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霧夜終散
元力浩浩, 掀亂素白衣角;氣勁如刀, 斬斷飄飛在空的銀發。點暮鴉這一擊, 力道使出十成, 阮霰同他挨得極近, 這一下根本避無可避。
卻見電光火石之間,阮霰手中玉笛彈飛到半空,翻轉着迸發刺眼白芒, 于瞬息內流轉成一面屏障,将浩然氣勁悉數攔截。
下一瞬, 聽得咔嚓一聲,玉笛已斷。
點暮鴉第二擊又至,阮霰自座中起身。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霧從擂臺流轉而來,骨刀從中遞出,直挑點暮鴉指間折扇,替阮霰攔下這一擊。
“境主大人。”霧非歡瞬閃至觀賽席上, 眼尾向上斜挑,狠戾地看着點暮鴉,“阮霰只有我能殺。”
“哦?”點暮鴉挑了下眉,尾音略有上揚。話畢,那原本對準阮霰的扇面一轉, 氣勁倏偏, 直勾勾打向霧非歡。
“從一開始, 我的目标便是你。”點暮鴉道。
半尺外, 阮霰雙刀交錯遞出,冷冽刀風,冷寒刀光,淩厲逼命。
一時間,霧非歡腹背受敵,他以一個極其扭曲的姿勢側身,避開點暮鴉折扇送出的奪命招法,繼而斜挑骨刀,格上阮霰手中兵刃。
當——
一聲銳利刺耳的響,響成勾魂索命的殺。雙刀對陣骨刀,相同的招式,相同的起落,但刀尖鋒刃,所流露出的意,截然不同。
是無情,是愛恨;是冷漠,是癡纏。
阮霰注視對面人如同自身鏡像般的刀法,淺淡的眼眸裏沒有半分情緒。
雙刀高低相錯,随着步伐移動,在虛空交織出絢爛光芒;點暮鴉手中折扇再起,沛然氣勁化開纏繞霧非歡周身的濃霧,直取握刀之臂。
霧非歡哪能如這兩人所願,擡腳猛踏虛空,借力而上,避開一前一後的殺招,飛掠往另一邊。
“原來,你們打的是這種主意。”霧非歡淩空而立,紅衣在風裏烈烈翻飛,他緩慢翻轉手腕,骨刀刀鋒下遞上挑,拖着低沉的嗓音,陰狠獰笑道,“不過,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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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暮鴉往前踏了一步,收攏折扇,一下接着一下點在手心,“你借了聖器的力量,的确很難殺死,但別忘了,你現在身處的地方,可是我瑤臺境。”
“瑤臺境又如何?”霧非歡笑道。
“你殺了四名瑤臺境學子,與兩位陣法守衛,罪孽深重。”點暮鴉冷眼注視此人,聲音偏寒。
霧非歡冷笑:“我的罪孽,毋需你來評判。”
倏然之間,折扇自點暮鴉手中飛出,以奇異軌跡,沖撞霧非歡周身。霧非歡提刀回擋,兩把兵器相撞,八下之後,折扇飛回點暮鴉手中。
“你在打什麽,亂打嗎?”霧非歡憤怒道。
點暮鴉哼笑不言。
而這時,阮霰無聲落入擂臺。
他從漸散的黑霧中穿行而過,徑直走到原簫寒面前。
這是阮霰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的孤月劍主,绛紫衣衫被劃破數道口子,血将衣襟袖擺染成深色,額上挂滿冷汗,唇色發白。
“原簫寒。”
“阮小霰。”
兩個人同時開口,語氣卻是迥然,一者沉重,一者帶笑。
阮霰凝望原簫寒,一陣莫名的情緒讓他咽下那句本欲說出口的“你本不必如此”,低聲道:“玉笛斷了。”
聞得此言,原簫寒擡起手,抓住那绺被點暮鴉削掉一半的銀發,輕垂眼眸,道:“我知道,但沒想到會是因此而斷。”
“若境主不對我下殺手,那麽死的可能……”
“別說了。”
阮霰斂下眸光,從鴻蒙戒裏取出一枚丹藥,平攤在手心,遞到這人眼前。
是要原簫寒服下的意思,但這人往旁讓了讓,拒絕之意很明顯。
換來阮霰沒好氣一瞪,以及不由分說、強行塞入口中。
原簫寒彎起眼睛笑了笑,勉勉強強嚼碎丹藥咽下,然後低聲對阮霰道:“你不扶我一下?”
