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
“美人膝”這個名字取自燕國開國君候燕孝公那一句——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自燕國廢除殉葬制，這毒藥便鮮少出現，杏林谷書籍中也只寫了中毒者的征兆，其配方是一字也查不到。雖然他們救出了晉王，但能否保住他性命仍未可知。
時節入春，天卻還未完全回暖，到了半夜，仍有凜冬的寒意。
冷風從馬車縫隙中貫入，慕白蔹感覺到冷，攏了攏衣襟，注意力也從晉王身上移開。就在這時，馬車突然停下，她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栽到了馬車外。
“聽風大哥，你停下前可以先說一聲嗎？我的鼻子……”慕白蔹捂着鼻子爬起來，正打算抱怨幾句，剩下的話在見到馬車前情景時生生咽了下去。
他們的馬車被包圍了。
包圍他們的是一群白衣書生模樣的醫者，有老有少，腰間皆墜有金絲楠木雕刻的杏花木牌。為首的是一位紫衣女子，輕紗蒙面，腰間木牌雕刻是卻是與衆不同的杏果，正是杏林谷谷主慕白微，慕白蔹的大姐。
遠遠的，慕白蔹就接收到了自家姐姐散發出的冷冽的、生人勿近的怒氣。
慕白微身後，一個小腦袋畏畏縮縮地冒出來，奶聲奶氣的聲音打破了雙方的安靜：“二姐，不關我事。真的。”
慕白微冷冷朝身後撇去一眼，吓得慕白術又縮回腦袋。
“大、大姐，你也來看星星嗎？”慕白蔹讪讪一笑，靈動的雙眸咕嚕嚕轉着，正思量着如何為私自出谷尋個妥帖的理由，“今夜夜色正好……”
紫衣美人一記眼刀殺過去，順利讓慕白蔹閉了嘴。
狄聽風利落地下馬車，走到慕白微身前，抱拳一禮：“見過慕谷主。”
慕白微冷淡地看着狄聽風：“狄大俠不好好待在落英樓，來這荒郊野外作甚？和我那傻妹妹夜下風花雪月？”輕飄飄一句話，看似不帶感情，實則怒氣十足。
慕白術連連後退好幾步，自言自語：“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
比起慕白術的自覺，慕白蔹更喜歡火上澆油，她弱弱舉手申訴：“大姐，我不傻。”
“回頭再跟你算賬。”慕白微懶得理會慕白蔹，冷冷丢下一句，而後用更冷的目光盯着狄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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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聽風不似姚雍和那般八面玲珑，素來不會彎彎繞繞，只得頂着紫衣美人冰冷的目光将目的一五一十道出：“聽風冒昧，懇請谷主施以援手，救一人性命。”
“既是冒昧，我為何要答應？”慕白微拂袖拒絕，決絕得不容一絲商量，“七年前，我就說過，落英樓之人，我杏林谷一概不救！”
“七年前之事，是我落英樓之錯，谷主惱怒，我等受着，自不會強人所難。但今日所救之人，并非落英樓之人，谷主可考慮一二。”
慕白微冷笑：“落英樓想救之人，我也不救！”
“此人身中美人膝，谷主應該有興趣。”說着，狄聽風從懷中掏出一冊陳舊的羊皮卷，“此乃百曉生從燕王宮取得的配方。”
慕白微素來喜歡挑戰，尤其是那些只聞之名未見配方的毒藥。聽到“美人膝”三字，慕白微眼睛微微一亮，随即越發冰冷：“倒是會投我所好。可惜——我慕白微言出必行，不救就是不救！”
“谷主。”見無法說動慕白微，狄聽風突然跪下，驚了一幹人等，“茲事體大，望谷主抛卻往日恩怨。”
“男兒膝下有黃金。”慕白微臉色微變，神情複雜，态度仍舊堅決，“這是你第二次跪在我面前，第一次你害了百裏叔父，前來賠罪，我自受了你這一跪。但這次，我卻受不起！也不願受！”
“白微……”見慕白微臉色更冷，狄聽風欲言又止，只得微嘆一口氣。
杏林谷與落英樓有恩怨？慕白蔹眨巴眨巴眼睛，很是震驚。七年前，她尚在東海捕魚捉蝦，并不知道杏林谷與落英樓發生過什麽事情，谷中也無人提及。如今見阿姐那副吃人模樣，必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仇恨。
慘了！阿姐要是知道自己賣身給仇人，還不得把我抽筋扒皮？不行！不行！不能讓阿姐知道，得想個合理的解釋，解釋自己為什麽跟狄聽風一起，為什麽要大半夜出門。如果說方才慕白蔹只是有被抓包的窘迫，現在就是小心肝一直抖啊抖，生怕慕白微立刻将矛頭對向她。
“還不下來，随我回谷！”
一聲厲喝，拉回慕白蔹思緒。她吓了一跳，慌不擇言道：“阿、阿姐啊，不救裏面的人嗎？他快死了。”
“你也想救他？”慕白微的聲音忽然發柔。
突然的溫柔，這說明阿姐到了爆發的邊緣，絕對不能再忤逆她。
