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下飛天
夜色彌彌, 紙鶴銜着符紙, 從北向南,将燈盞次第點亮。若從高空俯瞰, 這燭火絢麗的瑤臺境,仿佛落在東海上的一顆璀璨明珠。
萬千燈火的其中一盞,照亮阮霰無甚情緒的雙瞳。他擡袖擦了下唇, 面無表情回去梅花樹下。
茶已涼。阮霰點燃炭火, 重新燒了一壺水。
角落的晚香玉兀自綻放, 飛蟲收起透明羽翼,将自己藏入花蕊,唯餘一雙眼緊緊注視此間一切。
靜谧又幽幽,白衣人獨坐樹影之中,新出的月揮灑光芒,透過枝葉間隙, 在他明若霜雪的發上輕旋跳躍。
水未沸, 阮霰便拎起細壺, 将水注入一旁的紫玉壺中。沉積的細小茶葉翻上來, 滾過幾道後, 才戀戀不舍地回去壺底。
他合上蓋, 為自己斟了杯溫茶, 狹長漂亮的眼睛低垂,眼底流轉的光華被鴉黑長睫遮了去, 倒真有幾分等候歸人的味道。
但茶只抿了半口。
——赫然之間, 沛然氣勁自長天落下, 掀翻地面青石,以排山倒海之勢,橫掃秋江八月聲!
阮霰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銀發起落翻飛,但人沒有動,甚至眼皮都未撩起。
那氣勁便要逼上面門,一個抑制不住得逞語氣的聲音入耳:“吓得動都不敢動了?阮雪歸,看來沒了原簫寒,你什麽都不是。”
阮霰恍若未聞,繼續喝茶的動作。
那個聲音也在繼續:“不過,這次還得多謝原簫寒,若是沒有他……”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玉笛破空而至,在尚未深沉的夜色中打了個轉,強勢迎上襲來的氣勁。
“謝我什麽?”原簫寒出現在阮霰身旁,伴随着話語,虛空裏的玉笛一路前沖,一聲當啷,撞上來者兵刃。
玉笛未被撞出裂痕,甚至借着這股沖力沿路返還,落回原簫寒手中。來者眸中驚訝瞬閃,牽出冷笑,足尖在夜空中一點,飛掠後退,停穩在數丈外,身形輕盈似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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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簫寒轉了一圈玉笛,似笑非笑這着蒼藍衣衫之人道:“謝我屈尊纡貴,指出你劍術上的不足?”
說完微微一頓,彎腰湊到阮霰耳旁,問:“說起來,你沒有告訴過我,這個人的身份。”
阮霰擱下茶杯,起身拉開與原簫寒間的距離,冷冷道:“月下飛天鏡雲生。”
“原來是他。”原簫寒作出了然神情。
“記住,別将人打跑了。”阮霰淡淡道。
“你要抓人?為什麽?他和你又是什麽關系?”原簫寒眯了下眼,視線狐疑,“說來你今天真乖,竟然聽了我的話,沒沖動出手。”
“給你一個機會。”阮霰語氣依舊。
“什麽機會?”原簫寒追問。
阮霰眉梢輕挑,重新目光落回鏡雲生劍上。比之龍津島一戰,這人劍柄新添了一塊寶石——呈銀白色,月華之下,流轉幽芒。
“比起那夜在龍津島上,他境界有所提升。”原簫寒亦看過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難道是給我一個和進階了的鏡雲生對戰的機會?”
“當然不是。”阮霰收回視線,偏首看向原簫寒,“給你一個——和借了聖器之力的人,對戰的機會。不過在此之前——”
話未說完,阮霰倏然出刀,直斬鏡雲生身側的晚香玉。花葉在此一瞬淩亂,那個藏在花蕊中的飛蟲,墜地無聲。
與此同時,鏡雲生出劍。
原簫寒把玉笛塞到阮霰手上,空出的手抓出那柄通體玄黑的長劍,飛身迎上。
阮霰退到一旁,手指松松抓着玉笛。這并非原簫寒第一次将玉笛交給他,其間必有深意,但阮霰懶得猜測。
擡眼觀望戰局,原簫寒手中長劍,格上鏡雲生的劍,兩者相交,拉出刺耳的聲音。
得知了原簫寒的身份,他所使長劍,名號随之而出——時拂天風。此劍在北周名聲甚廣。
“劍之所向,妖邪誅盡”,此為時拂天風第一任主人刻在劍鞘上的話,告誡後來者持劍為誅惡而戰。這成為歷任劍主人的理念,便也因了此,這沾染諸惡鮮血的時拂天風,有聖劍之稱。
但此時此刻,這把誅殺天下妖邪的聖劍,在面對向聖器借了些微力量的鏡雲生時,竟隐隐落在了下風。
“不自量力。”鏡雲生冷笑,“你真以為,沒有大幅的提升,我會再度找上門來?”
