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色封喉
二月宵風冷,金陵的春夜,倒是清寒裏流轉多情。十裏秦淮,畫舫相連,盞盞花燈化作河面波光,影似懸天銀河。
幽香輕浮間,卻有一處燈火昏暗——秦淮河心,一葉小舟随波飄蕩,寂然阒然。可巧的是,今夜河面上所有游船畫舫,俱是以之為中心停靠。
皆因名滿天下的畫聖百裏丹青在裏面——江湖之大,評比甚多,其間三大排行,莫過于風雲榜、兵甲榜、美人榜。這之中,江湖美人榜,歷來由百裏一族的畫師評選。
春色潋滟的夜,天下風流客齊聚于此,為的便是百裏丹青公布江湖美人榜那刻。
最靠近河心小舟的那條畫舫上,七八個人或坐或卧。傾杯鬥酒時分,其中一人下颌一揚,沖斜對面的某人道:“江十二,你對天下美人最有研究,且預測一番,今次公布的江湖美人榜,會有哪些人?”
被點名的江十二飲盡杯中酒,閉着眼一番搖頭晃腦後,道:“趙五,你這話就問對人了。金銀臺霜如夜仙子,以劍舞名動天下,衣袂旋轉間,端的是勾人心魂;沉香亭白飛絮,傳言她不笑傾人城,笑時傾人國……當然,我最喜歡的,要數……”
趙五翻了個白眼,打斷江十二,并提腳踹過去:“我沒問你喜歡誰!”
江十二笑嘻嘻躲過,這時聽得一人提議:“能上榜的人太多,不若咱們來賭一賭,哪個能奪得今次美人榜榜首?”
登時有人附和:“這個提議好,我賭白飛絮!”
“沉香亭白飛絮妩媚無雙,扶風城林溪風最是脫俗,我選長歌樓沈明畫!”
“……”
衆人紛紛丢出籌碼,輪到角落裏的那人時,卻是倏然一靜。那人手腕上本佩戴着六枚銅錢,方才衆人下注時,他取下銅錢、算了一卦。
夜風掀動窗畔輕紗,勾勒遠山如黛,他默然凝視幾息,擡手遙指,問:“你們看,那是何處?”
所指之處,位于金陵城東,巍巍院落,肅肅燈火,其上籠罩結界,光華日夜流轉,百年不破。
那是金陵城最有權勢的一族居住之地。若說百年前,這個家族不過陳朝一名門望族而已,盛是盛,但與其實力相當的,不在少數;而如今,他們已成國之一擘,其地位,在整個陳朝,舉足輕重。
“……是金陵阮家。”有人回答他,但神色古怪,一副“這個時候你提它作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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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緩慢将銅錢串回手串上:“你們可知,阮家曾出過一位公子,在江湖美人榜榜首這個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
“誰啊?”有人傻眼了,“阮家什麽時候出了這等人物?還是公子!”
這些人都很年輕,年歲約莫二十,素日裏幹的都是吃喝玩樂的事,說起百年前,自然不清楚。
一陣茫然對視,江十二猶豫着道:“莫不成,是阮家那位春山刀?我爺爺曾遠遠見過他一面,說他天人之姿,當時無人能出其右。”
此言一出,登時有人恍然大悟:“春山刀阮雪歸?我聽說過這人,在春山一戰成名,後來領兵攻打梁國,一人獨身入皇城,迫使當時的梁國國主臣服我們大陳王朝。”
那個押沈明畫的人不解:“我也聽人說起過,他不是刺客出身,怎麽還上江湖美人榜了?”
趙五一臉理所當然:“上美人榜自然是因為長得美啊!”
有人震驚得跳起來:“真當了十年的美人榜榜首啊?那得是何種模樣!有他畫像嗎?如今市面上還能買到嗎?”
風流纨绔們登時起了心思,卻是聽得一人道:
“可是,就算曾經上過又如何?那位阮雪歸,隐居亦有百年之久,就算修行者容顏永駐,但江湖三大評選,向來不涉及隐退之人!”
說這話的人故作停頓,繼而将盛放籌碼的托盤往算卦之人面前推了推,拖長語調催促道:“所以——別信你那幾個銅板拼湊出來的卦象。來來來,裴三,快押一個,就剩你了!”
