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更新(萬更) (1)
心路、融洽、美人計
“就知道你對我好。”薇珑解釋道, “把原由告訴我,讓我知道症結,日後最起碼不會無意中碰到你的痛處。”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轉身平躺,手撫着薇珑的長發, 眼眸看着面前虛空, 征戰歲月中的一幕一幕,襲上心頭,“性情有所轉變,具體是從何時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講述, 昔年他曾經歷的腥風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現。
讓唐修衡說心裏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沙場上揚名天下。
年幼時習武, 是因為父母、師傅都說他是習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習武過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體能極限,更驚喜于武學帶給自己的諸多領悟。
真正的武學, 初衷只是強身、修煉心性。他很早就明白這道理, 從沒想過用絕佳的身手去殺人。
林同之類的因為矛盾動手的事, 他自問只是打架——真動武的話, 林同的骨頭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獲罪。
骨子裏, 他厭惡戰争。
可是,一時的沖動之後,命運之手把他送到了軍中。
身在軍營,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聽到遠處戰事的消息,都認為與自己無關,打心底覺得那種事與自己是風馬牛不相關。
他那時的樂趣在于交友、與阿魏小刀琢磨生財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軍營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離開京城之前,皇帝賜給他的字——沒有人知道他是臨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軍中,只是從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裏敷衍着上峰,盡量讓自己和這些人更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戰火肆意蔓延,燒到了他所在的軍營,燒到了他和弟兄們身上。
兩軍陣前,任何人都沒有退縮、逃避的餘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殺敵,你少殺一個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兇險。他最初的軍功,是抱着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會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會提拔,他很快升任至從五品的官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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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而言,當時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責任更重。他要讓自己的人在戰場上活着,還要揚眉吐氣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遲鈍:很長時間都沒意識到戰争意味着的是什麽,堪稱一樁奇事。
在那樣的時刻,他只是唐意航,一個白日沖鋒殺敵、睡前與弟兄們把酒言歡、夢裏想着生財之道的一個不着調的人。
可他又分外懷念那時期的自己。
那時,他還是母親心裏的那個長子,沒正形、開朗、好學。每日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惦念母親和手足。
那時,他自認還是個很有孝心的兒子。
這情形一直維持到他成名那一戰。
性情的轉變,應該就是在那一戰之後。
傷亡太重,戰死陣前的人,就有自最初就認可他、跟着他的兩個人。
他對薇珑這樣講述那兩個人:
“一個是廣東人阿海——大名姜海,不到二十歲。看起來是文弱書生,跟我所思所想應該是差不多,拿着軍饷,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幹什麽的。稀裏糊塗的一個人,到了陣前随時都想做逃兵。他跟我說,每殺一個人,就腿肚子轉筋,就想跑。但他從來沒這樣做過。他說不能給我臉上抹黑——唐意航的弟兄,不能有孬種,就算骨頭軟,也得裝出個骨頭硬的樣兒來。
“一個是安徽人梁興,三十多歲,最喜歡我做的野味兒,喜歡喝酒,家境貧寒,沒少搜刮我手裏的碎銀子。他說這是劫富濟貧,讓我這少爺德行的人少花點兒,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點兒樣子的飯菜。臨陣殺敵,比起別人,他最勇猛,總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閃失,說我要是傷了死了,他以後還能敲誰的竹杠?”
