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姑娘,這是你的營帳。”
倚游擡頭打量,這小帳營簡單幹淨,僅有一榻一桌一椅,還有少量的生活用具。倚游并不是奢華之人,當下點點頭表示滿意。旁邊的雨袂暗暗舒了口氣,好在這個嬌客是個安生的,如果是個嬌氣鬧騰的,将軍又要多一樁麻煩事,她已經夠累了。
将軍昨天一夜未曾合眼,雨袂心中憂愁,想着快點回去看看廚房裏還有什麽好吃的,給将軍補一補,便沒心思多留,道了句:“姑娘有什麽需要就使人來找奴婢,奴婢先退下了。”
就要走開。忽聽得不遠處有帳營傳來吵鬧聲,雨袂皺着眉頭向那聲源處走去,倚游心中好奇,也跟着過去湊熱鬧。
那帳子屬于護送夏侯逸與她來軍營的李尚書李大人,這位李大人年紀不大,三十幾許,卻早早養好了富貴肚,看上去像是四十多歲的人,走起路來威風凜凜。
一路上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将朝中上下連帶府中子女誇了個遍,把夏侯逸與倚游弄得腦中嗡鳴,苦不堪言。倚游後來索性坐在車轅上與新雇的車夫沈文聊天,留夏侯逸一人應對。
此時,這位李大人雙眼圓瞪,氣喘籲籲,眼見着是發過火了,旁邊一位與雨袂年齡相仿的軍裝女子在低頭飲泣,雨袂拉過那女子,問道:“雲衣,怎麽回事?”
“雨袂姐姐,李大人嫌我們這夥食不好,可是我已經将最好的拿來了,可是李大人不吃就算了,把東西全砸了!”
李大人氣得直喘:“什麽最好的,一碗魚羹就想打發本官!把顧瑛寧叫來!”
雨袂正要答話,一個清冷聲音由遠及近:“李大人對我有何不滿?”
李大人挺了挺肚子:“本官是太子親信,奉太子之命護送夏侯公子來此協助你們,你們不好好伺候,真是好大的膽子。”
顧瑛寧不為所動:“我膽子再大,也比不上李大人十分之一,連皇上的貢品都敢占為己有。”
“你!你!”李大人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看起來更老了,他且驚且怒地看了看周圍,他的随從都惴惴地低頭,恨不能把耳朵捂上。再看顧瑛寧,一身緋衣,明豔絕倫,卻又冷若冰霜。
“你血口噴人,皇上的貢品本官可沒動。”
“ 每年的貢品都有清單在列,州府一份,內務府一份。經李大人護送的貢品,兩份名單都有出入,這是為何?”
李大人這下着慌了:“你,你怎麽知道的?”
Advertisement
“李大人不用管我怎麽知道的,我知道不要緊,只要皇上不知道就好,您說是不是?”
一滴冷汗從額頭流下來,李尚書顧不得擦去,他拱着手,堆了滿臉的笑道:“顧将軍,您說的是,咱們同朝為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李尚書可還怪我們伺候不周?”
“哪裏哪裏,都是誤會,誤會啊。”
顧瑛寧偏頭道:“雲衣,把魚羹撿起來。”
雲衣臉上的淚痕本已幹了,問言又禁不住淌下淚來,魚羹本就稠軟,潑在地上還能剩下什麽,她勉強将殘羹連帶泥土刮了小半碗,捧到顧瑛寧手邊。
顧瑛寧将魚羹遞給李尚書,道:“既然是誤會,那這魚羹可合大人的胃口?”
