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撒謊(捉蟲)
薇珑見周清音之前,命人喚吳槐到面前說話。
吳槐恭聲道:“郡主有何吩咐?”
薇珑道:“我想知曉周大小姐日常動向,有合适的人手麽?”周清音與唐修衡前後腳來到家中,她不能認為是巧合。
吳槐思索片刻,鄭重點頭,“有。”
“去安排。”橫豎也是閑着,不妨多了解周清音一些。
“是。”
薇珑轉身去了梧桐書齋。
周清音面色還沒緩過來。切身領略到唐修衡的威懾力之後,她害怕,還有幾分羞惱。
“這是怎麽了?”薇珑明知故問。進門之前,已經有人把二門那一幕如實相告。她并不意外。唐修衡情緒轉變之快,幾乎不需要時間過渡。
在平南王府,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不是秘密。周清音苦笑道:“來內宅的路上,與唐将軍巧遇,他那個神色……吓得我。”
薇珑輕描淡寫地道:“日後我讓下人妥善安排。”
周清音眼神複雜地看着薇珑,“唐将軍來找你,是為何事?”
這一次,薇珑沒辦法轉移話題,“他手裏有一塊地,讓我看了看地形。”
“你可曾與他交談?”
“自然。”
“他那個眼神……沒吓到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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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珑沒應聲,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看着周清音。
氣氛有些尴尬。
周清音強笑着解釋,“我方才實在是吓得不輕,心慌意亂的,是不是說錯話了?”
薇珑這才道:“我只管看地形圖,打量他神色做什麽?”這也算實話,大部分時間都對着他那塊地頭疼兼絮叨了。
“也是。”周清音自嘲一笑,心裏暗暗後悔失言,“你不似我們這種尋常門第的閨秀,誰會給你臉色看?我是沒見過世面,一點點小事都會大驚小怪。”
唐修衡怎麽可能找到別人家裏給一個女孩臉色看?那不是名門子弟的做派,更不是他的做派。
她想不通,自己或是家人何時惹到他了?他為何用那種傷人之至的眼神看她?
薇珑沒接話,喝了一口茶。
周清音勉力鎮定下來,道明來意:“我問了問家中的管事,帶來了堪輿圖。”
随行的丫鬟上前兩步。
“我看看。”薇珑站起身來,命丫鬟把圖鋪開在桌案上,做樣子看了片刻,和聲道,“在湖邊加蓋一個小涼亭就行。樣式不拘,四角、六角、八角都可以。在東面為佳。”指給周清音看了,又道,“一家之言,你不妨再問問別人。”
“是麽?”周清音看着堪輿圖,有些不相信,“只看圖就能想到別院的概貌,找出不足之處?”
“不算什麽,你不屑為之而已。”薇珑笑了笑,“我這一技之長,放到別處,只比商賈的地位略高一點。”對方的心聲,她不介意幫忙說出來。
“瞧你這話說的。”周清音笑起來,“你這一技之長最是風雅,可千萬別妄自菲薄。”
“許多人都是這麽說,心裏到底怎麽想,我也看不穿。”
周清音正色道:“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薇珑一笑置之,轉身落座。
周清音吩咐丫鬟把堪輿圖收起來。別院只需要加蓋一個涼亭,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都不能再提起這個話題。再多說,薇珑不免覺得被人當成了尋常工匠。
她要來往的是黎郡主,不是黎薇珑。
日後登門,要換個理由。她一面迅速轉動腦筋,一面對薇珑的性情惱火。這女孩只是看起來随和、溫柔,其實始終都與人保持着距離,最起碼對她是這樣。
她嘆息一聲。
薇珑揚眉,“又怎麽了?”
“說起來,我們來往的時日也不短了,可每一次都是我不請自來。周家設宴相請,你從不肯賞臉前去,閑來去找我,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周清音顯得很苦惱,“你說心裏話,是不是打心底覺得我這個人不可交?”
薇珑笑道:“我從來如此,又不是只對你這樣。”
小時候,父親會帶着她去親朋家中串門,長大之後,接觸的都是詩詞書畫名家和能工巧匠,再有就是宮裏一些人。
別的閨秀自幼有母親帶着出門赴宴。她沒有這樣的福氣,也根本不感興趣。
出門做客,有時候對她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別人家的環境哪怕有一點點雜亂、屋宇花牆哪怕有一點點傾斜,都讓她心裏不舒服一整日。
這是她的問題,改不掉,只能避免給自己添堵的事情。
周清音懇切地道:“你就不能破例一次麽?明年六月你就及笄了,到時想出門都不行。”
能否出門關你什麽事?薇珑腹诽着,索性問道:“你好像特別希望我出門,為什麽?”
“是我的表兄妹想見見你,他們想當面請教你一些事。”周清音期期艾艾地道,“他們要是遞帖子到王府,你一定不肯見。近來他們總笑我說大話,懷疑你根本就不願意與我來往。也難怪他們這麽想,相識這麽久,你從沒去過我家裏。”
薇珑一面斟酌這番言辭有幾分可信,一面緩聲應道:“要詢問我的事情,只能與園林有關。你讓他們命人送帖子到外院,先跟管事說說大致情形,需要我出面作答的話,我一定不會推脫。”
周清音嘴角翕翕,不知道說什麽好。
薇珑繼續道:“至于別的,免了。我只是與你來往,不是與你的親人、親戚來往。我出門與否,看心情。這樣不好,我知道,但是不想改。”
這下好了,日後連這個話題也要放棄。周清音暗怪自己行事魯莽,又恨薇珑的态度。這樣不給人留情面的話,居然若無其事地說了出來。是真不見外,還是打心底瞧不起周家?
