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陰謀
天黑時，他們抵達了另一個小鎮。肯肯之前吞了一大塊烤肉，依然對着冒出香味的飯館大門露出垂涎的表情。敏妮只好和他一起到小飯館中吃晚餐。
小鎮和金閃閃鎮一樣，充斥着趕往王都的青年。他們好不容易才輪到了空位，肯肯抱着奶油麥片粥碗，呼嚕呼嚕地喝，引來周圍人的側目。
他們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嗤笑了一聲：“這個時候，真是什麽野蠻人都能見得到啊。”
敏妮不以為意地繼續吃飯，肯肯放下粥碗：“敏妮，是不是我的吃相不好，惹人讨厭了？”
敏妮拍拍他的手背，把自己吃不完的面包遞給他：“講究禮儀最基本的一條，就是懂得尊重別人。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學習。”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隔壁桌聽到。
那青年有些讪讪的，他身邊的一個人站起身，走到他們桌前，手按在胸前，行了一個禮：“兩位，抱歉打擾就餐的興致。如果不介意的話，這頓飯由我們做東。”
他穿着絲質的法袍，是神官打扮，奇怪的是，領口的扣章上卻沒有紋飾。
肯肯咬着面包滿臉開心，敏妮搶在他點頭之前眼明手快地按住他：“不用了，這點飯錢我們自己付就好。”
穿法袍的青年笑得依然很客氣：“既然兩位不肯給這個機會，那就算了。我叫安德裏?莫特。美麗的小姐，你們兩人也是去王都嗎？”
敏妮渾身的神經繃緊，這個安德裏竟然一眼看穿了她的變裝，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來，不知道有沒有什麽陰謀。
她謹慎地回答：“不是，我們從王都那邊出來的。王都現在為了保護公主全城戒嚴，我們到親戚家散散心。我弟弟他這個年紀，考慮結婚有點早。所以救公主的事情，還是留給閣下這樣的英雄吧。”
肯肯含糊地插嘴：“我可以娶媳婦。”被敏妮狠狠一巴掌拍在前爪上。
安德裏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上下掃視他們：“你們竟然是姐弟？長得一點也不像。”
敏妮輕聲說：“我們，同母不同父。”
安德裏的神情恍然：“這樣啊。那麽小姐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關于王都的消息？”
他一面說，一面在桌子旁坐下。剛才出言譏諷的青年及他旁邊的一個人也跟着湊過來，自來熟地召喚侍者将他們桌上的飯菜挪過來。
安德裏笑吟吟地對侍者說：“再加五杯紫草酒，五份熏肉，五份烤熏腸，五份海鮮濃湯，五份梅子派。”
另外兩人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譏諷肯肯的青年名叫亞諾，另一人是個蒼白瘦小的男子，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叫伊萬東。
熱騰騰油汪汪的烤熏腸端上桌，肯肯的目光立刻牢牢地黏在其上。安德裏友好地微笑：“請吧。”
肯肯猶豫地看向敏妮。敏妮在心裏恥辱地嘆了口氣，勉強點了點頭。肯肯兩眼放光地紮進碟子中，安德裏看着他左手攥餐刀右手攥餐叉的姿勢，不由得疑惑：“令弟……”
敏妮再度露出悲傷的神色，點了點太陽穴：“他小時候生過病，這裏……”
安德裏三人臉上立刻寫滿同情與了然。
安德裏依然用那種親切随和的态度說：“敏妮小姐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們是去王都剿滅惡龍的。因為單打獨鬥比較危險，所以我們三人組成搭檔。我懂一點法術，亞諾是劍士，伊萬東很擅長陷阱和突襲。”