“是，啊，不、不是。”慕白蔹警覺，連忙改口，卻撞見狄聽風的眼神，那眼中有期盼，有祈求。不用說也知道，狄聽風是希望她能勸慕白微救人。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管落英樓與杏林谷有何仇怨，這都不能成為見死不救的理由。而且，伊柱國将晉王托付給她，她更有責任說服阿姐救人。可是——現在腦子也是一團漿糊，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你為何要救他？他是你何人？”慕白微卻是緊追不舍，繼續問道。
“他、他是……”
阿姐平素和藹柔和，但對敵人仇人絕對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冷酷，所以，她與落英樓的關系不能提。可是，除去落英樓這一層，她跟晉王還真是扯不上任何關系。難道說伊柱國？這也不行，那要怎麽解釋認識柱國将軍呢？要不——
“是什麽？”
“真的要講嗎？”慕白蔹可憐兮兮望着慕白微。
“要講。”她倒要看看自己這個妹妹能編出什麽花來。
慕白蔹跳下馬車，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下撲倒在慕白微面前。
這丫頭要幹什麽？慕白微一怔，垂眸看去，印入眼簾的卻是慕白蔹一張梨花帶雨的臉，空氣中還隐約飄着一股藥味。
催淚粉？慕白微嘴角抽了抽。
“阿姐，我與蕭郎相識相知，情投意合。今夜本是與他相約賞月，誰知遭奸人伏擊，他命在旦夕。無奈之下，我便尋了落英樓幫忙。我不知阿姐與落英樓有嫌隙，不然必不會找落英樓的。望阿姐看在阿蔹面上，救蕭郎一命！阿姐，請救蕭郎一命！救救我的蕭郎！”慕白蔹淚光盈盈，說到動情處，更是哽咽得說不全一句話。
“……”狄聽風汗顏。這一番胡扯，合情入理，又撇開了落英樓，他竟也找不到一錯處。
杏林谷衆人無不動容。二姑娘向來嘻嘻哈哈，何曾這般哭泣過？
慕白術首先就受不了啦，嘩啦啦流着小眼淚走到慕白微面前，拉扯慕白微的衣袖：“大、大姐，你就答應二姐吧！二姐哭的這麽可憐。”
看來效果不錯，慕白蔹在心裏偷笑，随即擡眸去看阿姐的反應，卻見慕白微目光薄涼，一言不發。
額……難道還不夠？還得下猛料？慕白蔹一思量，面上止住了眼淚，緩緩站起來，目光顫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藥瓶：“阿姐，你若不救，那我便随蕭郎而去。”
那瓶藥瓶身黝黑，盤口着紅釉，塞紅布木塞，是杏林谷專門裝毒藥的瓷瓶。
慕白微挑眉：“繼續。”顯然，她并不相信她的一番說辭。
“你怎可如此狠心？”慕白蔹擦了擦眼淚，毅然拔出瓶蓋，“阿姐，多年蒙你照顧，阿蔹無以為報。”說着，她的目光看向慕白術：“阿術，二姐不能陪你玩了。”
“不要啊，二姐！”慕白術撲過去抱着慕白蔹哇哇大哭，“二姐，不要丢下阿術！阿術給你糖葫蘆，給你麥芽糖人，不要吃毒藥啊！大姐大姐，你快答應二姐啊！二姐真要喝了！”
“大小姐三思！”
“大小姐，您真要逼死二小姐嗎？”
“大小姐，落英樓與我杏林谷有夙願，但不能累及無辜，更不能因二小姐找落英樓幫忙而遷怒于她啊！”
“是啊是啊，大小姐，二小姐這棵鐵樹好不容易開了花，不能因為無關緊要的落英樓而被無情捏碎啊！”
“沒錯，難得有個白菜願意讓二姑娘拱，得保住這個瞎眼白菜才行啊！”
“……”慕白蔹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雖然很感謝大家幫忙求情，但一點也不想聽到後面的那兩句話。
杏林谷一衆還在七嘴八舌說着救人的理由。而慕白微始終不說話。
“請大小姐救二姑爺！”人群中，有一人高聲呼道。
衆人面面相觑，随即拱手，齊聲附和：“請大小姐救二姑爺！”
二、二姑爺？慕白蔹嘴角抽得更厲害。她還沒說話呢，大夥已經順竿子爬上了。
不過，衆人請命，效果卻出奇得好。阿姐如今是騎虎難下，這晉王不救也得救了。
慕白微頭疼地扶了扶額頭，沒好氣看着慕白蔹：“帶你的蕭郎進谷！”拂袖轉身，路過狄聽風，冷冷丢下一句：“落英樓之人，不得踏入一步，否則，我就讓那人立刻魂歸九泉！”
“多謝谷主！”
“大姐，你最好了。”事情解決，慕白蔹屁颠屁颠跑上去，挽住大姐的手，“救了晉王，天下都會感謝你的。”
“晉王？”慕白微腳步一頓。
不好，說漏嘴了。慕白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頭搖地像撥浪鼓：“不！不是晉王，是蕭郎，大姐，你聽錯了。”
然而，令慕白蔹驚訝的是，慕白微竟然沒有勃然大怒，斥責她卷入朝廷風波，而是驚慌失措，飛速掠向馬車內，命令其餘人：“快回谷！廣角，你來駕車！紫蘇，你先行一步！召集川烏、川連到杏花樓！”
廣角駕着馬車絕塵而去。餘下慕白蔹牽着慕白術在風中淩亂：“早知說到是晉王，阿姐就火急火燎，我這麽折騰自己作甚？還平白給自己找了個情郎！！”
很多年，慕白微都拿這件事揶揄慕白蔹，說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她說：“且不說蕭家王室與慕家的關系，單憑晉王在百姓中的仁德之名，她就沒有理由不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