤将此物轉交給貴府的九小姐。不知可否請九小姐出來一見?”
忠靖侯愣一愣,心說,哪有登門入室見人女眷的道理?
紀恒見此,輕笑出聲,從懷裏取出一個一指長的玉匣子,放到桌上,低聲道:“既如此,那就請侯爺代為轉交吧。”
忠靖侯松了口氣,當即指了名丫鬟,吩咐道:“去,把這個送給九小姐,就說是五公主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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