原簫寒化開逼來一擊,挑眉道:“哦?我還以為你跟個二愣子似的,得知了阮霰中毒無法調轉元力,便急急忙忙沖過來。”
“呵,我的第一劍,不過是試探罷了。”鏡雲生沉聲道,“接下來,便讓你嘗嘗,被絕對力量碾壓的滋味!”
兩劍相撞,鏡雲生驟然抽身後退,足尖一點,淩空而立。他話音落罷,周身氣勢瞬變,劍柄上的光輝逐漸擴大,淹沒握劍的手腕,順着手臂流淌而上。
凝重凜殺的氣息與威壓自鏡雲生身上漫開,秋江八月聲中,但凡活物,皆瑟縮成一團。
狂搖不休的梅花樹下,雙刀落入掌心,阮霰緩慢步出,語氣冷淡:“你真以為,聖器的力量,是你可以掌控的?”
鏡雲生揚劍,劍尖直指阮霰:“但凡力量,皆能被人掌控。”
“無知之輩。”阮霰嗤笑。
鏡雲生不與他多言,在寶石淌出的光芒亮盛到極致之時,挽出一朵劍花。原簫寒錯步攔截,绛紫色衣袂在虛空翻飛飄選,攪動幽寂月色,渾厚元力流轉,于夜空中蕩出一圈又一圈波瀾。
阮霰卻別開了目光,看向另一處,但話,依舊是對鏡雲生說的,“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不想聽一個死人說話!”鏡雲生語氣嚣張。
阮霰冷聲道:“若我告訴你,天明還活着呢?”
鏡雲生笑得譏諷:“呵,你想騙我。”
秋江八月聲內風起雲湧,花搖葉亂,檐瓦顫顫,連帶地面青石,都不住顫栗。那壺溫熱了又漸趨寒涼的茶無人再問,震蕩之中,水花飛濺。
陡然間,數道人影湧入,開口說話,語氣各不相同。
“我說過多少次,瑤臺鏡內,不許私下鬥毆!”
“鏡雲生,你給我住手!”
“卧槽,你們果然在打!”
“堂、堂叔……你是我堂叔?堂叔!真的是你!”
四個人。一人身着玄衣、眼遮白緞,神情愠怒;一人明黃衣袍、金鋒閃亮,表情震驚;一人手拎肉串、臂挂食盒,眼睛翻白;一人粉紅衣裙,愣愣望着秋江八月聲中白衣人摘掉面具後的容顏,驚訝萬分,激動萬分。
正交手的二人,原簫寒面不改色,玄劍冷寒,勢如破竹;鏡雲生見得來人,冷笑更甚,招上殺意濃。
“休想騙我。”鏡雲生低吼道。
仿佛泰山壓頂的一劍,朝原簫寒與立在數丈外的阮霰而去,阮霰斜挑手中長刀,恰在此時,謝天明朝鏡雲生擲出一件東西。
原簫寒劍鋒偏轉,側身避開,這東西迎着鏡雲生劍意而去,在半空碎成數小塊。
鏡雲生餘光一瞥,卻是愣了。
殺機四起的氣勁中,一點點綠意跌落在地,撞出脆響。
“你個傻子,給我好好看看!當年我們在沅水岸邊撿到兩塊綠松石,便刻了字相互贈送。這是你給我的那一塊!”謝天明怒道。
鏡雲生握劍的手開始發抖,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那破碎的石塊上,的确殘餘着字跡。
“你……真的……”