阮霰伸手扶住他,哪知這人竟順勢将整個上半身靠過來,攬住他的腰,頭埋進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
濕熱氣息噴薄來,搔得皮膚略癢,阮霰蹙眉:“喂——”
“茶香。”原簫寒口中突然蹦出兩個字,随後擡手摘掉阮霰的面具,親上他唇角,“其實有我們阮阮在,我并不需要丹藥。”
黑霧在此一瞬散盡。
阮霰下意識挑起刀鋒,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嘶吼聲。
“阮霰——我不許你和別人這樣——”霧非歡那雙幽藍詭異的眼眸浮現赤紅,骨刀當空一劃,往擂臺悍然斬去。
但見原簫寒握劍的手倏地一擡,時拂天風拉出灼眼光弧,迎上自長空落下的刀意。
阮霰亦沒空追究原簫寒方才的輕浮舉動,足尖一點,飛躍虛空,交錯雙刀、踏出七星步伐,斜斬霧非歡頭顱。
“阮霰,你激怒我了。”霧非歡折身擋下此擊,骨刀抵住長刀刀鋒,前湊幾分,幽藍雙眸逼視對面人。
“你也是。”阮霰沉聲道。
“那你來啊!用你手中的刀,貫穿我的身體,貫穿我的心髒!”霧非歡挑唇獰笑,笑完偏轉刀鋒,遞出一道悍力,将阮霰震退。
骨刀在耀白日光下輕轉,刀花乍現,霧非歡又道:“可惜,現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對手,你只能被我殺掉。”
恰在這時,凜寒劍意逼至,染血的紫衣翩飛一瞬,原簫寒冷笑:“霧非歡,你當真不知什麽是尊敬師長。”
“因為我,早已沒有師長。”霧非歡寒聲笑道。
纏戰又開,這一次,刀風劍芒相繼而起,勢要擊落淩空骨刀。霧非歡刀下招式一轉,不再與阮霰一脈相承,而是無比陰寒無比毒辣的、自幽冥領悟而得的刀法!
另一邊,仍立在觀賽席上的點暮鴉高高抛出折扇,遮目白緞在此一刻被風拉開,那雙經年不見天光的眼掀起眼皮,眸眼之中,赫然有星辰倒轉。
晝陽瞬隐,天幕間,辰星如海。與此同時,練武場外海水驟然騰空而起,彙聚成八道水柱,從八方擊向霧非歡。
這力道磅礴不可當,霧非歡正與阮霰、原簫寒糾纏,更是無暇去擋,只見眨眼過後,霧非歡已被這浩然力道擊出千丈。
風波終定。
阮霰同原簫寒交換眼神,落回擂臺。
翻湧的海水亦歸入海中,白緞重新回到點暮鴉眼前,他收了折扇,長舒一口氣。相較之前,他臉色慘淡不少。
點暮鴉一步踏入擂臺,低聲喊了句“小春山”。
“多謝境主。”阮霰擡眸,朝點暮鴉一禮。
“是該好好謝我一番。”點暮鴉慢條斯理一笑,聲音很輕。
阮霰往後瞥了一眼,低聲道:“阿七,送境主回去。”
躲在擂臺底下的天字七號走出來,雖然滿臉不願,卻什麽都沒說,扶住點暮鴉,同他北去。
原簫寒往阮霰身側挪了挪,垂下眼眸,低聲道,“阮小霰,我受傷了,需要人扶。”
阮霰喊了聲“鐘靈”。
鐘靈縮在擂臺下,被阮秋荷推了一把,但不肯出去。
阮秋荷拿眼神瞪他,他忽然捂住心口,往外吐了口血,極其虛弱地說,“阮姐姐,我也受傷了,需要人扶……”
謝天明被鐘靈的演技逗笑,朝他伸手,“我來扶我來扶,我們回秋江八月聲。”于是離開練武場,臨走前,還不忘拉上阮秋荷。
偌大練武場便只剩阮霰與原簫寒,後者見阮霰站在原處紋絲不動,故意踉跄了一步。
阮霰涼絲絲瞥他一眼,取出自己的備用面具,覆住面容。
“你賣面具的啊?我拿走一張你取出一張。”原簫寒沒忍住笑出聲。
“瑤臺境有醫館,在萬裏浮雲。”阮霰冷聲道。
“我要阮小霰就可以了。”原簫寒瞬也不瞬注視阮霰,輕聲道。
阮霰面無表情:“做夢比較快。”
和原簫寒說了幾句話,阮霰心中的感激之情、愧疚之意全散了,瞪了這人一眼後,提步便走。
但方走出三尺,竟是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咚響。轉頭一看,原簫寒跪倒在地上,以時拂天風支撐在身前,使自己不至于倒下。
阮霰暗自冷笑,又走出三尺。
