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音
接下來的幾日,薇珑安心留在家中,白日悶在梧桐書齋,修改唐家小佛堂的細節,再有空閑,便做一些小巧精致的模型。
就算她有心改變別的事情,也沒處下手:要等到一些事找到自己頭上,才能回想起具體的情形。
前一世,比起諸多傷痛、不甘,太多的事情都成了微末小事,随着歲月流轉,不複記憶。今生需要身臨其境,才能記起原本的情形。
這一點很讓薇珑沮喪:重生的好處該是防患于未然,可她只能糊裏糊塗地度日,那些紛雜、遙遠的記憶,無法梳理出頭緒。
這日上午,柔嘉公主的書信送至,字裏行間都在抱怨皇後的嚴苛。
皇後最近親自督促着柔嘉苦練琴藝、學習女紅。
掌上明珠明年六月及笄,之後就要物色個乘龍快婿,皇後希望女兒與尋常閨秀一樣,琴棋書畫女工都精通,嫁人之後不驕矜,如此才能展望舉案齊眉的好光景。
彈琴、針線這兩樣,薇珑與柔嘉一樣,自幼就沒用心學過。曉得皇後的苦心之後,薇珑自知一點忙都幫不上,閑時就不再去宮裏找柔嘉。柔嘉有皇後親自看管,也沒法子溜出宮來找她,只得書信來往。
薇珑看完信件,讓送信的宮女稍等,即刻回信,好生寬慰了一番。給柔嘉寫信,不需要計較字跡好壞。一絲不茍寫完的話,反倒會引得柔嘉抱怨她見外。
宮女帶着回信離開之後,荷風來禀:“周大小姐來了。”
說的是周清音,榮國公府嫡長女。
薇珑用手攏一攏眉心。
前世,在她與康王的親事定下之前,皇帝給周清音與端王梁湛賜婚,梁湛才斷了娶她的心思——平南王的嫡女,沒可能委身哪個皇子做側妃。
待字閨中時,薇珑與周清音算是有些交情。不然,今日周清音也不會不請自來。
前世先後成為皇家兒媳婦之後,周清音變成了梁湛的“賢內助”,戴着一張善良無辜的面具,時時處處都想踩薇珑一腳。而周家,一直都是梁湛的左膀右臂。
薇珑始終不能理解周清音嫁人之後的轉變,也就沒辦法明白對方對自己深重的恨意——在周清音看出梁湛對她的居心之前,就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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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特別清楚,自己一度變成心狠手辣的康王妃,周清音功不可沒——女子之間無休止的鬥法,最容易讓人失去耐心,決絕處事。
今日這個人上門來,薇珑第一反應是眼不見為淨,念頭一起便否定:為什麽要躲着不見?
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靜心觀察,說不定會有意外的發現。
思及此,薇珑吩咐荷風:“請。”
過了一陣子,周清音踩着優雅的步調進到梧桐書齋。她穿着大紅妝花褙子,杏黃色裙子,氣質婉約,容貌明麗。
薇珑則穿着一襲家常的淡紫色衣裙。
二人見禮之後,薇珑把周清音讓到書房的小暖閣落座。
荷風、涵秋奉上茶點,給周清音備的是頂級毛尖,給薇珑的則是大紅袍——從唐修衡前來那兩次之後,她們發現郡主喝茶似乎改了口味,閑來準備的不是大紅袍便是別的武夷岩茶,郡主沒說不好,她們也就一直這樣服侍着。
周清音喝了一口茶,滿足地嘆息一聲,“茶香,人美,書香四溢,來你這兒最舒心不過,好像到了仙境。”
薇珑心頭卻回想起周清音前世私底下對自己的言語:“除了一張臉能看,你還有什麽可取之處?你那一技之長,放到別處,只比尋常商賈的地位高一些。”
這樣的言辭,她自己就在心裏說過幾百遍,不以為意。建造園林這回事,真的要看什麽人做,地位低的人、詩詞歌賦沒成名家的人,就算做得再用心,也會被人低看一眼。世道如此。
此刻想起,或許只是因為對方兩種言辭的反差。
薇珑笑容清淺,“我這裏的确是太過清淨。”
“清淨可是尋常人求也求不來的。”周清音巧笑嫣然,說起來意,“家父家母賞了我一所別院,不少地方需要修繕,今日是來求你幫忙的。”
薇珑問道:“別院在何處?是城外的山林地、郊野地,還是城裏的傍宅地?”
周清音神色茫然,“我不知道啊,不是很懂得其中差別。別院在城西。要不然,哪日得空了,我陪你過去看看?”
“不必。”薇珑和聲道,“你問問管事就能知曉,之後讓我看看堪輿圖,說說你的打算就行。”
她記得這件事。周清音名下那所別院小巧精致,沒有改建的必要,只需在小小的後花園裏加一個涼亭。前世她耐不住周清音盛情邀請,前去看了看。
“只看看堪輿圖就行?”周清音訝然,“你該不是太忙,不想理會我的事吧?”又擔心薇珑聽了心中不悅,嬌笑着加一句,“都知道你住的清靜,請你幫忙的人可從來都不少。”
“天寒地凍的,實在不想出門。”薇珑歉然一笑,“我識得幾名能工巧匠,要不然讓他們過去看看?”與眼前這個人照着前世的步調來往是一回事,但要适度拉開一些距離。
如果有些事是注定,那麽,維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最好。
“并不遠,來回又是坐馬車。”周清音殷切地道,“我去過一次,安排了妥當的下人,絕不會委屈了你。到時我們上午前去,午間用過飯就回來,這樣行不行?”