原簫寒沒讓鏡雲生把話說完,趁着他心緒大變,一擊再擊。
但見玄黑劍尖在夜色裏拉出光弧,橫斬劍柄鑲嵌着的那顆華芒刺眼寶石之上、持劍者的手腕,繼而旋身錯步,瞬閃至鏡雲生身後,長劍斜裏一挑,将此人從高空中打落。
然後,他朝阮霰勾了下手指。
阮霰了然原簫寒的意思,将之前用過的鐵铐和縛仙網丢過去。
戰局并未結束,緊接着,阮霰雙刀一錯,遞出冷冽刀風,逼得藏身在陰暗處、當下時分正準備撤退的數名刺客現身。
此情此景,驚得站在入口圍觀的阿七把肉串食盒往後一抛,立時化作雪白巨犬模樣,猛地撲向其中一人,利齒狠咬肩膀。
謝天明與阮秋荷雖不明狀況,尤其是後者,還處于精神上的眩暈中,亦加入戰局。
“你們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點暮鴉怒道。
“境主大人,你分明遮着眼。”阿七用後腿往他衣擺上刨了塊土,理直氣壯道。
即使隔着遮目白緞,亦能看出點暮鴉在聽見此話後,沒好氣翻了個白眼。
場面越發混亂。
埋伏在此的刺客境界都不低,這便造成了阮秋荷與鐘靈打着打着便落入了下風,阿七和謝天明忙不疊趕來相救的局面。
至于阮霰和原簫寒——後者捏住阮霰的刀柄,把人拉到梅花樹下,彎眼笑道:“這是一個難得的練習機會。”
阮霰涼絲絲瞥他一眼,旋即手中被塞了一杯茶,一杯才斟出的、溫熱的茶。
“是不是該談一下我們的事情了?”原簫寒坐到阮霰對面,單手支着下颌,低笑道。
“我們有什麽事?”阮霰眸光淺淡。
“合作。”原簫寒伸手撩了一下阮霰被風揚起的發,“先前我親你,你沒有拒絕我。這是否說明,你願意借我的身份,借與我的關系,去對付阮家?”
“這不是合作。”阮霰擱下茶杯,把原簫寒的玉笛丢回去,不鹹不淡道,“這是利用。”
原簫寒“啧”了聲,倒不驚訝阮霰會有此回答。“春山大人為了達到目的,還真是什麽樣的事情都能接受。”他幽幽道。
另一邊,點暮鴉實在看不下去秋江八月聲裏的混戰,唰的抖開折扇,狠狠一扇。霎時間,狂風過境,分開交戰雙方,并将不懷好意的刺客悉數擊倒在地。
“那兩人,我便不說什麽。但是你們,謝天明、阮七、阮秋荷、鐘靈,你們身為學宮學子,卻不遵守學宮規矩,罰你們抄寫學規一百遍,卯時前交給我!”點暮鴉沉聲說完,拂袖離去。
阿七沖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天明……真的是你?”被困在縛仙網裏的鏡雲生瞬也不瞬盯緊此間那道明黃身影,忍着反噬的疼痛,擡手伸過去,“你沒死……天明你沒死在邺城!”
“我就是謝天明,我沒死,沒死在邺城!”謝天明走過去,憤怒地注視他,“當然了,就算我真的死在邺城,也同阿霰無關!”
鏡雲生想信,但又不敢信:“不是假的?你不是阮雪歸找人來糊弄我的?”