裴三神色淡淡,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丢到托盤裏,眉梢一挑:“我押春山刀阮雪歸。”
嬉笑聲立時響徹畫舫,他置若罔聞,偏轉視線,平靜眺望夜色下的金陵阮家。
華光缥缈的結界,深深宅院依山而建,數頃燈火明如晝,卻并非照徹到了每個角落。院落盡頭的湖泊,唯映二三星辰,沉默幽暗色。
不遠處白梅林間有風拂過,飛花紛揚似雪,起起跌跌前行,掠過初發淺草的湖畔,打着旋兒墜入湖面的漣漪中。
正是微風起微漣之時,兀然而然,竟見湖水往兩側分去,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
有個青衣人拎着酒壺緩步而來,熟稔自然地踏進湖泊、踩上階梯。
若有阮家的人在此,定能認出,此人乃是家族十大高手之一,專程坐鎮于此的守湖人。
此湖乃阮家禁地,傳聞底下囚禁着殘忍至極的兇獸。但真相如何,守湖人再清楚不過。
他沿着石階向下,周遭靈氣愈發充沛,至湖底光線幽微處,幾經折轉,行入某個洞穴,靈氣濃郁程度更是到達頂峰。
洞穴正中央,一個白衣人垂首跪坐,周身華光流轉,仿若置于天上雲霞間——靈氣便是自他體內流溢而出。但他雙手雙足皆為嵌入洞壁的鐵鏈鎖束縛,身下,乃一銀芒流轉的陣法,符咒、圖騰倒轉其間,幽幽駭人。
若是有意查探,不難發現充溢整個金陵阮氏的靈氣,皆是源流于此。
此地靈氣過于充裕,守湖人默念三次口訣,靜心凝神,方才不至于頭腦眩暈。他在陣法三尺外席地而坐,酒壺置于身前,酒杯擺了兩個。
“你可還記得,你母親在時,曾為你定過一門親事。”
守湖人斟了兩杯酒,執起其一,與對面的相碰過後,邊飲,邊對陣法中的白衣人低聲說道。
——但對方沒有半點回應。
守湖人早已習慣于此,畢竟這人三魂已散,五感盡失,形如木偶。但他仍是不忍,是以百年來,總會提着酒來這湖底,告訴這人近日裏金陵城中發生的事。
畢竟這人是阮雪歸,那位受千萬人敬仰的春山刀。
當年高祖皇帝山陵崩時,還不忘起身南望,盼着“隐退療傷”的春山刀能夠快些痊愈,歸來輔佐其子孫安定天下。
“今日,你那位未婚夫又一次上門拜訪,說你因傷隐退江湖百年之久,如今仍無半點好轉,是以想帶你去越州,拜訪某位隐世名醫,看他能否尋出醫治你的方法……”
話到此處,守湖人垂眸長嘆,語氣極其複雜,而就在這時,跪坐在他對面的白衣人,眼睫倏地顫了顫。
并非因了守湖人的話語,而是他腦子裏響起一個歡脫着尖叫的聲音:
“主人!勞煩您清醒!我是您忠誠的夥伴天字七號!失落的天魂已捕捉,與主魂的融合即将開始,預計在十息內完成!百年了,我們苦苦等待百年,終于有機會離開這破地方……”
這聲音刺得腦仁疼,識海中,他投去涼絲絲一瞥,打斷不斷叭叭叭的天字七號,冷淡問:“地魂呢?”
天字七號的語氣頓時失落:“無法感知狀态,無法獲得具體方位,可能是被封起來了。”
換來的是平平一“嗯”。
但天字七號絲毫沒被自家主人的冷淡打擊,它開始蹦跶。小小的一團光芒,在白衣人識海裏左右搖擺:“主人,沒想到哦,那個牧溪雲對你真是有情有義。你被關了百年,這是他第十次上門求見了吧?分明你們連面都沒見過……”
天字七號的是聲音恰巧與山洞中守湖人的話語重疊,道的都是那位未婚夫癡心一片感天動地。白衣人勾了勾唇角,發出一個單音“啧”。
于是天字七號開始倒計時。
對面的守湖人飲完一杯,傾身拎起酒壺,為自己再度斟滿。這一連串動作皆被白衣人收于餘光中,和着響在腦海裏的倒計時,待到“零”字落地,他猛地撩起眼皮,反手成掌,淩厲往守湖人擊出!