這個組合看起來很不錯，不過……敏妮脫口問：“假如你們贏了，公主要怎麽分？”
安德裏呵地笑出聲：“并不是每個人都是為了娶公主才打惡龍的。比如伊萬東已經有了妻子，兒子都兩歲了。他是為了誘人的酬金。還有我，我也對酬金心動，而且希望國王能夠恢複我的身份，讓我回到神學院。神職人員不能娶妻。所以我們中間，只有亞諾對公主比較感興趣。”
敏妮恍然，怪不得這人穿着法袍，卻沒有聖教會的紋章。
“冒昧問一句，你因為什麽離開了教會？”
安德裏灰色的眼睛裏莫名的光彩閃動了一下：“因為我誤闖了神學院的禁地。好了，敏妮小姐，我們已經坦誠地說明了身份，能不能也請你為我們提供資料？”
他掏出一張圖紙，借着燈光，敏妮一眼就認出這是王都的地圖。
“王都的哪些地方，會對外來的騎士們開放？可以自由進駐守衛？”
敏妮思索了一下：“抱歉，我知道的不多。不過，城南這邊的街道上是貴族們的住宅，他們有私人護衛，聽說已經向王宮申請，外來騎士只有被他們的邀請才能進入。城西這裏是平民區，應該是可以自由進的。至于王宮的話，更是要經過檢查和許可才行吧。”
她自認提供的消息都是衆所周知的，安德裏露出了一抹欣然的表情點點頭：“謝謝你，敏妮小姐。另外，對于騎士攜帶的武器和人數之類，有限制麽？”
敏妮茫然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應該不會有限制吧，不是為了保護公主嗎？應該人越多越好吧。”
安德裏收起圖紙，道了聲謝。一直沒有說話的伊萬東忽然幽幽地說：“其實，國王還是對進入王都的騎士仔細盤查比較好。”
他一直縮在燈光的陰影中，好像一只畏光的鼹鼠，語調也帶着一股剛從土裏鑽出來的濕冷味道。
他咔咔笑了兩聲：“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別國想對雷頓公國不利的話，這可是一個混入人手的好時機。假如趁着惡龍作亂的時機，對着王宮發難……”
敏妮皺起眉：“這樣也太卑鄙了吧。”
伊萬東陰森森地笑起來：“小姐，你太天真了。哪個王國的建立與毀滅是完全正義的？只有在污穢的泥土中才長的出絢爛的花朵。譬如，雷頓國王號召大陸的騎士對抗惡龍，好像雷頓王室是受害者。可這件事的起因，難道不是因為王室的背叛？”
敏妮的手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雙眼詫異地睜大。
伊萬東對她這種反應很得意，咔咔地又笑了兩聲：“看來雷頓王室将這個秘密封鎖的很嚴。可在別的國家，這不是秘密。”
昏黃的燈光下，敏妮的臉色微變：“雷頓王室的詛咒在國內也不是秘密。”
當年有條惡龍愛上了一位公主，求婚不成，惱羞成怒，又被王家的衛隊射傷了翅膀，數年後，惡龍前來複仇，将公主搶走，并且每百年之後，都會有一只惡龍前來抓走公主。
這是她從記事起，便能倒背的故事。
肯肯從熏腸盤中擡起頭，神色嚴肅了下來，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伊萬東搖了搖頭，瘦骨嶙峋的手輕輕敲着桌面：“你知道并不是事實，小姐。真正的詛咒始于背叛。你想一想，八百年前，阿爾卡丹大陸發生了什麽？”
敏妮脫口而出：“暮色戰争。”
暮色戰争是阿爾卡丹大陸上的每個人都刻骨銘心的歷史。
八百年前，因為幾個盜墓者的貪婪，竟然放出了埋藏在地底的暗夜始祖，魔族企圖侵吞這塊大陸，當時有一位神秘的騎士，穿着暮色的铠甲出現，與精靈和矮人結成了同盟，最終剿滅了魔族，讓大陸重歸和平。
雷頓王國在暮色戰争中損失了不少，随後又出現惡龍抓公主的詛咒，可謂厄運連連。
