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獨往送淨衣
外婆見她情緒尚好,也笑出了一臉的桔子紋,擡起枯槁的手朝她招了招,“快進來,飯已經給你盛好了。”
寧青穹走到飯桌邊坐下,手上還冒着霧寒氣,不敢直接去碰飯碗,取了帕子包在左手上隔熱,才挨了上去,一股真切的暖融融從左手開始傳遞到筋骨,血脈,最後到達心裏,寧青穹滿足地喟嘆了一聲。她抱着熱騰騰的飯碗,胃裏很餓了,卻有種吃不下去的乏力,才更加真切地感到了全身的疲勞。寧青穹端坐着吸了幾口米飯香緩勁兒,才夾了一筷子青菜。
午飯并不如何豐盛。或者說,給寧青穹和外婆吃的已經不是那麽豐盛了。舅母不會等她,已經帶着表妹先行吃完,只留了些殘羹冷炙給她們。是小半盤煸青菜,些許筍幹蹄花湯殘羹以及六七片炒地瓜,寧青穹孝中,自然只吃那兩盤素的。
不過這對她來說,也盡夠了。寧青穹咬進去一片只有鹽絲味兒的青菜葉,細細咀嚼,慢慢咽下,又歇一息,總算找回了點精神氣兒,捧着碗一口米飯一口菜地吃了起來。
雖然舅母要罵她幹吃飯不幹活,但是她知道母親是當着全家人面給了舅舅足夠自己長到及笄的寄居費的,飯和菜,當然是能吃就吃,并不會真就被她罵得畏畏縮縮,好像真欠了什麽似的。
至于中午并不到場的外公、表弟和舅舅,外公自帶了幹糧在山上挖藥,表弟在城中的徽山書院念書,中午是不回來吃的。舅舅說是在找門路,重新找個營生,日日在外頭。他這些年做慣了東家,現在人到中年,一者不能也不肯給別人做幫工,二者街面上的小販營生他也拉不下臉來做,是以晃晃蕩蕩大半年,還是沒有找到合适的營生。他手裏的錢卻是來來回回大把大把的過,賭注大得讓人側目,卻是不見收斂,理所當然是十賭九輸,越賭越沒積蓄。
寧青穹還不清楚舅舅是不是把娘親給他保管的寄居費全賭沒了,但這至少說明,他手裏能拿出的錢肯定越來越少了,自己在這個家裏的生活水準直線下降,且還要擔起給大戶人家洗衣裳的浣衣女職責,也并不是全無緣由的。
寧青穹暗自搖頭。這樣的舅舅和舅母,她如何敢把自己身上還有嫁妝錢的事告知他們?只怕是但凡提了一個字兒,就如雨打風吹落花殘一般,盡碾泥土什麽也不剩了。
祖孫二人安安靜靜吃完飯,寧青穹伸手要收拾碗筷,讓外婆攔下了,她按着寧青穹的肩膀不給她起來:“我來洗,囡囡你歇會兒。”不由分說搶了碗筷就疾步走向了廚房,背影一晃一晃的。
寧青穹知道外婆有時候固執起來也是完全不聽勸的,也就沒有再去跟她争。外婆似乎是覺得,對舅母沒轍,總能在這些雜事上給她一些補償。
但她其實是不需要補償的。她比誰都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爹娘都死了,家也被抄了,外公外婆是疼愛她,但她卻無法依靠她們,獲得庇護。還是要靠自己才行。
寧青穹垂頭看着自己那雙紅通通腫脹脹的手,心想,她不能再讓舅母這樣折騰自己了,這日子繼續這樣過下去,只怕孝還沒出,她的手得先廢了。這雙手自她四歲開蒙起,就日日與筆墨為伍,哪怕是去書齋給人抄書,都比當這浣洗娘來得有前途。
寧青穹微微曲起十指,半握成拳狀。舅母又晃着韻致的腰肢過來了。她在寧青穹面前站住,一指庭院裏的一個大包袱,努努嘴:“那是徽山書院的衣裳,你今天下午送過去。”
寧青穹一愣,“我還在孝中。”
舅母刻薄地撇撇嘴,斜睨着她:“孝中怎麽了?這不是已經過了你娘百日了嗎?你當你還真得跟大家千金似的守滿多少年不出門啊?別說咱們老劉家沒這規矩,就是你們寧家,現在也都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了,不說你是階下囚就好了!”
寧青穹咬着嘴角還沒說話,那邊外婆已經聽到聲音顫巍巍地跑出來,喊道:“我送,我送,怎麽能讓囡囡一個小姑娘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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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送,你別路上就迷路找不回來了,回頭別人還要說我不孝。”舅母把外婆噴了一頓,那只染了紅丹蔻的手拈着一方奪眼的鵝黃帕子繞了一個小圈兒,扭頭問寧青穹,“你送不送?”
寧青穹拉了拉還要再說什麽的外婆,平靜地說:“我送。”
“那外婆陪你去……”
“嗯哼!”舅母立刻在邊上咳了一聲,一張嘴便是不饒人,“家裏的衣裳還沒洗呢,晚上這院子裏可沒多餘的油燈點!”