這人跪在地上沒動。
又三尺。
仍是毫無動靜。
當他就要走出練武場時,原簫寒依舊保持着跪立姿勢。
阮霰蹙起眉,折身回去這人身前,伸指探上脈腕。
傷得極重,竟是真的暈了過去。
愧疚之情湧上心頭,阮霰嘆了一聲,幫這人把劍收起,帶這人來到萬裏浮雲,請醫修診治。
入夜時分,所有人都回到秋江八月聲。
被霧非歡一攪和,搖光試中止。本該與阿七他們一決勝負的隊伍遇害,這令衆人不知所措。
“少了支隊伍,搖光試還會繼續嗎?”庭院中,阿七抻長雙腿躺在長廊上,遙望蒼穹中星與月,焦慮開口。
他身邊坐着阮秋荷與鐘靈,這兩人亦是心憂。
鐘靈道:“若是繼續,我想會将原本排在第五的隊伍提上來。不過這樣也好,總算是能決出勝負。”
阿七一嘆:“根據我對那只死烏鴉的了解,恐怕不會了。”
“無論是否繼續,我們都不會是魁首。”
身後的門倏然由內而外打開,阮霰的聲音傳出,音色清冷,便如那寒芒月色。
“啊?”三人俱是一愣。
“霧非歡殺的那支隊伍,實力并不在你們之上。但他們因我成為霧非歡刀下亡魂,而你們又是為了我出戰,所以,我要你們将屬于魁首的榮耀,獻給那逝去的四人。”阮霰冷靜道。
阿七怔怔擡頭:“這樣一來,你同南無極老頭的交易,不就完不成了嗎?”
阮霰道出兩字:“無妨。”
這個時候,原簫寒出現在庭院一角的梅花樹下,低笑開口:“阿七,你別忘了,我也同南無極做了筆交易。無論搖光試上,你們是成是敗,我都會帶阮霰入岚光島。”
阿七驚得從廊上跳起來,瞪大眼望着原簫寒,問:“你們做的是什麽交易?”
“佛曰——不可說。”原簫寒彎眼弧度更甚,說完豎起食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月幽幽,影幽幽,花香浮動,淌成一片迷離夜色。清醒者終将睡去,而沉眠人,總會醒來。
翌日,瑤臺境全境為逝去的六人進行哀悼。如昨日阿七推測,點暮鴉他們果然沒有将今次的搖光試繼續下去的意思。
阿七作為做人好累隊隊長,按照阮霰的意思,當着衆人的面,提議讓這支逝去的隊伍成為本次搖光試魁首,将榮光與名譽獻給逝者。
沒有人提出反對,但此舉,卻是将對流夜臺的贊許之聲推到高.潮。哀悼過後,無數學子向朱樓遞交申請,欲加入星脈。
當日下午,南無極派人往秋江八月聲傳訊,讓阮霰選個日子,入岚光島。
傳訊使前腳剛走,原簫寒後腳翻窗入室,坐到阮霰對面的椅子上。這人沒說話,只慢慢悠悠泡起茶。
一壺水由冷而沸,注入盛了半勺茶葉的玉盞,沖出清亮茶湯。阮霰垂眼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盞,輕聲道:“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同南無極的交易了吧?”
“其實很簡單,你和他的交易,是讓流夜臺在搖光試中拔得頭籌、光耀門楣。我呢,便鑽了個空子。”原簫寒彎眼笑着,語氣漫不經心。
“什麽空子?”阮霰撩起眼皮。
原簫寒故意頓了片刻,才道:“我告訴他,我會幫流夜臺找回昔日榮光。”
阮霰輕輕笑出聲來。
他難得沒戴面具,這一笑,仿佛是乍現在夜色裏的昙華。
原簫寒看得愣了一下,半眯起眼:“阮小霰……”
阮霰收起笑意,面無表情打斷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對面人并不動作,端起茶飲了一口後,還往杯中續水,大有要在此長留的意思。
“我來此,還有一件事。”原簫寒慢條斯理道。
“何事?”阮霰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
阮霰對面的人擡手支在臉側,帶笑的眼睛瞬也不瞬凝視他,語氣有些輕佻,又有些認真:“岚光島兇險無比,我今日來,打算幫你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