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多情無情
在阮霰打這條街上空經過,并僅投去一個眼神便離開後,月不解就收斂了眼底的那些微笑意,退到一旁,讓臨時雇來的管事給排隊的人發放安撫銀兩。
排隊的人異常多,有好些不住這條街的,都見錢眼開跑來領“救濟”。月不解懶得搭理這些人,任由他們去了,兀自坐在揮袖之間搭起的涼棚底下,輕搖折扇,思索要接下來該怎麽“對付”阮霰。
阮霰其人,身份難以摸透。他武藝高強,且是金陵阮家人,但明顯與阮家存在矛盾,否則青冥落的刺客不會對他出手。
因為那位“一生之敵”春山刀阮雪歸的緣故,月不解對阮家的動向很是關注,可這些年間,從來沒聽說過有個叫“阮霰”的人出世。
莫不成用了假名?但阮家修為境界和阮霰相當之人并不在多數,他同那些人都對不上號。
真是奇哉怪哉。
月不解不禁晃了晃腦袋。
不過阮霰的身份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人太孤高渺遠,難以觸摸。
他性格簡單,從內到外都淡漠至極,唯獨對“俠”之一字,存了敬畏心。
哦,這人還很倔,又狠又倔,哪怕危及到性命,對警惕之人,依舊手下不留情。這樣的人,便是月不解真摯誠懇地坦白身份、說明緣由,也不會輕易答應同他回去。
于是月不解作出結論:看來要說動阮霰,只能從“情”這個字下手。
但——
如此一來,便繞回來了。阮霰這個人,是活在多情世界中的無情,要這樣的人動凡心,異常艱難。
思及此,月不解發愁地拿折扇拍了拍自己額頭。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愈是臨近正午,陽光愈是毒辣,幾乎要穿透涼棚的頂蓋。月不解擡眼一望,發現領銀子的隊伍竟是越排越長,甚至尾巴拐去了隔壁街上。
他終于有些忍無可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拖長語調對管事道:“天氣太熱,叫大家不必再排隊,都散了、回去吃飯。至于剩下那些沒領到賠款的,等下午天氣涼爽了,你根據戶籍記錄,挨家挨戶給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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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月不解不少銀子的管事忙不疊道是,吆喝起來遣散衆人。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身影從西邊彈射而來,聲音劃破長空:“大人啊!博山上有毒屍!這個人被毒屍咬啦!”
他話音尚未落地,人已奔至街面,一路火花帶閃電闖入涼棚,直到月不解面前一尺才剎住腳。
月不解蹙了下眉,立刻起身。
鐘靈将背上的人放平在地,這人臉色比之方才更為不堪看,脖頸上被咬過的那塊肉,已然腐爛。
“大人,你快看看他,還能不能救!”鐘靈焦急道。
“你怎知是毒屍所為?”月不解一眼即探明,卻明知故問。
鐘靈頭也不擡地道:“我曾在南疆號過被毒屍咬過的人的脈,他的脈息與他們相同!”
月不解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從鴻蒙戒裏取出一瓶藥遞給鐘靈:“取其一枚,清水送服。”
“好!”鐘靈忙不疊點頭,拿出水囊和碗,喂這人服藥。
這一連串動作完成,又問:“大人,我是不是該将他安置到陰涼之地?此處雖有個涼棚,但太過燥熱。”
月不解卻搖頭:“你現在當做的,是通知龍津島上的官府,博山出現了毒屍,讓他們告訴島上百姓,遠離此地。”
“哦!對!”鐘靈一拍腦門,恍然大悟,“我即可前往!這個人就交給你了!”言罷擡腳便跑。
長街上,所有聽見、看見此事的人皆露出惶恐神情,月不解擡眼掃過他們,輕聲道:“毒屍,如同其名,乃是因毒物之故死而複生的屍體。它們沒有理智,唯存進食本能,行動的唯一目的,是咬食活物。被它們咬到的活物,極有可能被感染。”
話音還未落地,便見腳邊躺着的男人睜開眼睛,以極其詭異地姿勢起身,并猛然撲向最近的月不解。
月不解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甚至連眼都不眨,周身元力倏然一蕩,便将此人掃落在地。
此人——不,他已經不能說是人了,就算眼耳口鼻俱在,但扭曲猙獰,那兩顆眼珠,形如無光的滾圓石頭。見無力抗衡月不解,他試圖撲向丈許開外的人群!