外婆仍是過來牢牢地執了寧青穹的手,她幹瘦的手指按在寧青穹紅腫的手指上,隐隐地讓人疼:“囡囡第一次走,總得要個人陪着。”寧青穹見外婆要固執起來了,怕是僵持下去,等晚上舅舅回來,舅母還不知要怎麽編排,便覺不好。且她心中已有了一個主意,不好帶外婆一起,便反握了一下她的手,勸道,“路問一下不就走過去了,外婆放心,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
寧青穹辭了外婆相陪的好意,獨自一人抱着那個笨重的包袱跨出院門,走上這條她并不熟悉的小巷。這裏已經是舅舅染上賭博後換的第二處住宅,她暗暗祈禱以後不要再換了。現在她已經住到了柴房裏,再換一次,怕是連柴房也沒得睡了。
小巷是一條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腳踩下去有時是腳心着地兩頭空,有時是腳跟着地前頭溜空,一個不慎就能讓人滑倒。寧青穹走得東歪西倒,讓人懷疑若是來一陣強急風,能輕輕松松将她刮到天上去。
巷中有三個小孩在玩跳格子,他們都比寧青穹小上三四歲,邊跳邊唱着應景的童謠,看到寧青穹過來,一個兩個都好奇地轉頭看她,也不唱了,也不跳了。
寧青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愛跟絲竹她們一起玩跳格子,将好好的草地踐踏得狼藉怪樣不說,其他幾個都悄悄地讓她,獨琅花最憨傻,從不知讓着自己。不知她如今好不好,新主家是不是也不介意她憨傻……
寧青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琅花,對這幾個小孩露出一個淺淺的禮貌微笑。她的臉頰帶着天然的粉色紅暈,笑顏一展,便像極了冬日裏淩寒半綻的粉紅臘梅,周遭是清灰的冷意,身上是沉暗的青色,唯她是淩霜霁暖的,遇寒愈盛的。
站在最前頭的小胖敦和他身後的小姑娘都回了寧青穹大大的笑容,就是他們身後那一向有些腼腆的小男娃都微微張大了嘴巴,并沒有習慣性地退縮。
“在玩跳格子啊?”快走到他們身旁的時候,寧青穹随口問道。
最前頭的小男孩回答:“沒錯!姐姐陪我們一起玩嗎?”
他才說完,就被身後的小女孩拉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不知道自己哪裏說得不對。
寧青穹仍舊笑眯眯的,她搖了搖頭:“姐姐還有事要做,你們玩吧。等我得空了,來找你們玩兒,好不好呀?”
“好啊好啊。”小男孩高興地應下。寧青穹朝他們揮揮手,走了過去。小巷裏再度響起童稚的歌謠聲和咚咚啪啪的蹦跳聲。
這是一條幽深狹長的小巷,兩邊都是青灰且斑駁的石磚,磚牆頂上蓋着青色的瓦片,一片疊着一片,魚鱗一般栉栉有節,排列整齊。一身青的寧青穹走在這青灰的幽深小巷中,依然走得東倒西歪坎坎坷坷,她走着走着,仿佛那一身飄搖的靛青也漸漸地染上了青灰的濛霧,一點一點地融進了這條小巷之中。
出了小巷往左,就是一座拱石橋,石橋下方流淌過一條不寬不窄、不深不淺的小河。這條小河貫穿本縣東西,将一個囫囵的縣城劈而兩半,因而若是有事來往東西,縣中多乘小舟。河水清澈見底,日月照耀便是波光嶙峋,沁涼喜人,沿河基本數十步便有石階鋪下,無論清晨傍晚,寒暑交替,總有三兩婦人石階上或結伴漿洗,或單個浸衣,不乏人煙。她們見了面孔生疏的寧青穹,看她小小年紀一身沉悶的暗青,便知她是巷中新搬來的劉家,知她是寧探花留下的那個孤女了。也有見了她,不作反應直直凝視的,也有朝她露出友好笑臉的。
寧青穹也遠遠地朝她們微笑致禮。
就有熱情的大娘高聲問了:“小姑娘這是要去哪呀?”
寧青穹回她:“徽山書院。第一次從這邊走,還不知道要往哪邊去呢?”
“哎喲,徽山書院,那可有點遠啊。在城南呢!喏,你從這條橋過去,就一直往前走,一氣走它七八個路口,再問人吧!”
“哎,謝謝您了。”寧青穹道了謝,朝她們微微一颔首,便抱着那個大包袱一徑往南走去了。
待到她走遠,身影消失不見,那幾名婦人又聊起天來,其中一個頭戴粉絨花的年輕婦人問:“這就是寧探花家那閨女了吧?”
另一個接道:“正是呢!”這回話的婦人年紀大上許多,兩鬓已見斑白,只面容有些尖刻八卦之像,她忽地神神秘秘地一探身,低聲來了一句,“我那天兒打他們家門前過,看到這丫頭是從柴房裏出來的,怕是平日裏就睡柴房呢!”
“哎喲,作孽喲。”另一個相貌平和些的中年婦人接了一句,“聽說她舅舅外面還賭着,這才幾天就睡柴房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拉去賣了!”
“真真作孽!”幾人唏噓一番,又低頭洗自己的衣裳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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