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鳴劍山莊
原簫寒帶着腳底下那串色彩各異的人形挂件抵達鳴劍山莊時,日月恰巧倒轉過一輪。
春風不度觀山, 又是一次日升, 碎金般的光在積雪終年不化的巍巍高山上流淌開, 輝煌耀眼猶如神跡。
鳴劍山莊不設山門,莊外更無守衛,正門常年敞着,看似進出随意,但山莊的人都知道, 護山大陣自半山腰設立, 若非山莊之人,或是無山莊之人領路的, 到了觀山, 只有在山底下打轉的份。
原簫寒領着死不要臉跟來的三人從正門入內, 素白衣擺被北境的狂風掀起,翻飛得肆意又張狂。拳頭大的雪從衆人身側呼嘯而過,斜斜拍打高懸的牌匾,其上“鳴劍”二字,鐵畫銀鈎、氣勢滔天。
“莊主!”
“莊主回來啦!”
他們一進門就被鳴劍山莊的弟子圍住,男孩女孩們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可見原簫寒在面對自家弟子時, 是個相當随和可親的人。但當下時分, 他凍着一張俊臉, 好看的眸眼中唯有冷色。
“帶三位客人到白鷺滿, 好生招待。”
“叫副莊主到太山樓, 我有事問他。”
原簫寒腳步不停,一連下了兩道命令,袖擺在風裏招展,同雪混作一色,卻折轉出比雪更冷冽的弧度。
“原莊主,阿霰還在這裏嗎?”謝天明望着原簫寒的背影,不放心地問道。
當然不在了。原簫寒在心裏回答。
結契所帶來的感知并非實時,只有靜下心來,才能察覺到對方位置,所以一路上原簫寒沒機會查探阮霰是否再次。其實不用查也知道,阮霰不可能在鳴劍山莊做停留,原簫寒回來,一是為了确認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二是打算直接去找聖書,讓它算出阮霰接下來的動向。
原簫寒行速極快,幾乎是眨眼,便來到太山樓前。副莊主正好匆匆趕來,他也和平日裏不太一樣,臉上滿是滄桑和憂愁。
“莊主诶,那麽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會我。”副莊主跑得太急,到了原簫寒面前才險險剎住腳,他一把抓住原簫寒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氣,百般複雜開口。
“沒來得及。”原簫寒把副莊主從自己身上撕開,推門走進樓內,“說吧,他什麽時候來的,又是什麽時候走的。”
事情發生在昨天夜裏,觀山上突然闖進一個外人,一個陣法和結界都不阻撓的外人。
這并非什麽稀奇事,往年也有山莊弟子在外和人偷偷結契,完事之後被找上門的事情發生。但這事奇就奇在,來者的身份很不一般。
昨夜雪光很亮,來者直接現身在山莊正門之內,飒沓風翔,銀發如舞,卻是一襲绛紫衣衫。
彼時正是鳴劍山莊晚練時間,低階弟子在師兄師姐帶領下溫習白日學過的招式。他一出現,絕大多數人都停下動作,疑惑望過來。在場弟子不少人認出,這人身上穿的,是他們莊主常穿的款式,一些有眼力的,更是當場察覺到,衣擺、袖口、前襟上的刺繡,乃出自莊內繡娘之手。
“你、你是誰……”
“你怎麽穿着我們莊主的衣服?”
“你還學我們莊主戴面具。”
“喂,你怎麽不說話?”
山莊弟子們登時炸開鍋,你一言我一語,緊盯着來者發問。他們聲音都有些顫,因為這人釋放出的氣息淩厲冷冽,更勝觀山風雪三分。他站在那裏,分明近在咫尺,卻是無人敢上前。
銀發人恍若未聞,偏了頭,緩慢打量起山莊來。
這裏的一切皆覆滿了雪,天地之間,似乎只有白之一色,但并不冷酷單調,練劍的少年少女們都是活潑的,朝氣蓬勃。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輕輕垂下了眼皮,不過片刻後,又撩了起來。這人的眼睛顏色極淡,情緒更是極淡,眸光透亮,像是流淌在眼前、卻捧不入手心的月光。
“叫你們副莊主過來。”他終于開口,說話沒怎麽用力,但在浩浩風雪之下,竟是字字清晰,聲音極耐聽,質地清冷,像是用山間清泉鎮過的梅酒。
“通、通報可以,但你總得告訴我們……你是誰!”領着衆人練劍的那個弟子握緊手中長劍,鼓起勇氣往前走了兩步,仰着腦袋發問。
“春山刀阮雪歸。”來者冷冷說道。
此言一出,烏泱泱的人群登時鴉雀無聲,瞬息後又炸開了鍋,震驚話語一聲高過一聲。
面具之後,阮霰蹙了下眉,正猶豫着要不要一袖子送這些小崽子到涼快的地方呆着去,那位他要見的副莊主來了。
副莊主第一件事就是遣散在此地練劍的弟子,随後站定于三丈之外,朝阮霰遙遙一禮,“在下便是鳴劍山莊副莊主,不知春山刀大駕光臨,所謂何事?”他不敢站得太近,這人修為高出他一大截,且素日裏和自家莊主有仇,指不定就被波及到了。
“來拿寒露天。”阮霰言簡意赅道明來意。
“什麽?”副莊主愣在原地,眨眼後反應過來,斬釘截鐵拒絕,“春山刀是在說笑?寒露天乃是神刀,萬萬沒有讓一個外人拿走的道理。先不說你是如何知曉寒露天在我鳴劍……”
“虛冢我可以自己去,叫你來,是給你們莊主一個面子。”阮霰冷笑起來。
阮霰戴着面具,副莊主只能看見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彎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副莊主竟覺得自己在阮霰這個笑容裏看見了幾分自家莊主的影子。
阮雪歸此行,護山大陣沒有阻攔,顯然大陣已将他默認為自己人,而他身上是原簫寒的衣衫,手指戴着原簫寒的鴻蒙戒,還揚言要來拿寒露天。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什麽!打劫?不可能。這說明和阮雪歸結契的那個人是原簫寒!