這樣的兩個人,不過朝夕之間,與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場的人,沒有一定的品級,只能馬革裹屍、埋骨他鄉。
當日,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肯讓人安葬他們。
到末了,終究是要接受、面對。
他不能讓他們草草下葬,一整夜,為他們打造棺椁。
兩個人下葬時,一幫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卻沒有眼淚。
那之後,他很快被提拔為前鋒,再升至副帥、主帥。他由唐意航恢複了真正的身份:臨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錦衣衛給他送去了很多兵書史冊。
他一點欣喜也無。
好友身死,他卻活着,且活得越來越意氣風發——至少在別人眼裏是這樣。
有那麽三兩年的時間,他一心取勝的目的,是為姜海、梁興報仇。
所有參與戰事導致他們身死的敵國将士,都該付出慘痛的代價。
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這種仇報不完。
舊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謂漂亮的勝仗越來越多,經歷的殘酷、別離也越來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見得能夠長久。
他在經歷着,數萬将士也在經歷着。
來日的榮華功名太遠,他們切實擁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場容不下。
沙場只需要見生死,獨獨不看人心,從來不會慈悲相待。
那麽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種心緒埋骨沙場,只他還活着。
在旁人眼裏,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惡這一切。
日複一日,他由厭惡戰事轉為徹骨的疲憊。
很多時候,尤其戰事大捷、敵軍傷亡慘重的時候,他只有滿心悲涼。
因為那時已明白,所有親身上陣參與戰事的人,不論敵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經歷的一切,敵國将士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給了別人進犯的可乘之機,有人欲求不滿挑起戰事。
那時他的心裏,很多時候沒有家國。
顧不上。
看到因為戰事流落街頭的難民、歡天喜地慶賀戰捷的百姓,才會意識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離開這樣的情形,還是要再一次重複那些最不願面對的生離死別。
沒有完美的戰事。
沒有一方慘敗一方毫無傷亡的戰事。
慢慢的,他不願意再與任何人走近——沒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難受,但難過的時間會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語的人——太多的話,他覺得根本沒必要說出口,說了就多餘。
慢慢的,覺得沒有人是無辜的,也沒有人罪大惡極——遲早都要死,時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認定人來這塵世純屬多餘——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獨絕望,失去的始終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經歷最好。
慢慢的,一顆心由鮮活、悲怆轉為麻木、冷硬、殘酷。
每一次親自率軍上陣殺敵之前,都做好了命喪在敵人刀槍之下的準備——戰事結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攜帶着一封寫給至親的遺書。
那段歲月,他不孝,他不會再時常思念母親,不會再時常想起手足。
那段歲月,他把每一日當成最後一日來過。
那段歲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員委屈将士,只要發生這種事,便會全力回擊:誰讓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讓誰落得沿街乞讨;誰讓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讓誰成為路邊凍死骨。
很極端。
他擡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線中凝眸,“我這雙手,已非殺人如麻可言;我做過的太多決定,致使無數人喪命——敵國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時候,特別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睜睜看着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人喪命、傷殘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有時候雄心萬丈,想将敵國夷為平地;有時候萬念俱灰,極為懷疑自己的能力,想毀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獄,我這種人只能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輪回。我只是個打着最光彩的旗號的劊子手——始終都是這樣看待自己。
“征戰的歲月太久,休整的歲月太短暫,我始終沒緩過來。”
他轉身凝視着薇珑,“有一度,我幾乎相信自己遲早會變成瘋子,經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殺了自己,不能活着現世。”
薇珑聽說過,有少數軍兵在殺敵之後,會嘔吐、昏睡不醒,會噩夢連連,再也不能碰刀槍。
每個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殺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會崩潰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極為堅定、冷靜,問題出在他從軍的初衷:他打心底沒想過建功立業、揚名立萬,他只是抱着接受母親懲戒的态度從軍。
懵懂的少年,在最殘酷的環境中迅速成長,讓他成長的事情,除了戰捷之後的歡悅,都是腥風血雨。
重情義的少年,在軍中能得到的只有友情,能失去的也是友情,且是以最殘酷的形式。
薇珑湊過去,摟住他,心疼得厲害。
“你嫁的是這樣一個人。”唐修衡撫了撫她的面容,語帶歉疚。
薇珑親了親他的唇角,“是,我嫁的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讓我引以為榮又心疼的人。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時不時地就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
“再多的,我說不出。真說得清原因的話,也就知道如何對症下藥了。”唐修衡反過來問她,“你呢?又是怎麽回事?”
