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往(上)
兩年前
“咯嗒!”
鎖響過後,門向內推開,燦亮的陽光攜帶一束翻滾灰塵投射進來,首先照亮了門邊的一小塊地面,覆塵的紅木地板無所循形。
手握門把的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婦人,打扮得唯恐不夠雍容華貴,襯着身旁那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青春無敵,平白減齡許多。
“就是這裏了,”美婦人往前踏了一步,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一個清晰鞋印,她趕忙嫌棄地退出來,草草為同伴介紹,“你別看它現在的樣子,聽說民國時候是個姓吳的大軍閥的私産,專為他最寵愛的姨太太修的,要多講究有多講究。”
“姓吳?”年輕女子微微蹙眉,心想,歷史上川南駐紮過姓吳的軍閥嗎?難道是吳佩孚?
“對,姓吳的大軍閥,”美婦人顯然不知道同伴的關注點與她相差甚遠,“跟現在這位買別墅的老板同姓,說不定就是他的後代,現在有錢人不是流行尋根、修族譜什麽的?”
年輕女子笑了笑,眼角瞟到美婦人臀後搖來晃去的短尾巴,忍住到口的反駁:如果真是吳佩孚的舊宅,地方政府肯定不會拿出來拍賣,搞成名人故居吸引游客顯然要合算得多。
美婦人也只是随口說說,沒有把自己的話當真,象征性地聊完幾句便切入正題,“崔眉呀,你也看到了,房子就是這麽個情況,前年才重新裝修過,大毛病是沒有的,只是太久沒住人,打掃起來麻煩……”
“我沒問題的,”年輕女子崔眉适時接口,“謝謝你王太太,你介紹這份工作幫了我大忙,我一定好好幹,在期限以前把房子打掃幹淨。”
她這麽識趣,尤其是一聲“王太太”,把姓王的美婦人喚得眉花眼笑,“哎喲你也不用急的哈,慢慢來,吳老板人還在上海,等他回來有一星期時間呢。”
崔眉知道她是暴發戶出身,迷戀所謂上流社會的派頭,最喜歡人家叫她“太太”,因此繼續一口一個“王太太”的道謝,低眉順眼地奉承她,把她哄得笑不絕口,好半天才舍得告別,
崔眉送她到正門外的石階,就站在階梯頂端往下望,不遠處是一條瀝青路,蜿蜒鑽入樹叢,綠蔭遮不到的部分被太陽曬得粼粼反光。
王太太的mini cooper就停在路邊,她踩着高跟鞋花枝顫袅地走下去,行走間豐臀高翹,那截毛茸茸肥嘟嘟的短尾巴就翹得更高了。
應該是綿羊尾巴,崔眉猜測。
王太太打開車門,進去前又仰首朝上,綿羊尾巴左右搖了搖。崔眉連忙也揮了揮手,不管她看不看得到,綻出滿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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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珍小車車終于消失在青枝綠葉間,崔眉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她不應該欺負綿羊心大,應該多走幾步把王太太送到車前……但她實在是沒有力氣。
崔眉一屁股坐倒在地,擡頭望了望天穹,清明節剛過,川南地氣潮濕,半空中蒸起一朵朵細巧玲珑的白雲,陽光穿越間隙投射下來,鼻端盡是草木初經修剪的生嫩香氣。
她注意觀察,瀝青路兩旁的花草樹木果然不是常見品種,不知從何處移來名品,經過精心栽培,仔細修整,移植到路邊假充野生。
有錢人的趣味,崔眉羨慕地多看幾眼,真是想方設法愉悅自己。不像她,現在最顧不上的就是自己。
她歇了一會兒,再想動彈卻雙腿無力。近些日子睡眠不足,食物也不夠營養,陽光一曬就全都發作出來,頭暈眼花,腸胃鬧脾氣似地翻騰不休。
不行啊,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還有工作要做。
崔眉咬牙站起身,又一次地逼迫自己。
媽媽還等着她呢。
…………
……
她并沒有在老房子裏耽擱太久,樓上樓下游覽一回,推開所有窗戶通風,找到廚房後頭的天井,那兒有個鏽跡斑斑的老式水泵。
花費十分鐘時間,崔眉學會了如何使用水泵打水,心情很是振奮。
她算計着下次過來要帶水桶、抹布、拖把等工具,猶豫片刻,決定這部分購物費用不向王太太支取,而是直接從預付款裏扣。
畢竟王太太已經很大方了,崔眉認為,做人不能便宜占盡,那樣不利于可持續發展。王太太這只肥羊,她還想盡可能地多薅幾回羊毛。
一個小時以後,崔眉沿着山道迤逦而下,慢騰騰地走到大路邊。
導航顯示附近有處小巴站,那種短途客運也沒有準确的發車時間,裝滿人便發一班。她運氣不錯,趕在天黑前擠上末班車。
崔眉左邊是一位懷抱背簍的老農,拖着一條半禿的公雞尾巴;右邊是一位大腹便便也不知道生沒生出來的大媽,野豬尾巴上黑毛根根倒豎,碰一下都像鋼針般紮人。她被兩位惡鄰攻城掠地,擠得潰不成軍,只好縮成小小的一團,昏沉沉瞌睡過去,
小巴足足一個半小時後才抵達市區,崔眉下車再轉車,月亮都升起來了,總算望見市人民醫院的大門。
住院部的值班護士大多認識她,路上遇到了一一打招呼,崔眉也笑逐顏開地招呼回去。醫護人員也是人,比起愁眉不展的家屬,自然更喜歡崔眉這樣禮貌從容的家屬,當即停步和她多聊幾句。
王護士長是王太太的小姑子,也是她聽說王太太急需保潔員,第一時間把崔眉推薦過去。崔眉非常感激她,跟她說話忍不住恭敬有餘,如對師長。
“你去吧,”王護士長被她的态度弄得失笑,“你母親在等你。”
“是。”崔眉鄭重地鞠了一躬,目光從王護士長的狼尾巴上小心翼翼地移開,“多謝您。”
她轉身走進住院大樓,聽到身後有新來的護士問王護士長,“她是誰啊?護士長您的親戚嗎?”
