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滿屋陷入安靜,烏蘭的話霎時卡在了嘴邊。
大玉兒清楚地看到,姐姐原本無波無瀾的眼眸驟然亮了起來,像脫俗之人忽然有了欲念。
方才一唱一和的兩人頓生惶恐,大汗怎麽會這時候出現?
別說是給大福晉請安,大汗整個白日都極少往清寧宮來,何況連朝服也來不及換,他就這麽緊張博爾濟吉特海蘭珠?!
顏紮庶福晉行禮的時候,眼中浮現點點驚慌。葉赫庶福晉同樣一慌,倒是比她鎮定些,心下安慰自己大汗并沒有聽見全部。
就算聽見也不會有事,她是四阿哥的額涅,也是葉赫部的貴女,表哥還會訓她不成?
這話只是心裏想想,當着皇太極的面,她是萬萬不敢喊表哥的。葉赫庶福晉揚起一個嬌美的笑,正欲開口,皇太極看也不看她,疾步走到海蘭珠身旁。
海蘭珠站着,他便也站,用一種側立的姿态。
哲哲哪裏還坐得住,捏着帕子起身,便聽皇太極淡淡道:“她們既不願說,哲哲,你來。你是我信任的大福晉,說的話不會虛假,方才開的是什麽玩笑?”
聞言,葉赫庶福晉身子一顫,再也維持不住鎮定。
哲哲心口陣陣發緊,若是說了,定要把有子的庶福晉死死得罪,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可大汗下令,她能不聽從嗎?
笑意依舊溫婉,她的餘光瞥向大玉兒,大玉兒頓了頓,當即就要開口——
“大汗,這樣戳心窩子的話,又何必讓姑姑複述一遍。”海蘭珠抿唇一笑,聲音清澈柔軟,“不過是葉赫庶福晉嫌我年紀長,顏紮庶福晉嫌我生不出阿哥而已。”
衆人臉色大變,皇太極摩挲扳指的動作停了下來。
震怒之前,他低聲道:“你若年長,本汗又算什麽?生男生女都一樣,不生我也喜歡。”
說罷轉過頭,俯視葉赫那拉氏與顏紮氏,俊雅面龐叫人窺不出半點情緒,唯獨鳳眼瀉出寒光。
大汗的語調溫和又平緩:“今時不比往日,犯上無禮,不懂規矩,又如何教得好阿哥。葉布舒和碩塞都大了,繼續待在額涅身邊于禮不合,有句話叫長兄如父,豪格會好好教導他們。”
此話一出,烏蘭心頭咯噔一下,葉赫庶福晉與顏紮庶福晉的底氣就是兒子給的,這話……這話!
皇太極喚來候在殿外的汗宮總管恩和:“你挑個人,好好教教她們規矩。學不好就別出來了,院裏足夠寬敞。”
恩和恭敬地應了是,繼而笑眯眯地道:“兩位庶福晉,走吧?”
葉赫那拉氏不可置信,像是渾身力氣抽幹了一般,顏紮氏驚懼地軟倒在地:“不,大汗!”
大汗過來一趟,好似單單給新來的海蘭珠格格撐腰,然後順路送她回崇政殿。
望着一高大一窈窕的背影,還有剛剛多出的兩個空位,正屋死寂得連一根針掉落都能聽見。
她們全都料錯了。低估了海蘭珠的受寵,料錯了她這個人,這哪是不愛說話的軟柿子,分明是表裏不一,睚眦必報,裝得倒是柔弱!
一位庶福晉顫着聲音道:“大福晉,妾告退。”
她們接二連三地告退,只剩哲哲、大玉兒和烏蘭,烏蘭深吸一口氣,臉色極其難看:“真是您的好侄女,大福晉好算計。”
說罷一甩繡帕走了,哲哲久久不語,半晌坐到木榻上:“玉兒,你同我說的海蘭珠不是這樣的。”
她長得像漢女,心思更不比漢女差。除了叫姑姑妹妹,沒同她們表示半點親近,這般棘手,又擁有驚人的美貌,要是成了氣候,誰還制得住她?
四年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至此嗎?!