“我?”薇珑想了想,“說起來很簡單,有時候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麽都做不好。做不好黎郡主、唐夫人,也建不好園子,很快就會有人把我踩到塵埃裏……諸如此類的事,特別多。”
“跟自己較勁的時候,特別難過吧?”他柔聲詢問。
“嗯。”薇珑苦笑,“就是那種情形嚴重的時候,會完全否定自己,對現狀、來日萬念俱灰,覺得自己多餘活着。”
她把所有的包容、忍耐都給了親人,留給自己最多的是挑剔、煩躁。
這種話題不能深談,越說她就越沮喪,唐修衡說起別的:“跟岳父下棋的時候,他偶爾會跟我說你小時候一些趣事。”
“是麽?”薇珑失笑,“都說什麽了?我自己都不大記得了。”前世今生相加,讓她早就忘掉了很多舊事,并且有些記憶混淆不清,不能确定具體的時間。
唐修衡把聽來的事娓娓道來。
他的講述是一種變相的提醒,讓薇珑也記起了吳槐、幾個丫頭一些趣事,對他娓娓道來。
氛圍因此變得溫馨、平和,說笑到後半夜,兩個人相擁而眠。
早間,薇珑陪着太夫人去佛堂的路上,提了提唐修衡昨日說過的事:“午間、晚間我都要去您房裏吃飯,是侯爺的意思。您可別往外趕我啊。”
太夫人逸出愉悅的笑聲,“怎麽會,高興還來不及。”
“那我心裏就踏實了。”薇珑挽住太夫人的手臂,“侯爺若是得空,也會陪您用飯,這是他昨日下午就說過的。”
“那自然好。”太夫人側頭凝視着薇珑,欣慰地笑了,“你可真是我和修衡的小福星。”
“哪有。”薇珑自是不敢居功,“侯爺本來就有這打算,趕巧了。”
“我心裏什麽都明白。”太夫人笑着拍拍薇珑的手,問道,“修衡呢?一大早就沒了人影。”
“去程府了。”薇珑道,“程老太爺這次真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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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閣老一句一句戳心的話幾乎成了程老太爺的夢魇,身子骨撐不住,由裝病變成了真病。
這樣一來,裝病的程老夫人就痊愈了,命人把老太爺接回到房裏,親自侍奉湯藥。
上午,溫煦的陽光透過雪白的窗紗入室,在地上投下光影。
程老太爺躺在床上,時不時長嘆一聲。
程老夫人勸慰道:“日子還長着,你也不必這樣犯愁。”
程老太爺苦笑,“日子是長是短,有何差別?那個逆子如今把持着朝政,又是當家做主之人——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無計可施的地步。”
程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他到底是為什麽?你可問清楚了?”
程老太爺冷哼一聲,“為什麽?都是當年那個女人引來的禍患。那個禍水!”
程老夫人聞言,驚訝得揚一揚眉,“這不大可能。是不是你們争執了起來,他故意這樣說,惹你生氣?”
程老太爺冷笑,“你這話是擡舉我。那逆子眼下是什麽人物?當朝首輔啊。你瞧着他像是有與人置氣的閑情的人?他提都沒提過那檔子事,我提起的時候,他不正經搭腔——這反倒能讓我确定。”
“……原來是這樣。”程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沉吟道,“那你就更要快些好起來才是。因女子而起的是非,可以想想法子。”
程老太爺面上一喜,“這樣說來,你有應對之策?”
“我也只是依照人之常情罷了。”程老夫人笑容苦澀,“他與那女子年歲都不小了,對他而言,是尚在盛年,對那女子而言,卻是美人将遲暮。說到底,他是不甘心。既然不甘,我們就盡量彌補他。當然,我只是想試一試,萬一他這輩子都鑽進牛角尖不肯出來,大羅神仙也沒法子。”
程老太爺斟酌片刻,嘆息一聲,“依我看是難。不過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那我就想法子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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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修衡這次前來,只是以探病為名,實際是來見程閣老的。
程閣老命人把他請到了書房,如實道出用意:“老太爺精力不濟,我就不讓他見侯爺了。”
唐修衡一笑,“與閣老說說話就行。”
程閣老從小厮手裏接過茶,送到他手邊,“以往上朝的時候總是相見,卻不曾坐在一起敘談。你我都這般清閑,此生怕是也沒幾次。只是,你是喜事臨門,我則正相反。”
“這倒是。”
“你不來,我也要去唐府拜訪。”程閣老道,“昨晚,我所思所想,只關乎誰會在日後害我。”
“是該居安思危。”
“能害我的人,只能是文官。”程閣老凝了唐修衡一眼,“侯爺可曾想過,誰對你存着歹毒之心?”
