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兒子
許冒才講話有些誇張,他當然是能夠啓動機器人的,電源開關又藏得不隐蔽,就在小機器人方方正正的屁股後面,是一個撅起來的圓頭把柄,倒像個小巧可愛的圓尾巴。
崔眉握住把柄往下按,發出“嗒”一聲輕響,然後是“咝咝”的電流聲,小機器人的兩只大眼睛慢慢被點亮。
它真的很像瓦力,崔眉甚至懷疑吳駿孫刻意模仿了瓦力的外型,可是會嗎,吳老板是熱愛動畫電影和萌物手辦的人設嗎?
想到那條戲很多的毛尾巴,崔眉覺得,一點都不違和耶。
“你好,”她蹲下來轉到小機器人的正面,“我是你的新主人,我叫崔眉。”
小機器人的大眼睛閃了閃,光芒逐漸增強,崔眉不得不眯起眼避光,卻沒有躲開,因為知道這是它在掃描、記錄她的臉部特征。
她在心中默數,三十秒後,小機器人眼睛裏的光芒恢複正常,它緩慢地、僵硬地點了點頭,同時回複她的問候:“你好。”
是個清朗朝氣的少年音,崔眉聽得心底一片柔和。
這應該是吳駿孫的聲音,少年吳駿孫親手組裝了一臺智能機器人,用自己的聲音錄制常用語句輸進它的程序裏,特定的問題能夠調動出特定的回答。
崔眉仿佛能透過小機器人圓圓的大眼睛看到另一張人類臉孔,十六歲的吳駿孫是什麽樣子呢?一定青稚得像柳樹梢頭新發的春芽,像四月裏雨後初霁的晴空,像他的尾巴那般天真爛漫,率性而坦誠。
她的聲音不由帶出笑意。
“你叫什麽名字?”她輕輕地問,“我能給你起一個嗎?”
“我有名字,”小機器人理直氣壯地拒絕,“我的名字叫吳駿孫。”
“可你不能叫吳駿孫,”崔眉好聲好氣地跟它講道理,“你的制作者才叫吳駿孫,我老板也叫吳駿孫,我不能在他的公司裏用他的名字叫你。”
初級芯片顯然理解不了她這段話中的複雜訊息,小機器人卡殼了一秒,反應過來後繼續強調:“我的名字叫吳駿孫。”
“好的好的。”崔眉不敢再破壞它的內部邏輯,“那我再給你起個小名好了,我叫你寶寶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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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吳駿孫!”
崔眉打開它肚子上那塊遮塵板,拖出一個簡易鍵盤,開始嘗試編程。這個機器人無疑非常簡陋,說是清潔機器人,其實操作面板只能指揮它進行一些簡單的動作,比如前進、後退、轉彎、拾取等,更複雜的行動則要通過臨時編程來輸入指令。所以許冒才拿到機器人就傻了眼,他沒辦法将它實際用于清潔工作,只好淪為擺設。
崔眉給它加了一段聽到“寶寶”這個小名也會給予反應的程序,期間看到它屁股後面的圓頭把柄就覺得差點什麽,最後編完程,又從頭上取下一個毛茸茸的發圈套在上頭。
“好了,”她滿意地摸了摸小機器人的毛尾巴,“寶寶,在我和你的本體重逢以前,就先由你陪着我吧。”
…………
……
SAG公司的園區一直在搞建設,為了改善宿舍望出去的風景,東南角又修了個新的人工湖,與主辦公樓前的舊人工湖相連,兩個湖一大一小,如果由高空俯瞰,能清楚地看到兩個能套到一起的正圓。圓的非常完滿,非常和諧,一看就是強迫症的傑作。
不過據許冒才講,挖這兩個湖的真實原因才不是外面講的那樣好聽,他不屑地道:“都是張大強給徐總出的主意,挖風水池聚財,他親自去聯系的施工隊,天知道吃了多少回扣。”
崔眉:“……”
好吧,她自從進公司就被張大強明目張膽地惡整,也不知道算不算禍兮福所伏,看不慣張大強的人們反而因此對她平添好感。許冒才終于找到聽衆,光說他的壞話就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
兩人帶一個小機器人走在去新人工湖的路上,許冒才埋怨張大強招來的施工隊不靠譜,光挖坑不收尾,制造了大量建築垃圾就一走了之,給他們清潔組增加沉重的額外工作。
“我跟張大強說活兒太多幹不完,得加班,他還壓着我不準申請加班工資!”許冒才氣得七竅生煙,狗尾巴卻頹然地垂下來,“他不就害怕徐總嫌他辦事不得力嗎?為了他那點面子,哪管我們的死活!”
