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郁北番外
郁北第一次見到時越的時候是春天。
他站在奶娘身後,從層層人群的縫隙中看見了一雙亮晶晶的眼,帶着涉世未深的剔透。他本想看的再仔細些,可奶娘扯上他的手腕使得他不能動彈,于是八歲的郁北只能瞧着那個有着漂亮眼睛的小男孩離他越來越遠。後來在宴席上,原本低着腦袋喝湯的少年突然擡起頭,紅着臉大聲問道:那個穿着青色衣衫的小孩是誰。
坐在高位上的男人只覺得好笑,他的小兒子從小便內向寡言,哪怕受了委屈也是只抿着嘴不出聲。學堂的太傅也拿他沒辦法,只能每次講完後都彎着腰問他聽懂了嗎,少年垂頭斂目,輕輕點頭便算是聽懂了。如今還是他第一次當着宮中衆人開口說話,但居然是問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
郁北受了幾句責罵,但也得到了答案。他是隔壁小國的皇子,他的父皇讓他在這兒待一段時間,但在這裏他不算是皇子,是質子。後來聽其他哥哥們說,質子其實就是送來當人質的,目的是為了讨好他們大秦罷了。郁北不知道該如何與質子相處,但他好像着了迷,被那雙燃有餘燼的眼,迷的神魂颠倒。
找到那人比想象中容易,他總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出現在花池邊,坐在搖曳斑駁的光影下一動不動。那人遠處賞月,他便隐在樹叢中癡眼瞧他,但郁北從未邁出一步。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生怕驚擾他眸中的波光,轉眼對上他的冷目蹙眉。
沒過多久便是皇室家宴,郁北被圍在四周的侍女擠的喘不上氣,只能伸直了胳膊任她們擺布。若是往常他定覺得難以忍耐,可這次不同,那個小質子也會去的。果然在他行過大禮入席之後,穿着皓色衣衫的男孩便出現在了門前,他三步一叩首走進來,跪在席間。
可坐在高位的男人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同身側人交談,時不時發出幾聲輕笑。郁北坐的離他有些距離,但他卻把那人看了個仔細,比如他胸前的盤扣沒有系緊,右肩肩頭的線頭有些松散,左腳的鞋後跟上還沾着沒有幹透的濕泥,還有他緊緊抿着的唇角。郁北想了想伸出手去拽男人的衣角,卻被躲開了。
他跪了很久,直到席上坐滿了人,高位上的男人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笑着道:“時越什麽時候來的?怎的光跪着不出聲呢。”
“剛來。”他笑盈盈的擡起頭,唇角的笑意更大:“這宴席看的臣眼花缭亂,一時間竟忘了出聲了。”
男人眯了眯眼,似是對這回答十分滿意,大手一揮便不再瞧他。少年再一次将額頭貼在地面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站起身。他面上神色無異,但郁北還是瞧見他掩在衣袍下的左手,輕輕揉了揉發酸脹痛的膝蓋。原本膠在時越身上的視線突然被打斷,穿着粉色衣裳的侍女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俯身紅着臉為他斟酒。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郁北再偏着身子去尋那人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之後他便沒那個功夫去尋時越了,因為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正舉着杯子,笑眯眯的等他飲下杯盞中透明的酒液。此次家宴,遠在封地的皇叔特地趕來,為的就是看一看小時候那個臉皺成一團的小侄子,如今長成了什麽模樣。
郁北不喜歡他,尤其是對上那雙意味不明的眼時,他不自覺的別開了目光。
但他的父皇顯然沒有看出他眼中的不愉快,依舊面上帶笑,看着皇叔用各種怪異的理由一杯杯把他灌醉,最後雙眼迷離的擺着手磕磕絆絆的說着不要了才算結束。小小年紀不勝酒力也算正常,父皇差了身邊的公公将他帶回寝殿,他只覺得渾身仿佛被放在火上烤,貼在冰涼綢緞上的肌膚都火辣辣的疼。
大概是見他躺在榻上不動彈,站在門口的公公探頭瞧了瞧便貓着腰離開了,留他一人啞着嗓子含糊不清的叫渴。直到腳步聲越來越近,郁北想轉身去看,卻被一只按在腰間的大手锢着動彈不得。夾着濃重酒氣和脂粉香撲面而來,熏的他越發頭腦昏沉。那只手逐漸往下,一點點撫過他的小臂,最後停在他的手腕,他将男人粗重的喘息聽得一清二楚。
他太過膽怯,害怕四目相對的窘迫和尴尬,也怕自己哽在喉間卻說不出一言半語。他緊閉着眼,在心裏不斷的渴求,希望那人快點走,希望有人來救他。耳邊無端響起莫名其妙的鳴聲,他幾乎要把下唇咬破,強忍着湧上心頭的不适。
院中一陣細碎的聲響,接着便是少年有些疑惑的嗓音:“你在做什麽?”郁北聽出來了,是時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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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男人停下了動作,他有些氣急敗壞,壓低聲音揚着手叫他快滾。他不知道時越是怎麽做的,只是沒過多久,院內便升起騰騰黑煙,沿着草地再到樹幹,燃起刺眼的火光。身旁男人似乎吓了一跳,聽着從院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酒醒了一半,忙低頭整理衣衫。郁北支着胳膊坐起身,透過層層缭繞的煙霧,對上少年晶亮的眼。
當衆人将他圍在中間,他才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帶着小心翼翼的道:“臣是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是看不出形狀的紙燈籠,還有被大火熏黑一大片的琉璃瓦。
“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依臣看,此人必要嚴懲!”
郁北攥緊了衣擺,轉身便想穿鞋下床,卻被身側的老太監攔下,皺着眉沖他搖了搖頭。他只能坐在榻上,透過未關緊的門縫瞧見趴在凳子上挨板子的時越。他垂着腦袋,扒在凳子兩側的指節發白,偶爾從喉間發出幾聲悶哼。那是郁北第一次感受到,明明并沒有剔骨剜肉,但卻因為無能為力,心上揪的生疼。
郁北開始習武,嬌生慣養的皇子頭頂烈日,站在武場紮馬步,直到簌簌落下的汗水将地面浸濕。不是為了博高位上的那人一笑,只是對于他來說,那是最直白的法子,保護他的法子。但時越卻走了,他是從伺候的小太監那兒知道的,說是一大早就走了。
他心上潰敗但卻還是松了一口氣,再怎麽樣,回到家總是會開心些的。他們總有一天會再遇到的,他日夜那麽想着,對着月亮投下的斑駁光影喃喃低語。
他早就得知敵方的皇帝禦駕親征,如今得了消息來抓安插在內部的奸細,他打發了那人,自己卻留在賬內。匿在黑夜中的心咚咚作響,從未有如此期盼,期盼敵軍早點把自己捉走。他被帶到營帳內,聞見漫在空氣中的熏香,他睜開眼,對上那張有些無措的臉。
和小時候一樣,只要看他一眼,便注定只能做節節敗退的潰軍。
你看,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