強壓下起伏的驚愕,大玉兒艱聲開口:“姑姑……”
“她若是我科爾沁的幫手該多好。”豈不是一把無往不利的刀?
哲哲抓緊扶椅,阿哥不在他們的額涅膝下,烏蘭便少了最大的臂膀,想必正恨海蘭珠恨得滴血。她喃喃道:“哥哥糊塗!”
轉念一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禍害草原的無福之人,若是剛出生的女孩兒,掐死也是有的,海蘭珠有吃有穿已是仁慈。
“如果哥哥接到了我的信,現在想必有所行動了。”她在殿中來回走動,海蘭珠又會怎麽做?
科爾沁還有最後的機會,在大玉兒不斷掐緊的手心下,哲哲緩緩道:“親緣是割舍不掉的。”
朝會剛剛散了,大阿哥豪格發現父汗迫不及待往清寧宮的方向行去。
豪格與多爾衮年紀相仿,早早追随皇太極征戰,在兩年前受封貝勒。瞧見這幕眯了眯眼,問追随他的文士:“科爾沁新來的格格也不知長成什麽樣?”
多铎恰恰經過他身旁,聞言哼笑一聲:“天仙下凡似的好看,誰也比不了。”
豪格生平最看不慣這個比他還小的十五叔,奪去他的關注不說,還見天頂撞他崇敬的父汗。一來二去就發展成了不對付,此時步伐一停,問:“十五叔見過?”
頓了頓,又道:“也不是侄兒不信。聽說旗下佐領争相給您送醜女,這海蘭珠格格的長相……”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多铎大怒,那是你阿瑪同爺争美人姐姐,男人間的較量,你小子湊什麽熱鬧?
眼見殿前要起沖突,一道和氣的聲音忽而傳了過來:“十五爺說得不錯,格格的确天仙下凡似的好看。”
範文程捋着長須,雲淡風輕地插嘴,霎時別說豪格,連多铎都吓了一大跳。
他身後的漢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在原地。尚書從不摻和貝勒爺之間的争鬥,這是?
多铎受寵若驚,範先生長了一顆聰明腦袋,平日不怎麽搭理他,沒想到見解竟和他一樣!
豪格受到的驚吓為多,立即改口:“先生說的是,格格天仙下凡,誰也比不上。”
說着,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範先生已經滿意地離開了。
當日下衙時分,範府收到一個來自宮中的消息,來源很是隐秘。
“賜住關雎宮。”範文程揮退管事,緩緩閉上眼,“二位庶福晉出言玩笑,海蘭珠格格使計,致使大汗生怒,母子分離。”
片刻重複道:“關雎宮,關雎宮。這名兒好,這名兒好!”
他放下一半的心,大汗總不能推翻自己的标榜罷?有了這塊牌匾,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寵愛,格格今後的路也能順暢一些。
随即欣慰地笑起來,海蘭珠能有自己的脾氣,真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在宮裏頭,軟和頂什麽用?
宮外有他呢,從前受的苦,日後可再不能受了!
……
“大汗,鳌拜前來複命。”
崇政殿書房,皇太極擱下筆,看向一旁安靜翻書的海蘭珠,薄唇微揚,“進來。”
海蘭珠眼睫眨了眨,當即想要離開,皇太極忙道:“我讓他辦的事兒,你也聽聽。”
只見一個端正英武的年輕侍衛快步而入,拱手道:“大汗,關雎宮匾額已挂,一應物事布置完畢,只待灑水除舊,恭迎福晉入住。”
聽聞“關雎”二字,海蘭珠一怔,尚未反應過來,鳌拜又從衣襟抽出一封信,面露遲疑,“這是科爾沁寨桑貝勒的來信,奴才……在宮外截得,說是給海蘭珠格格。”
皇太極溫柔的笑容冷了下來。
正欲擺手讓他告退,等蘭兒走了再上呈不遲,海蘭珠抿緊唇瓣,輕聲說:“大汗,讓我看看,不礙事的。”
皇太極不舍得違拗她,半晌道了句:“好。”緊接着補充:“本汗與你一道。”
開篇便是熟悉的字跡,海蘭珠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看過了。
她的眸光明明滅滅,顫抖着落在其中一句話上,上邊說,阿布和額吉想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