周清音自認向來沉得住氣,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卻漲紅了臉,做不得聲。
薇珑只當沒看到,吩咐涵秋:“給周大小姐續一杯茶。”
她算來算去,現在自己好像只有一個優點:絕大多數的人和事都不算什麽,氣到別人的時候,毫無喜悅;別人想氣到她,難上加難。
周清音深深呼吸幾次,站起身來,屈膝行禮,道:“今日也不知怎的,總是說錯話,還望郡主海涵。”
“不礙的。”薇珑示意荷風将周清音扶起來。
周清音臉色更紅,低聲道:“今日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賠罪。”
“我還有事,就不留你了。”薇珑笑盈盈站起身來,“改日再聚。”
這件事情之後,周清音連續數日沒登門。
吳槐那邊剛安排下去,需要一段時間,才能了解周清音的大事小情。
薇珑繼續琢磨唐家的小佛堂,圖樣定下來之後,忙着做模型。有了實物,也許又能找出不足之處。
她現在能為唐太夫人和唐修衡做的,只有這一件事,自然格外用心。
吳槐聽荷風說起,又犯了想得太遠的毛病:
聽幾個丫頭的話音兒,唐修衡和郡主相見時氣氛融洽,他所聽說的、了解的兩個人的壞脾氣,都沒發作。
看樣貌,他沒見過比他們更般配的人;論出身,唐修衡也足以匹配郡主。
可是兩個人的性情……長久相處的話,遲早會有一個忍無可忍。
吳槐用力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只盼着王爺能夠盡早回京。
薇珑也殷切地盼着父親回京,每日都要詢問吳槐一次。
黎兆先擔心女兒等得心焦,每隔三五日便有書信傳回家中。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早間,吳槐對薇珑道:“郡主放心,算算腳程,王爺是日夜兼程,三五日就能進京。”
薇珑很是不安,“天寒地凍的,這樣趕路,不知道多辛苦。”她斟酌着怎樣孝敬父親,“我就是太笨了,連一件錦袍都沒給爹爹做過,但是真不愛做針線。要不然,今日開始學着下廚吧?爹爹到家的時候,要是能吃上我做的飯菜,一定很高興。”
吳槐立刻苦了臉,“郡主的意思是,給您添置一個小廚房?”
“我院子裏不就有小廚房麽?”
“的确是有,可您哪兒受得了那裏邊的雜亂、油膩。”吳槐哀求道,“與其學下廚,您還不如學學別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薇珑看看他,又看看荷風,“小廚房很髒亂麽?”
“哪兒啊。”荷風偷偷瞪了吳槐一眼,“小廚房每日都收拾得纖塵不染,但是作料、廚具根本就不可能擺放得整整齊齊。郡主不是受不了這個麽?”
吳槐勸道,“我的好郡主,您是做大事的人,廚房那種地方哪兒是您能進的?下廚有什麽好?總切菜的話,手會生繭,繪圖都要受影響。”他是真怕她一心學做飯菜,讓他帶着管事、工匠現弄出個小廚房。
薇珑被他引得笑了起來,“算了。只當我沒說。”不論是針織、下廚,幾天之內都不可能學會。與其臨時抱佛腳,不如想想別的哄父親開心的法子。
之後,薇珑命人把圖樣和列出的工料明細送去唐府,請唐太夫人和唐修衡過目。
下午,唐修衡親自回訪,帶來兩樣禮品。
“這怎麽敢當。”薇珑不安地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我也說過,不收謝禮。”
唐修衡溫言道:“我總空手前來,于理不合。禮品也不貴重,你只管放心收下。”
薇珑将信将疑,可總不能當着他的面查看禮品,只好命荷風接過。
唐修衡問她:“這幾日在忙什麽?”語氣溫和、随意。
“在學着做模型。”這句話,半真半假。木工、手工是她必學的,人單力薄,做不了過于繁重的,就一直做模型練手、練眼力。
唐修衡一笑,“我能看看麽?”
“可以。”薇珑笑盈盈起身,親自把模型取來,“手邊沒別的事,就做了府上佛堂的模型。”
唐修衡雙手接過,轉到南窗下的大畫案前,把模型放到案上,仔細觀看。
薇珑随他走過去,站到畫案一側,語聲輕快:“現在還沒做好。過幾日做好了,就會送到府上。”
“很不錯。”唐修衡稱贊之後,擡眼對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郡主看起來心緒頗佳。”
“有麽?”薇珑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方便告訴我原因麽?”要是因為小佛堂的事即将告一段落,她高興成這個樣子……唐修衡用指關節敲了敲畫案邊緣。
薇珑并不瞞他,“家父幾日內回京。”
“原來如此。”唐修衡先是逸出愉悅的笑容,繼而則是微微蹙眉,神色複雜地凝視着她。
薇珑緊張地看着他,“怎麽了?”剛剛提到了父親,此刻他這個神色,讓她心慌。
唐修衡柔聲安撫她,“別怕,與王爺無關。”
薇珑輕輕地透了一口氣。
唐修衡斟酌措辭之後,道:“我是在想,郡主所學,都是王爺悉心教導。你可有自己精通而王爺不曾涉獵的才能?”平南王就要回京,他想再見到她,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薇珑側頭看了他片刻,只是抿唇微笑。
“數年前,王爺曾出手幫過唐家,如今我要還這份人情。”唐修衡問她,“想知道原委麽?”
薇珑笑得微眯了眼睛,搖了搖頭。
唐修衡用口型對她道:“撒謊。”
“侯爺所指的才能,想不出。”難得遇到為難他的機會,薇珑怎麽會半途而廢,“至于是怎樣的人情,不該是我過問的。”
“再想想。”唐修衡用哄孩子的語氣說道,“事情至關重要,可我不便當面告知王爺,需要你轉告。”
薇珑眼底、唇畔的笑意漸漸淡去,轉化為無奈、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