崔眉看了看那條蔫噠噠失去活力的狗尾巴,想到宿舍管理處裏一群閑磕牙的清潔阿姨,有點同情許冒才,加班不給工資,難怪他叫不動人。
也只有她這樣的新人才毫無反抗餘地,老老實實地陪他來做白工。
新的人工湖終于到了,崔眉沒有欣賞風景的時間,許冒才在湖邊停了輛皮卡,後車廂已經堆夠三分之一,對小山樣的建築垃圾來說卻只是九牛一毛。
許冒才的個性明顯是責任心過重,別看他路上抱怨得厲害,真到現場反而沒話了,自己一個人悶頭幹起來,甚至忘記給崔眉分配工作。
崔眉也不去打擾他,她指揮小機器人走這一路,積累出一點心得,當即操縱它抓起一把鏟子,一鏟一鏟挖垃圾山的山腳,準确地往車後廂抛。
她先還費勁地人工操作,後來總結出規律,幹脆給小機器人加了一段挖、鏟、抛的動作指令,命令它自行重複。
“寶寶,”崔眉捏了捏它的毛尾巴,鼓勵道,“你能行的,去吧!”
“我的名字叫吳駿孫。”機器人嚴肅地糾正她,或許是她新加入的指令與它的自我認知相悖,它就算對“寶寶”這個小名有所反應,仍然每次都會表示一下小小的抗議。
崔眉不以為意,笑眯眯地揮揮手,注視小機器人滑動履帶駛向垃圾山的背影,總有一種送自家孩子上幼兒園的錯覺。
或許它真的是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人工智能芯片的優勢就在于後天學習和自我修整,無限接近于人類本身。她雖然不知道吳駿孫他們的研究發展到何種地步,但她覺得,她能從小機器人身上想象出那是多麽偉大的事業。
小機器人還不到許冒才腰那麽高,她指揮它時它的工作效率卻已經與許冒才持平,等到它獨立操作,很快便将許冒才遠遠抛在了後面。
許冒才不服氣,奮力追趕,一個用力過猛——“哎喲,我的腰!”
崔眉:“……”
…………
……
人工湖對面的宿舍區分為三個部分,男性員工最多,所以“凹”的中間部分都屬于男生區,右翼則為女生區,而與女生區相對的左翼為待客區,用來款待SAG公司偶爾請來宿住的客人。
以及人人皆知,左翼的頂層與主辦公樓的六層通過空中長廊相連,這條走廊與下面三樓的走廊平行,不同的是,只允許一個人通行。
吳駿孫在辦公室裏睡不成,他看了眼時間,馬上要午休了,樓下的徐慎又該上來騷擾,于是從六樓出來,刷卡走上空中長廊。
他打算回宿舍再試試入睡,左翼的頂層一整層都留給了他,前天他在裏面睡足三個小時,這支撐他熬過了無法閉眼的三天,眼看又要瀕臨極限。
吳駿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從二十歲開始,他每到四月就會發作失眠症,醫生一致認為病因是用腦過度,逼他每年春天給自己放一個月的假。他聽信了他們,于是兩年前,他遇到了她。
從那以後,他的失眠症變得與她緊密相連,他對徐慎說的話并不是真相的全部,真相是,他不單閉眼就能聽到她的哭聲,他還能聞到她的氣息,感到她的溫度,真真切切地相信她就在他懷裏。
而他睜開眼,一切重歸虛無。
吳駿孫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瘋了,他的醫生卻堅持他正常無比,他只是失眠,因為長期失眠導致幻覺,這是高強度腦力勞動者的常見病,他總有一天能夠戰勝它。
一天以前,他以為自己真的戰勝了它,他突然能夠在宿舍裏入睡了,那三個小時他睡得酣暢無比,連個夢都沒有,長久以來他都快忘了睡眠是如此放松而惬意的一件事。
可少量的甘霖并不能止住幹渴,只會激發更瘋狂更強烈的渴求。
吳駿孫反複回想,那三個小時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記得他在窗前賞景,不記得有沒有開窗,可能是沒有,就像現在一樣,隔着一層玻璃眺望新修的人工湖……
吳駿孫擡起望,透過空中長廊的玻璃外牆,他望到圓圓的人工湖,周圍是新植的垂楊和嫩柳,湖畔好像還有一座矮墩墩的假山。
有兩個人在假山前忙碌,都穿着清潔組的深藍色工裝,旁邊還有輛皮卡,他們似乎正把假山的土挖起來倒進皮卡的後車廂裏……等等,不止是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手扶腰杆一瘸一拐地走開,吳駿孫看到了被他擋住的第三個勞動者,那眼熟的高度,眼熟的外形,眼熟的僵硬動作,無不令他驚訝至極,脫口而出。
“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吳老板把兒子送人了,活該你失眠!
感謝親愛的直線洄游的魚給我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