沛然氣勁以破竹之勢在山洞內掃開,亂石飛沙之間,守湖人防不勝防。杯中酒傾潑,落地點點斑駁,而他自身,竟是如草芥般被這一掌從地上掀起,一退再退,撞上洞頂,撞碎青石,飛出湖面。
一切皆在剎那發生,四野震蕩瞬起,一湖如墨被攪得破碎支離。守湖人在半空中勉強穩住身形,這一刻,他已了然情形。
一襲青衫沉重落地,滴水的衣袂垂墜在陣陣宵風中,他暗自咽下湧上喉頭的鮮血,右手收于腰側、緊握成拳,一雙眸緊盯湖泊某處,沉聲說道:
“沒想到,你竟有清醒的一刻。”
回應他的,卻只有平平一“哦”。那聲音清寒無比,猶如月光下的刀鋒,又漫不經心。
守湖人無心顧及此,他瞬也不瞬凝視湖面,眉心皺緊:“你想逃?”
對方一聲嗤笑:“百年了,你真是廢話一日多過一日,換你被這破陣法鎮壓百年,得了機會,你不逃?”
“你說得在理。但——這是你的宿命。”守湖人又是一嘆,神情微松,手中招式卻是更為警惕,“阮雪歸,放棄吧,你能出湖底的陣法,但不可能離開此地。”
“莫說束縛住你的鎖鏈乃玄鐵所制,憑你三魂不全的狀态,根本掙脫不開。更何況,除我之外的其餘九人,已在趕來的路上。”
那個來自湖底的聲音又是一“哦”,平且淡,倏爾話鋒一轉,上挑音調,道:“那又如何?”
守門人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卻是來不及思考應對之言,因為他看見沉夜下,漸趨沉寂的湖面上,一道華光炸起,明明光輝中,一人白衣白發,踏浪而出。
這人發絲傾散臉側,微微垂首,不太辨得清容貌,雙腕與雙踝皆被鐵鏈束縛,每走一步,便響起當啷撞擊聲。
聽上去甚是悅耳,誠如守湖人所言,此鎖鏈乃玄鐵而制,看似極細,輕折即斷,實則是這個世上至為堅硬之物。
更甚者,為了束縛住他,上面密密麻麻刻滿咒文。被困之人越是掙紮動彈,體內功體消耗得越快。
可白衣人混不在意,不僅将守湖人從湖底打飛出湖面,還緩步走上來。
他從湖底撿了把鏽刀,松松握在手心,刀鋒掠過初春夜的風,上下一點,便在手上挽出朵漂亮的花。
目睹着他步步逼近,守湖人抿過唇後,神色漸漸冷漠:“你被關押在此一百年,家族便興盛一百年。這一百年來,家族從未苛待過你母親,更處處維護你‘春山刀’的名聲,已是無上優待。為了家族大義,阮雪歸,請回到陣法中去,這是獨屬于你的榮光。”
湖面上的人手中鏽刀又折轉過一次,上頭的水珠随之抖落些許,滴入湖面,還于湖水。
風猶自吹拂,紛落一地白梅,白衣人擡眼望向梅林,沉默半晌,涼幽幽道:“榮光,死後哀榮的榮嗎?”
這話令守湖人啞口無言:“你——”
旋即重複方才的說辭:“這是你生而背負的命運!”
白衣人将手裏的刀左右輕晃,做出一個反對的動作,淡淡道:“可我向來不信命。”
話到此處,他聲音微微一頓,手裏的鏽刀刀尖向上一挑,在沉夜裏拉出一道不甚明亮的光弧。
這是一個訊號,站在湖畔的守湖人立刻做出反應,不待對方動手,已然化拳為掌,隔空打出一擊。
剎那間,金光乍亮山野,龍首悍然而出,長嘯一聲,盤旋于掌氣之上,直襲湖心淩空踏浪之人!