“近來經常會想。”唐修衡如實道,“能給我迎頭痛擊的人,是武官。”
“這也算是同病相憐了。”程閣老微笑,“只是,我倒是想不出,誰會有這個膽子。你若出了岔子,害你的人,開罪的便是萬衆将士,此生也別想再建功立業。”
“閣老擡舉,真是擔不起。”唐修衡自嘲一笑,“我倒是真有過目中無人的光景,如今卻再不敢如此。”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程閣老也笑,透着些許落寞。如果不是周夫人提醒,他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為人處世并非滴水不漏。
“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吩咐一聲便可。”
“多謝侯爺。”程閣老知道他為何如此,“文官動筆杆子、鬥心計還算在行,人手卻不是訓練有素。日後武官與你生罅隙,只要我在朝堂,便會出面幫襯。”
這是一報還一報。唐修衡笑着颔首,“如此最好。”心裏則清楚,只要皇帝離京巡視,便會帶上程閣老。他想避免前世的牢獄之災,只能自己抽絲剝繭,先一步除掉隐患。
說了一陣子話,唐修衡起身道辭,離開程府之後,去了沈宅。
到了巷子轉角處,他下了馬車,即刻察覺到了周遭氛圍不對。
發覺潛在的危險,對于他已經是一種本能。
唐修衡不動聲色,如常步行到沈宅。見到沈笑山,他問:“附近有人埋伏,意在監視你。你怎麽不把人打發掉?”
沈笑山神色平靜,“京城是你的地盤,我住在京城,是你的主意。我遇到麻煩,難道不該等你解決麽?”
“……”唐修衡用食指關節按了按眉心,“合着我是又多了一個債主。”
“才知道?”
“你手裏的人留着做什麽?”
“享清福啊。”沈笑山笑道,“放心,他們一定會對你感恩戴德。”
“……”
沈笑山繼續道:“正好你來了,幫我把這宅子布置一番。萬一哪個膽大的潛入,我要活捉。”所謂的布置,是讓唐修衡在宅子裏設下機關埋伏。
“我不是教過你這些麽?”
“忘了。”
“……”
沈笑山笑意更濃,“快快快,你得抓緊。”
唐修衡一雙劍眉擰得就要打結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來。
“沒幾日光景,不能安排妥當。”唐修衡喚阿魏,“去喚幾個人來幫把手。”
阿魏笑着稱是,心說您這些朋友,真就沒一個省油的燈。
沈笑山問道:“阿魏年紀也不小了,你怎麽還讓他做你的小跟班兒?”
唐修衡道:“提過幾次,讓他到外面歷練,他不肯。”
“也對。”沈笑山打趣道,“能在你身邊熬些年頭還能活着的人,出去就是人中龍鳳。”
唐修衡笑起來,“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沈笑山又讓唐修衡看了幾個地址,“兩個廢宅,三塊地,你得空挨個兒去瞧瞧,給我看看風水。”
“成。”唐修衡記在心裏,凝視着好友,“先生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沈笑山大笑,“暫時就這些。”
“閑來也不折騰着我陪你滿街轉悠了,這是打算悶在家裏過冬了?”