衆人面色慘白、齊齊後退,月不解擡袖一揮,用元力将之釘死在地。
接着,他指尖上燃起一簇火苗,幽幽火光,跟晃眼的日色一比,便顯得微不足道。月不解低斂眸光,繼續道:
“感染之後、毒素侵入五髒六腑之前,尚有可能救治,可若身上出現毒屍的特征,便絕無回天之可能。
毒屍難滅,最好的方法,是打倒之後、以火焚燒。我會召集此地的修行者,共同清除島上的毒屍,但也請諸位做好防範準備,在好消息傳來前,盡量待在家中、鎖好門窗。”
話畢,月不解翻轉手腕。火苗自他指尖脫落,落到已經毒屍化的人身上,騰的一聲後,開始熊熊燃燒。
街上的人見此,不約而同跑光了。
月不解“啧”了聲。
毒屍這種東西,斷然不可能憑空出現。
鐘靈從博山過來,亦在博山發現這個被咬的人——從被咬到完全毒屍化,花不了多久時間,所以他說得不錯,的确是博山上有毒屍。
這個地方,又是今日阮霰所行之處。
月不解邁開腳步,且先通知此地修行者此事,再去博山尋阮霰。
龍津島西,博山之北,一棵數人合抱的老榕樹下,阮霰盤膝而坐、垂眸假寐。
阮秋荷在他左側,正燒水煮茶;牧溪雲居于右,斜抱長琴,似是想為阮霰撫一曲,卻怕擾了他,因此不敢有所行動。
此間靜谧許久,牧溪雲終于找到一個話題,問阮霰:“若是在龍津島沒有收獲,下一個地方,去觀山還是昆侖?”
“到時再談。”阮霰沒有擡眸,語氣淡淡。
他已拒絕過牧溪雲多次,但這人仍是堅持不懈,便也懶得再多說,畢竟腿長在別人身上,要去哪、想做什麽、對誰有什麽心意,他都管不着。顧好自己的性命已是難事,他無暇分神,去說服別人離開或是別的。
“身懷赤虺骨凰功法之人,我已着人去尋。此外,旁的可修補神魂的器物,亦在打聽。”牧溪雲又問。
阮霰神色依舊:“多謝牧公子。”
阮秋荷見兩人之間氣氛平平,三下兩下泡好茶,遞了一杯給阮霰,彎眼笑道:“九堂叔,此乃佛手紅茶,味道極其醇厚,您品上一品。”
阮霰接過她遞來的青瓷杯,但見茶湯清亮,色澤褐紅,分外美觀。他輕輕一晃,待溫度不再燙口,才抿了一下。
“不錯。”阮霰擡起眼眸,贊許道。
阮秋荷臉上笑意更甚:“這茶是懸月島産的。”言罷又沖牧溪雲擠眼睛:“茶與琴,皆是極有禪意之物,牧公子可否為我九堂叔撫琴一曲,以為相佐?”
牧溪雲眼睫微顫,低聲道好。
他擡手,置伏羲制式的六弦琴于膝上,輕斂眸眼,一手按弦一手輕撥。空靈琴聲響徹山間,若清泉滴落青石,幽曠寧遠、清心靜神。
此音倒是讓阮霰神魂安定了一些,但曲未終,竟聽得山的另一側傳來纏鬥之聲。
三人齊齊外放神識,一番查探過後,發現青冥落的刺客竟遭人圍襲!
再一探襲擊者——他們人數不少,每個都雙目無光、表情呆板猙獰,有的肩膀一高一低,或是折斷了手臂,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速度,且力道極大,其中一人抓住那刺客後猛地向前一撲,狠狠咬上肩膀。
刺客一聲哀嚎,沒過幾息,便白眼一翻、跌倒在地。
這還不算完,不久之後,這個刺客竟再度爬起來!他仍保持着先前的表情,可目光變得同襲擊者們一樣,眼睛全然失神,甚至加入襲擊者的隊伍,跟游魂似的,往別的地方晃蕩而去。
“這些都是死人!”阮秋荷震驚。
“屍人。”阮霰平淡地糾正她的用詞。
“據《五毒經》上記載,有一種毒可令屍體‘死而複生’,不過‘複生’的人體內沒有無神魂,它們是一具空蕩蕩的軀體,只會咬食活人活物,并将之轉化為同類。”牧溪雲道。
阮秋荷騰的一聲起身,朝着那夥毒屍所在方向眺望:“觀其行進方向,乃是城郊……!它們想入城!”話語間滿是憂心。
“它們能嗅出活人的味道。”牧溪雲亦站起來,沉聲而道。
“萬萬不可讓它們出博山,我且去收拾它們!”阮秋荷咬牙切齒,言罷拔劍,便要動身。
阮霰按住她的肩膀:“一起去。”
“可九堂叔你……”阮秋荷回頭,想要勸阻,卻見一襲白衣已然遠去,半分不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