副莊主內心開始打鼓,思維開始淩亂,有的人,別看他後背挺得筆直,其實他早就汗流不止了。
風雪中出現沉默,阮霰等了一會兒,輕輕喚了聲“阿七”。
一柄雁翎腰刀被阮霰抓入手中,他提步前行,與副莊主擦聲而過時,緩慢道:“看來副莊主不願帶路,那麽,恕我無禮了。”看這架勢,似乎馬上就要直接拆了虛冢。
“不不不!”副莊主兩股顫顫轉身,哆嗦着朝阮霰伸手,“我帶您去,我這就帶您去,春山大人,這邊請這邊請!”
副莊主快步追上,忐忐忑忑走到阮霰前方,帶他一路由南而北,停在一處清光流轉的石門前。
“門後就是虛冢,陳放着數百年上千年裏,鳴劍山莊收集到的無主刀兵。這些刀兵戾氣很重,多數還進行淨化,裏面不啻于修羅場,春山大人請退後……”
但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就見阮霰站到了石門前。
副莊主心說這石門在某種程度上能算是我山莊測試血統的東西,當有人來此,它會自發挑選面前血統最強最純粹的人做為開門者,旁的弱者一概不理。若是莊主在此,石門肯定因他而開,但現在來的是你春山刀,呵……
然後副莊主傻眼了:只見那懶懶散散流淌着的光華瞬間大盛,石門正中出現一條切口平滑的縫隙,無聲往兩邊分開。
阮霰徑自走入虛冢。
這裏是無數兵器沉睡的墳墓,凜殺、孤寂、狠戾、經年的血腥……各類陰暗氣息混雜着撲面而來,若是心境不穩、修為不高的人來此,恐怕當場走火入魔。
副莊主跟在阮霰後面,極力隐藏着後背發涼的窘态,不停叮囑前頭的人要清心靜氣、穩固心神,以免被勾出心魔。
但一路走來,阮霰連眉頭都沒皺,他面無表情尋着刀鞘與刀之間的感應往前,腳步未曾一頓。
他是掙紮着從地獄最底層爬出來的人,滿身血氣、滿心陰狠,殺人無數、飲恨無數,不哭生死,不敬鬼神。
這是他和原簫寒最不同的地方。那個人生下來就什麽都有了,陰暗的東西被藏在深深墳墓裏,等着有朝一日得了空閑,便去淨之化之,可對于阮霰而言,這些被嫌惡的被仇視的被摒棄的,恰恰是他的生存之道。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有交集,因為不一樣的兩個人,終歸殊途。
走了小半炷香的功夫,阮霰終于看見了寒露天。
這是一把本應存在于“傳說裏”的神刀,卻是平平無奇的模樣,沒有如先前路過的兵刃那般發瘋似的往外釋放戾氣,也沒有缭繞不停的幽光,但靠近後,可以看見刀身底部,有個類似太陽的圖騰。它插在一個鐵鑄的方臺裏,大部分刀身沒入其中,散發出的氣息很沉靜,靜得如死了一般。
阮霰心底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是一場等候,從亘古久遠前開始的等候,等他握上刀柄,将它從鐵牢籠裏帶回這個世界。
“就是這一把。”副莊主沖阮霰比了個手勢,“千百年來,我們試過無數次,但都無法把它□□。不僅僅是因為力量不夠,更因為這把刀會反彈,所以試的時候請小……”
副莊主的話又沒說完。在他的面前,阮霰就跟走進廚房、從刀架上抽出一把菜刀似的,根本沒用力,就将寒露天給拔了出來。
光芒如綻,如灼,如水傾瀉,漫過整個昏沉的虛冢。這是盛大的一場洗禮,剎那間,沉睡在此的無主兵器所散發出的陰暗氣息消失殆盡,它們發出清亮的鳴響,鋒刃雪亮,如獲新生。
“我我我我我……”副莊主驚訝得不能自已,目光在虛冢各處游移,“春春春山大人,寒露天也太太太太厲害了吧……”但當他轉回頭,卻發現春山刀已經不見了。
“蠢貨。”
這是原簫寒聽完副莊主的講述後,給出的唯二兩個字評價。
“莊主,這不能怪我!我打不贏的!所以只能放行了!”副莊主不滿此言,氣得跳腳,“而且您此番南下,為的不就是找到那個拔出寒露天的人嗎?我這也沒做錯!”
原簫寒劈頭蓋臉怒怼回去:“我沒回來,就他一個人來,這你都看不出情況?”
“那可是春山刀啊!”副莊主理直氣壯,“春山刀是什麽人?您不比我清楚?他是今次江湖風雲榜第三的人物,那個第一,更是他帶出的徒弟!這樣的人,我敢和他做對嗎!”
“錯了。”原簫寒卻道出這樣兩個字。
“哪裏錯了?”副莊主不服氣。
“稱呼錯了。”原簫寒涼絲絲瞥他一眼,“是莊主夫人。”
副莊主:“……”
“算了,不知者無罪。”原簫寒甩袖起身,“我去問聖書一些事情,之後還會再出一趟門,山莊的事情,你繼續照看。”
副莊主驚訝地“啊”了一聲,“您還要出門?”
原簫寒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
後者頓時福至心靈,“是是是,怪我沒攔住莊主夫人。不過莊主您可得抓緊時間,江湖上的消息,想必您比我早聽說。普天之下,可能只有觀山這一處安全地了。”
卻見原簫寒搖頭:“不,他不希望把戰火引來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