“嗯。”沈笑山颔首,“去過四季如春的地方,北面冬日的冷真是讓我厭煩。日後你有事就來這兒找我,我是死活都不肯出門了,回去幫我給太夫人帶個話。”
“行啊。”唐修衡笑微微地道,“回頭我再給你找個好人家,把你嫁出去。”
沈笑山嘴角一抽。
這一次,哈哈大笑的是唐修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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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陸開林到禦書房回話。
濟南廖家的人在押解進京的途中,他只是協理刑部查案,把以往相關卷宗調出來,交給刑部尚書。
主要着手的,當然還是與德妃相關的事。
“失蹤的宮女小凡,事發當日一大早,她奉德妃之命離宮,不知去向。今日有了下落:她投河自盡了,原因不明,據微臣分析,或許是畏罪自盡。”小凡當然還活着,并且活得不錯,但陸開林只能這樣禀明皇帝。
皇帝颔首,道:“這些都是微末小事,你看着安排就是,不要走漏風聲。”
“微臣遵命。”陸開林繼續道:“這兩日,微臣命專人查尋別號青山的文人雅士、官員,”他為難地笑了笑,“進展很是緩慢。”
皇帝思忖片刻,提醒道:“今年之前入仕的人,查不查兩可,不妨多留意各個府邸的門客、謀士。”他是想,陸開林不知道信件的內容,範圍出錯也很正常,便一絲責怪也無。
“微臣領命。”陸開林又道,“至于此人的筆跡,也需要慢慢核對……”
“朕知道,這等同于大海撈針,所以從最初就告訴你,不論需要多久。”皇帝道,“你不需心急,但要作為一件長期着手的要事。朕的意思,你明白吧?”
“微臣明白。”
皇帝現在比較糾結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封信,是怎麽送到德妃手裏的。
德妃宮裏的人知不知道有人送信不重要,橫豎也沒人會看到信件的內容,便是看到了,也已經不在人世。
他需要知道的是,什麽時候、什麽樣的人混進宮裏,把信件交給德妃。
偏生劉允那個老東西辦事不力,在後宮暗地裏查證這些日子,也沒個結果。
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急着把德妃身邊的人處置掉。
但這件事就算再窩火,也是無計可施,不能指望陸開林。錦衣衛眼線再多,也不可能知曉後宮裏的風吹草動。
思前想後,皇帝只能把這件事壓下,派給陸開林另外一個差事:“江浙總督長子,你好生查查品行如何。不瞞你說,這是朕為安平選的女婿,态度定要公允。唐意航和程閣老都說過,江浙離不開現任總督,這意味的便是安平要遠嫁,定要慎重。”
陸開林正色領命。
“沒別的事了。”皇帝蹙眉看了看案上小山似的奏折,“要是有時間,去看看程老太爺的病情如何——太醫院都是一幫欺上瞞下的東西,問了也是含糊其辭。程老太爺要是沒大事,記得告訴朕一聲,這七事八事的,沒了程閣老,我不眠不休都忙不完。”
陸開林暗自失笑,再度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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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拜沈笑山所賜,唐修衡很晚才回到家裏。
薇珑已經睡了,身形半倚着床頭,手裏的書落在身側。
她能早早睡着的情形很少見。鑒于她睡眠特別清淺,唐修衡不忍心驚動她,去沐浴之前,只是給她将錦被拉高一些。
回來的時候,薇珑還是那樣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穩,柳眉輕蹙,唇微微嘟着。
該是在做讓她不大開心的夢。