“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身子羸弱。”薇珑婉言道,“近來該去給舅舅、舅母請安,都因着天氣不好作罷。”
“那……好吧。”周清音難掩失望,随即卻道,“年節前後天氣就暖和了,到時候我們再去。你可不能不答應啊。”
“……”薇珑似笑非笑地審視着眼前人。
前世答應的輕易,便不曾察覺到,周清音分外希望她去城西別院。
別人越是希望她怎麽做,她越是容易起逆反心理——
“大抵是不行。”薇珑将一碟子點心往周清音那邊推了推,岔開話題,“嘗嘗合不合口。”
“怎麽就不行呢?”周清音愈發失望,不肯轉移話題,“你也知道,我來往的人不少,真正打心底覺着親近的卻特別少。我也知道,出身比起旁人還好,比起你,就矮了一大截……”
“你這話可就有些不講理了。”薇珑笑道,“就算是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我也只是看看堪輿圖,提了些建議而已。這只是我有自知之明,與別的無關。”
周清音心裏再迫切,也不敢再說別的。
涵秋走進門來,屈膝禀道:“郡主,吳大總管有要事求見。”
“失陪。”薇珑對周清音一笑,走出小暖閣。
她知道身邊的幾個丫頭分外伶俐,見情形不對,便會找個借口讓她暫時避開客人。這時只以為涵秋是讓自己晾一晾周清音,卻不想,吳槐真的有事找她。
吳槐滿臉都是喜色,雙手呈上一封書信,“王爺數日內可返回京城,這是給您的親筆書信。”
薇珑接過信件,一字一句地是熟悉的父親的筆跡,告訴她已經在回程之中,讓她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看完信,她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忐忑幾日的心,終于落回原地。
吳槐又呈上一個大紅灑金帖子,“這是唐太夫人給您的帖子,問您何時得空,要過來當面答謝,稱這幾日随時有空前來。命內院的管事媽媽送來的。小的知道您有客,便讓那位媽媽在二門外的暖閣稍等。”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薇珑思忖之後,道:“午後、明日都得空,随時恭迎唐太夫人前來。”
“是。”
“記得打賞。”
“小的明白。”吳槐笑呵呵地行禮告退。
回到小暖閣時,薇珑愈發的神清氣爽。
周清音見了,不由笑問道:“是不是有什麽可喜之事?”
薇珑只是道:“前兩日交給吳總管一件事,他辦得很妥當。”
“嗯——”周清音側頭思索,身子微微前傾,眼含笑意地問道,“該不是與唐家有關吧?”
“嗯?”薇珑揚眉,“怎麽說?”
“唐家如今勢如烈火烹油,唐将軍的一舉一動,誰不曉得啊。”周清音壓低聲音,“我聽說,前幾日唐将軍連續兩次來到平南王府找你,是不是請你幫什麽忙?”
唐修衡平日的行蹤,除了他的心腹,連唐家的人都不清楚,外人怎麽可能曉得?
薇珑心生警惕,面上則是笑得雲淡風輕,“言過其實了吧?我怎麽就不曉得唐将軍的行蹤?”
“你與王爺一樣,不關心門外事,知曉的事情多了才奇怪。”周清音美目流轉着襲人的光華,“唐将軍因何來王府?跟我說說吧,也讓我體會一下何為與有榮焉。你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風頭最勁的人,非他唐意航莫屬。他若是有事求到你頭上,足見你的過人之處。”
薇珑卻很從容地把話題扯到了別處,“可我怎麽覺得,你對我家裏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呢?”說着,若有所思地垂了眼睑,“連我家裏來了哪位貴客都知道……這也太吓人了。一早我收到了柔嘉公主的書信,你該不會也知道吧?”
周清音連忙解釋:“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聽人說起了唐将軍……”
薇珑擡眼看住周清音,一瞬不瞬地審視着她,态度真摯地胡扯,借此避重就輕,“我只覺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平南王府。”
“哎,你怎麽會這麽想……”周清音苦笑着搖頭嘆氣,“你真是誤會了。”
薇珑做戲做到底,一本正經地追問:“那個人是誰?你一定要告訴我。往後我要讓總管留心。家父才離京月餘光景,王府就成了任人窺視的地方,這還了得?”
周清音見對方完全想到了別處,還較了真兒,心裏嗤笑:
你的确是才名在外,可那跟你有什麽關系?有才華的女子比比皆是。要是沒有平南王府歷代的根基,沒有皇帝對平南王的另眼相看,你不過是泛泛之輩,哪裏會有那麽多人單單對你滿口贊譽?
看來看去,也只一張臉過得去,引得有心人想親眼看看。僅此而已。這話裏話外的,好像有人真把你當回事,處心積慮地窺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