“當然不是!難道要我把當年那些只有你我知曉的、你的糗事講出來,才相信?”謝天明重重一嘆,接着翻了個白眼,當着衆人的面,講出幾件鏡雲生年少時幹的傻事。
鏡雲生非但不害臊,反而掙紮着坐起身,大笑道:“真的,你真的是天明,這些事只有你我才知!太好了,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死!你還活着……”
但笑着笑着,竟又落下淚。
原簫寒捕捉到這段對話裏的眸兩個字,不動聲色看了阮霰一眼。阮霰擡眸回視,繼而起身,走向那堆癱倒在地的刺客。
阿七化回人形,将這些刺客整整齊齊擺成一排,挨個摘下他們的面具。待到其中一人時,動作一頓:“老大,這個人的身形和發色似乎與你一模一樣。”
阮霰投去目光,平平一“嗯”。
阿七視線在此人與阮霰身上來回數次,豁然醒悟:“我懂了,阮家的主意,是一邊把你抓回金陵,一邊用自己的人代替你待在瑤臺境,伺機奪得永無之燈。”
“嗯。”阮霰點頭。
這兩人反應平淡,但跟在阮霰身後的阮秋荷神色大變。
今夜發生的一切,讓她一直處于愣愣的狀态,不打架了,便游魂似的游蕩在阮霰身後,想說話,但又不太敢。
——原來堂叔模樣這般好,若是江湖美人榜榜首位置不屬于他,阮秋荷覺得自己恐怕得去找畫聖打一架。思及初見時那些無知言論,她簡直羞愧得擡不起頭。
聽見這段對話後,又震驚得從地上跳起來:“什、什麽?堂叔,阮家、我們家要抓你?”
阮霰與阿七都沒說話。
“為什麽會想抓你?”阮秋荷愣愣呢喃。
鏡雲生恢複了平靜,擡頭插話:“呵,你們阮家,不僅要抓阮雪歸,更要殺他。”
說完,鏡雲生看了眼被劈死在地的飛蟲,又從阮秋荷耳間的寶石铛上掃過。這蟲是青冥落獨有的東西,平時藏在石頭裏,一旦接到指令,便會飛出,對目标進行監控,并傳回影像。
飛蟲死,阮秋荷的寶石铛裏已空無一物。
“這是我和阮家的私怨,你不必在意。”阮霰平靜地對阮秋荷道。
“可、可我總該做點什麽!我這就去向家主問個明白!”阮秋荷一陣搖頭,說着便要行動。
阿七轉頭道:“你不管搖光試了嗎?”
阮秋荷腳步一頓。
“你不要回去問,也不必做什麽,就當不知曉此事好了。”阿七又說。但阮秋荷仍是一副堅定神色,他只好加了一句:“就算你知道了,也幫不上忙,你打不過青冥落的刺客,更走不出阮家十大高手的殺招。”
阮秋荷立時洩氣。
點暮鴉只将這些人打暈,卻沒有殺死他們,阿七掏出了刀,一下接着一下,斬掉這些人的頭顱,然後燃起一把火,将他們燒成灰。
原簫寒盯着月色下的主仆二人,蹙了蹙眉,但沒有阻止。
“一定要這樣嗎?”鐘靈垂着眼,低聲問。
“不殺他們,他們便會來殺我們。”阿七回答他,“不過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罷了。”
一時之間,秋江八月聲陷入沉默。
阮秋荷坐在了長廊上,拿手捂着臉,遮掩住痛苦的表情。謝天明把鏡雲生扶起來,對原簫寒道:“孤月劍主,可否将雲生身上的縛仙網解開?我想,他應該去給阿霰賠個不是。”
“你确定他不會再發瘋?”原簫寒問。
鏡雲生垂着腦袋道,“我一時頭腦不清,被人當槍使了,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謝天明補充:“他若發瘋,我自然會擋在阿霰身前。”
原簫寒道了聲“行”,擡手将縛仙網與鐵铐一并收回。
鏡雲生同謝天明一起來到阮霰身邊,除去道歉,還提議:“我和阮家處于合作關系,他們願意把聖器的力量借給我,說明我還有幾分利用價值。為了賠罪,我願意回去,幫你探聽情報。”
阮霰卻道“不必”,“你殺我,已失敗兩次,阮家不會同你再合作。而且,他們借你聖器的力量,沒有你想象中那樣簡單。”
“這是為何?”鏡雲生不解發問。
阿七探過腦袋,幫阮霰解釋:“你不是阮家人,過分使用聖器之力,是會死的。我建議你把這塊石頭弄下來,丢去海裏……哦,不對,是送給我主人。”
鏡雲生立時将劍呈上,并慚愧道:“那我……要如何賠罪?我誤會了你很多年,還幾次三番想要殺你。”
“雲生,你可以留在流夜臺執教。”謝天明拍了拍鏡雲生肩膀,給出建議,“月下飛天的名號,在江湖上仍是響亮的。你來流夜臺,可以為我們拉不少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