唐修衡只覺得可愛,忍不住低頭覆上她的唇。
薇珑眉頭蹙得更緊,擡手推他。
不這樣,他就只是淺嘗辄止,這樣的話,他料定她一定過一陣子就會醒來,因而索性加深這個吻。
薇珑又推了他一下,咕哝一聲,卻讓他趁虛而入。
她本能地回應之際,手撫着他的下巴,是言行一致地确認搗亂的人是他。
舌尖相碰,引來彼此輕輕地一記顫傈。
薇珑因此呼吸一滞,睜開眼睛,對上他的眼眸,唇角上揚。
他沒說話,吻一吻她的眼睑,讓她閉上眼睛,繼而再度俘獲她的唇。
毫無阻礙地被他擁到懷裏的時候,她含糊地問了一句:“沐浴了沒有?”如果沒有,那這事兒就只能就此打住。事後不讓她洗澡,事前他再不沐浴,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聽到他嗯了一聲,又已聞到他分外清爽的氣息,她心安下來,只剩下了最後一件事,“把燈……”想說把燈熄了,他卻不肯:
“不。”
他糾纏着她的唇,用手感知着她的美,調動着她的情緒,讓她無暇顧及那些小節。
她糾結片刻之後,便身不由己地放下這件事。
他低下頭去,撷取一顆紅豆到口中,細細品味。
她不耐,身形微微扭動。過了一陣子,實在受不住了,纏上他,語聲近乎呢喃,“唐意航。”
“嗯。”他略帶不舍地放棄這一方的美好,轉而便再度索吻,沉浸在這讓他更覺美好的光景之中。
懷中這女孩,有着得天獨厚的美。
真的,他找不到分毫瑕疵。
在他眼裏,就是上天恩賜給他的最完美的一個女子。
這是不需驗證便可得出結論的事情。
正如人欣賞到無雙的美景之時便有感知。
被擁有的時候,她由初時的吃力轉為适應,再到享有。
他則由初時的溫柔相待轉為恣意,再到肆意掠奪。
他與她拉開些許距離,“清歡,看着我。”
薇珑纖長的睫毛忽閃兩下,睜開眼睛,看住他。
他眼波溫柔如三月眼波,滿含迷戀、沉醉。
這時刻的唐修衡,是喜歡她的,而且是特別喜歡。
意識到這一點,曾經徘徊在心頭的不自在煙消雲散,薇珑唇角微微上揚,綻放出甜美的笑容。
其實最在意的,只是在他面前失态,又因失态而讓他不喜。
沒了這顧慮,她便可以坦然。
“好美。”他斂目打量着她,低低地道,動作因此由起落轉為磨碾,由輕緩到用力。
那讓她惶惑的感覺逐步深入,迅速蔓延到周身。
她蹙眉,雙唇微啓,不自主地以肘撐身,閑着的手臂去摟他的肩頸。
不論是怎樣的情形,都會想投入到他懷裏尋求慰藉,哪怕那煩惱是他帶給她的。
他目光變得迷離,知道那奪人魂魄的美妙感觸就快到了,随着她的舉動靠近她,纏住她的唇,輕柔地含,綿密地吮。
一如她不可控制地那樣的對他。
“嗯……”她顯得有些痛苦地慢慢阖了眼睑,失去力氣,跌落回枕上,手指在他肩頭輕輕跳躍,無聲地催促他。
快一些。
這是與她最親最親的人,命運相連,骨血相溶,餘生不離不棄。
願意随着他的引領去體會更多的——在她是新奇,在他是快樂的事。
之後幾日,床笫間每晚厮磨。
期間,唐修衡和薇珑陪着太夫人去大興的莊子上住了一日。
莊子上最多的是蘋果、葡萄。即便下人竭盡全力延長這兩種水果的期限,如今也已到了最後一季。
夫妻兩個不喜歡吃水果,但是樂于采摘,果香四溢的園中,不時傳來兩個人的說笑聲。
太夫人賞景時隐隐聽到着,只覺得這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心。
她想,薇珑今年剛及笄,那小身子骨只是特別好看,卻不利于懷胎生子。這樣的話,開枝散葉的事情就不能急,自己要等個一兩年才能提及想抱孫子的事兒,在那之前說了,只能讓薇珑無所适從。
·
濟南廖家的人押送到京城之後,程老太爺的病情明顯有所好轉。
由此,程閣老如常上朝。
程老太爺與程老夫人張羅之下,程家在百官休沐之日舉辦宴請。
唐府太夫人、薇珑、唐修衡,都在邀請的名單之中。
之前探病在先,三個人自然不會推辭,當日應邀前往。
程老夫人對太夫人、薇珑顯得又親近幾分,拉着婆媳兩個的手寒暄了一陣子。