光芒刺眼,勁風凜人,此一擊勢極磅礴,所經之處碎石斷水,眼見着就要觸及白衣人起落于風的衣袂,他卻僅僅擡了下手。
五指抻直,微張着,并不并攏,随後往底處一壓,做了個止的動作。
俄頃,龍嘯聲戛然而止,金芒如潮退遠,一路掀起的風瀾,無一不化作虛無。
“一百年,你終于将降龍掌練到了第九重。”白衣人語調依舊緩慢,聲音質地端的是清冷,如寒山玉石相撞。
下一瞬,竟見被壓制的降龍掌上金光再起,陡然轉向,朝着守湖人回攻而去!
夜色之下,被金光照亮的湖水翻湧滔天,夜風凜寒,猶勝三九嚴冬。
守湖人來不及驚訝,在泰山壓頂般至烈至沉的一擊下,只能夠依靠本能收掌成拳,激蕩周身元力,格擋屬于自己的招式。
可說時遲那時快,那四條束縛住白衣人的鐵鏈竟猛地一下從地底連根拔起,在半空中激然晃蕩,穿破湖面浪濤,緊随掌風之後。
根本避無可避,守湖人赤着雙目擡起左手,翻轉成掌,與這駭然一擊相撞。
——卻是被鐵鏈撞得步步後退,直至撞上青黑山石,嵌入山壁。退無可退。
再看玄鐵,冷光暗淌,毫發無損。
白衣人一眼瞥過,涼絲絲地“啧”了一聲。
他繼續朝湖畔而行。
守湖人咬牙提起一口氣,反掌擊上山石,将自己從山壁凹陷內拔出。落地,勉強穩住身形,擦去唇角血跡,厲聲發問:“阮雪歸,你不顧家族大義也罷,但連你母親,也不顧了嗎?”
被問之人沒有回答,反而道:“你們的所謂大義,與我何幹?我只知道,我想要活下去,你們卻不肯給我活路,所以——”
說着,他手中鏽刀乍起。
這是一柄短刀,刀身長不過數寸,用來削果皮最合适不過,但由他拿着,卻是無端冷冽。
電光火石之間,素白如雪的衣袂偏轉過長夜,在幽彌中拉出如錯覺般的光弧,但下一瞬,人已落地于守湖人面前,身法快得猶如鬼魅。
“所以,不給別人活路的人,要時時刻刻做好自己被斷絕生路的準備。”
說完,白衣人不給守湖人任何反應時機,刀起刀落,不帶任何花哨動作,寒光折射當空,封喉于對視一眼間。
夜重歸寂靜,鏽刀在瘦長手指間幽幽一轉,接着被抛回湖泊。
爾後,白衣人偏首瞥了拖在身後的鐵鏈一眼,又看向近旁山石,霎時之間,只見他蕩開體內元力,震起玄鐵鐵鏈,将之狠狠砸回湖底。
湖底青石訇然炸裂,連帶依靠的山都震動起來,層林簌簌沙沙,夜鳥驚飛離巢。一股奇異的力量于此一瞬波動,湖水翻騰攪動之中,那困了他百年的陣法光芒亮得驚人,但片刻後,便暗滅下去。
——至于,束縛住他的鐵鏈,在這一剎那,盡數碎作齑粉。
見此情形,他笑了一聲。
白梅紛落,風吹起散亂在臉側的發,天穹稀微星光,勾勒出一雙狹長眸眼。
那眸光清冽,猶寒風之中乍現寒月,照一春如荒。
來自金陵城東的震蕩自然波及到了秦淮河,但軟紅十丈的清歌酒香中,游人只當是尋常風起造成了船只搖晃。
時間點滴流逝,終于,沉寂在河心的那一葉小舟亮起燈火。
影綽綽,霧蒙蒙,燭火照輕紗,半遮半現中,去歲的江湖美人評選終于落定塵埃。
畫舫上的纨绔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神情比聆聽族中長輩教訓更為認真專注。
美人榜的名次是倒着放的,共計十二名,待到只剩最後一個名字時,所有人胸中都在打鼓。
這個時候,小舟裏的畫聖竟吹了一首曲。
曲罷,慢吞吞道:“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春山荒》,而我選出的江湖美人榜榜首,便是——春山刀阮雪歸。”
“百餘年前,我在白梅紛飛的春山遠遠見過他一眼。那時他衣如雪,刀如雪,紛落肩頭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線封喉,最為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