伊萬東的雙目跳動着詭異的光芒：“小姐，你知道嗎，暮色騎士其實個女人。她是雷頓王國的公主，她的名字，和現在的公主一樣，都叫玫蘭妮。精靈族還送給她一個綽號——尤卡之花。”
她手中的餐刀哐啷掉在了桌上。
亞諾刨了刨頭發：“不錯，這是千真萬确的事情。安德裏就是因為在神學院中無意中看到了記錄這些秘史的禁書，才被驅逐。”
安德裏用呢喃般的聲音低低說：“而這個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在于，暮色騎士之所以戰無不勝，是因為她得到了紅龍王的幫助。那一代的紅龍王名叫尤卡。”
一股莫名的不可抗拒的寒意向她襲來，化成繩索将她緊緊縛住。
她聽到了，關于那段歷史的，與史冊記載完全相反的敘述——
紅龍王尤卡深深地愛着玫蘭妮公主，不計條件傾盡龍族之力幫她打敗了魔族，使雷頓王國和整片大陸重歸和平。可玫蘭妮公主卻因紅龍王相貌醜陋而背棄了他，愛上了一名英俊的人族王子。紅龍王在與暗夜師祖的搏鬥中受了重傷，得知這個消息後，在悲憤中身亡。他的弟弟黑龍王為了替哥哥報仇，強行搶走了公主。從那之後，每一百年，當新一代的龍王成年後，都要從雷頓王室搶奪一名公主來完成自己的成年禮。
她不能相信地搖頭，一個聲音與她同時說：“這不是真的。”
她轉過頭，看見燈光下肯肯的神色鄭重嚴肅，一瞬間，這個總讓她覺得沒長大的少年充滿了冰冷的威懾力。
他一字字地說：“這是謠言。”
安德裏三人竟一時被他的氣勢震懾住，片刻後，安德裏才又率先慢慢笑起來：“這只是我在圖書館裏看到的而已，也許記載有錯誤。因為我們與兩位很投緣，才說給你們聽。你們如果不相信的話，就請只把它當作一個用餐時的小故事吧。”
他擡手喊侍者結賬，又親切地問他們：“兩位訂上旅館了沒有？我們訂了三間，如果你們找不到空房間，我們可以出讓一間。”
敏妮剛要說什麽，肯肯忽然抓住了她的手。他拉着敏妮站起來，堅定地說：“不用。我們、有地方住。”
敏妮還沒來得及向安德裏說謝謝你們的晚餐，就被他拉着徑直走出門外。
他們牽着馬，沿着燈火燦爛的街道尋找旅店，敏妮一直沉默，肯肯忽然說：“敏妮，不要相信。”
她嗯了一聲。
肯肯的聲音很認真，讓她感覺無比的安心和可靠：“不要不開心。我會保護你。我不會強迫敏妮做不開心的事。”
她的思緒不由漸漸飛遠。
曾
經，也有一個人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過：“我會保護你，讓你永遠開心。”
那時，她真的天真地以為，那雙眼眸，只會深情地凝視着她自己，那個懷抱，是他永遠的依靠。
真是太愚蠢了。
也許那個伊萬東說得對，這個世界所有絢爛花朵的根都紮在污穢的泥土中。事實永遠不可能像精靈的游吟詩那樣夢幻，而是與惡龍詛咒的真相一樣，充滿了背叛。
所以，她管不了別人了。
她本來就只是一棵卑微的小草，王國的興衰與她有什麽關系。
她只要保護好自己就行了。
只要從此之後做個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縛的人就行了。
她緊了緊身上的鬥篷，與肯肯一起走向燈光溫暖的旅店。
這次找到的旅店恰好有一個空房間。半夜，敏妮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肯肯抱着一條毯子蜷縮在牆角中，呼吸綿長。
這種聲音，莫名讓她覺得心安。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好像出身貴族，卻一點也不挑剔，他到底是誰？
她情不自禁微笑起來。在慢慢平靜下來的心情中，沉入夢鄉。
母親，我為媳婦想了一個美麗的稱呼——“肯肯之花”，你覺得好聽嗎？
靜谧的夜晚，深邃的黑暗中，不可知的陰謀悄悄孕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