婆媳兩個卻覺得這宴請該是另有目的——自己的親家不知哪天就要被問罪,老夫妻兩個卻有這份閑情,實在是不合常理。
來的女眷之中,六部的人居多,各位尚書、侍郎的夫人、千金都應邀前來,此外便是品級低一些的在各部行走的人。
以前曾三次到唐府幫周家說項的樊成,今日也帶了家眷前來。
薇珑私心裏比較留意的人,是周府二夫人及其女兒周素音。
這樣的場合,周夫人是如何都不會來的,周二夫人帶着女兒過來,不知是周夫人的安排,還是自己的意思。
晚宴時,男女賓客齊聚在花廳,分東西落座,中間用半透明的屏風隔開。兩位老人家居中而坐。
酒過三巡,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席間也沒有歌舞音律助興,不免委屈諸位,真是于心不安。”
樊成的夫人笑着将話接了過去:“這又非難事,只要您老人家說句話,便會有人出面展露才藝——如今有才情的公子、閨秀可是不少啊。”
這種宴請,在很多門第看來,算是變相的相看各家子弟、閨秀,孩子們又是在長輩跟前,鮮少會有行差踏錯的事情發生。哪一家的公子、千金若能在人前出了風頭,親事也就等于有了着落。
程老夫人笑道:“這我也知道,只怕孩子們不好意思。若是程家的孩子有個打頭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我兩個孫女都已出嫁,幾個孫兒又只知道埋頭苦讀。”
程家老祖宗向來視琴棋書畫之類為雜學,歷代子弟精通這些的,只有程閣老一個。
“怎麽會呢。”樊夫人繼續笑着捧場,指一指身邊兩名妙齡女子,“這兩個孩子,是我的遠房親戚,近日來京城投奔我,一個喜歡彈琴,一個喜歡作畫,我眼拙、耳力不佳,也不知道功底如何。您老人家若是不嫌棄,就讓她們獻醜助興。”
“好啊。”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點一點頭,對兩個女孩子招一招手,“到我近前來。你們與樊夫人來得遲,我也沒顧上跟你們好生說說話。”
兩個女孩子恭聲稱是,落落大方地到了程老夫人面前回話,舉止優雅,談吐從容而斯文。
一個一襲湖藍色,氣質清冷;一個一襲桃紅色,書卷氣很濃,雙眼宛若寒星,笑起來的樣子很甜美。
程老夫人與兩個女孩并沒刻意壓低聲音,薇珑便不難聽到她們的對話,知道兩女子是堂姐妹,湖藍衣的女子名為姜五娘,另一個名為姜六娘。
随後,程老夫人命下人準備,讓姜五娘彈琴,姜六娘當場作畫。
在場大多數人都起了興致,靜心等待。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姜五娘。
薇珑則是若有所思地凝視着姜六娘。她一定是第一次見到這女孩,卻覺得似曾相識。
像誰呢?
她把比較熟悉的人在心頭過了一遍,想到周夫人的時候,心頭一動。
與周夫人一同去見德妃那次,對方那熠熠生輝的眼眸、從容卻不失甜美的笑靥在腦海浮現,越來越清晰。
薇珑不自覺得轉頭,望向程閣老所在的方向。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她只是有些不忍——這會兒的首輔,心裏是什麽滋味?那樣聰明的一個人,不會看不出這一幕背後的端倪。
太夫人則輕輕拍拍薇珑的手,悄聲詢問:“怎麽了?”
薇珑轉頭附耳道:“前些年,您見過周夫人麽?覺不覺得那桃紅色衣服的女子跟周夫人有幾分神似?”
太夫人卻是意味深長地凝視她片刻,笑得有些無奈,“聽你這麽一說,的确是有幾分相像。”随後道,“我忽然有些不舒坦,你陪我回家吧?”
“好啊。”薇珑連忙站起來,“您等等,我去跟程老夫人說一聲。”
“嗯。”太夫人瞧着兒媳的背影,有些啼笑皆非。
這個傻孩子,竟是沒發現,那姜五娘的氣質與她相似,有着一手好琴藝,此刻在彈奏的曲子,是修衡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