李尚書這時候哪敢說個“不”字,只能連連點頭。
“那就請大人把這魚羹喝了罷。”
“什麽?”李大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汗流得更兇了。
“一口都不能剩。”
還半蹲在地上的雲衣猛地睜大了雙目望着自家将軍,雨袂偷偷掐了自己幾下才忍住沒笑出聲來,李尚書呆了半響,才咬牙道:“顧将軍先放着,本官待會再用。”
“哎,李尚書,我們将軍一片心意,您可別辜負了,得要看您吃飽了,我們将軍才放心呀。”雨袂面無表情道。
李大人張了張口,看着顧瑛寧冷如寒冬的眼神,顫巍巍地接過了那碗和着泥土的殘羹,狠狠地咽了幾口口水,方才英勇就義般地閉着眼睛将半碗殘羹一氣吞了下去。
顧瑛寧滿意地看着氣喘不已,汗如雨下的李大人,眼中的冰層裂了一塊,露出鮮嫩的綠芽。倚游見狀,心中默默道:“這顧将軍雖冷若冰霜,一旦柔和起來必是明媚怡人。”不過可惜,這綠芽僅一瞬就被重新覆過來的堅冰壓倒。
“李大人,你要是安安靜靜做你的太子特使,我們就相安無事。要是再出幺蛾子,下一次送到你嘴邊的,就不僅僅是一碗魚羹了。”
李大人此時已抑制不住胃裏的翻湧,開始嘔吐,沒法回答了,顧瑛寧哼了一聲,一轉身看見角落裏站着個咧着嘴對她笑的小姑娘,面露疑惑。雨袂上前悄聲道:“這是夏侯公子的侍女倚游姑娘。”
自古女子多養在深閨撲蝶繡花,寫詩作畫,出閣後謹守婦德,相夫教子。而顧瑛寧是個特殊的,自打她記事起,待在校場的時間比待在房中的時間要多。府外的姑娘小姐對她多是懼怕與不屑,她為此還跑回家對爹爹哭鬧過,說世家同齡的小姐都像看怪物一樣看她,不願意和她相處。
父親聽了哈哈大笑,把她抱上膝頭道:“寧兒,你天生就是習武的料,注定要做不一般的事,那些弱質女子怎配與我家寧兒相提并論。”于是漸漸的,顧瑛寧習慣了冷眼應對衆人的非議。但是,這位姑娘眼中的欣賞與崇拜是怎麽回事?
她不自在地咳了咳,點點頭與倚游錯身而過。跟在後面的雨袂對雲衣道:“瞧你,為了這點小事哭鼻子,羞不羞。”
雲衣跺腳道:“我是心疼那碗魚羹,咱們多久沒吃到肉了,好不容易釣上來幾條魚,巴巴做了魚羹送來,還被糟蹋了。”
雨袂眼風往後一掃,聲音揚高幾分:“昨夜剛下過雨,泥土黏糊糊的。”
“可不是,”雲衣意會,咯咯笑着,全然不見了當初的委屈:“剛才我扒拉魚羹的時候,看見好幾條弓着身子的地龍呢。”
營帳裏的李大人吐得更歡了。倚游抖着肩膀回到帳營,然後撲到床上笑了個痛快。
夜色中,一匹快馬肆意奔馳,噠噠的馬蹄聲如同主人的心情一般,歡快雀躍。
不遠處,一位身着黑色鬥篷的人突然出現在路中央,靜靜站立。周老板眼尖,急急勒住了馬,仔細看了一會兒,問道:“羅副将?”
羅副将鷹獒般的眼眸中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周老板。”
周老板下馬,拱手道:“米糧動的手腳被顧瑛寧發現了,沒有得手。”
“無妨,拿下落霞城只是時間問題。”
周老板道:“顧瑛寧一見那盒子裏的東西,果然沒有殺我,羅副将神機妙算。”
羅副将嗤道:“事關情人,就成了傻子,那位也一樣。”
周老板道:“羅副将,周國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可否去找我的妻子。”
“可以,”羅副将目光閃爍:“六年了,她也希望你與他早日團聚。”
一絲潮紅漫上周老板的面頰,綠籬,夕陽,木屋,這些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的場景,就要真實地出現了,快馬加鞭,三日便可趕到。
羅副将玩味地看着周老板的表情變化,道:“我送你一程。”
他功夫絕頂,來無影去無蹤,有他幫助,腳程會快上許多。周老板感激道:“多謝羅副将,今後羅副将再有差遣,周某肝腦塗地--。”
最後一句話沒說完,他詭異地發現自己飛了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而他的身體,依然站在原地。巨大的恐懼扭曲了他的面容,他翕動着嘴唇,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羅副将踩着周老板的頭顱,從袖中拿出一個瓶子,收了從死者的身體裏逸出的三魂七魄。他晃了晃瓶子,道:“雖然晚了幾年,但你們夫妻還是團聚了。周老板,你也該滿足了。”
瓶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又歸于平靜。羅副将沉沉地笑着,化作一陣風消失在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