“不是,”王護士長回答,“她是病人家屬,她母親就住在三樓。”
“三樓?”那個新人大驚小怪地嚷嚷,“那不是……”
崔眉快跑上樓梯,後面半截就沒聽到,不過她猜也能猜到。
相比人來人往的一樓和二樓,三樓的走廊上空蕩蕩的,兩邊病房簾幕低垂,窗戶和門嚴絲合縫,阒無人聲。
崔眉放緩腳步,握住其中一扇門的門把,微不可覺地停滞剎那,伸手推開了門。
“媽,”她笑容滿面地邁進病房,“我回來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今天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燈亮了,照見床上躺着的那位中年婦人。她皮膚枯黃,發絲蒼白,伶仃得像一副骷髅架繃了一層皮,要看了又看,才能由呼吸機籠罩下的五官依稀辨出幾分與崔眉的相似。
崔眉絮絮叨叨,将今天發生的大事小事無一遺漏地向母親彙報,邊說邊笑,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
床上的中年婦人靜若蠟像,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媽你歇着,”崔眉習以為常地站起身,“我打點水給你擦擦。”
三樓的衛生間旁邊緊挨鍋爐房,崔眉拿盆兌了點熱水,端回來已經涼成溫水,她蘸水細細地幫母親擦拭身體,又小心地按摩四肢,活動關節。
指尖觸摸到萎縮的肌肉,崔眉神色不動,為母親穿好衣物,拉過薄被,輕巧地遮蔽了瘦骨嶙峋的軀體。
她站在床頭凝視母親的面容,耳邊只能聽到維生器械單調而規律的電流聲,薄被掩蓋下的胸膛許久未見起伏……腦波監測儀早已被撤掉,如果不是心髒監測儀上微弱的波浪線,連她也不敢相信那裏躺着的還是活人。
不,那不是活人,母親的靈魂去往了更好的地方,留下的只剩一具軀殼。
可就算是軀殼,也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唯一不長尾巴的同類。
“媽媽,”崔眉趴在床邊,歪過腦袋親密地靠向母親枕畔,“請你不要離開我,請你陪着我久一點,再久一點……”
是自私吧,因為害怕寂寞,所以恐懼接受現實,所以緊攥着最後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死都不肯放手。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心髒監測儀跳出一個略高的波峰,旋即恢複平靜,穩穩地繼續向前。
…………
……
崔眉每天定時過去打掃,她住在醫院附近的出租房,計劃了一下,早晨五點起床,坐一個半小時車到山腳,再一個半小時爬上山,八點正好抵達別墅。
打掃一整天,下午六點結束,下山和返城花費的時間比來時要少,運氣好的話,晚八點就能回到醫院。
別墅打掃起來也挺容易,雖然因為長久無人居住灰塵密布,但也只是浮塵,沾水的毛巾一抹即淨。不像那些住過人的老宅子裏,灰塵跟油煙、脂膩、毛發攪和到一起,呈現油光發亮的板狀,非得用化學藥劑才能勉強清除。
崔眉還去租了一個吸塵器,樓上樓下吸出二十五袋灰塵,仿佛打開封印,顯露出這幢小樓的真實面目。
它可真美啊。
兩層高的小樓采取的是磚木結構,外牆是裸露的紅磚,內牆也僅刷了一層薄薄的白灰,沾水便透出內底的赭紅色。
立柱、大門、窗框、地板,所有木制的地方都是用的紅木,紅木的顏色卻又與磚牆的赭紅色不同,是熟透了的櫻桃的顏色,紅裏微帶點烏,沉重濃郁,豐潤欲滴。
屋裏的家俱也是紅木為主,有花梨木那樣紅得偏黃色,也有紫檀木那樣紅得偏紫色,還有酸枝木那樣紅得偏醬色,表面都泛起包漿,在燭光耀射下渾如晶瑩華美的藝術品。
小樓沒有通電,聽說地下室裏鎖了一臺發電機,所以各式各樣的燈具并不少。客廳裏懸挂着絢麗的水晶燈,每間房的牆壁上都嵌有別致的壁燈,床頭和書案放置臺燈,角落裏還有細腳伶仃的落地燈……設計師還懂得擅用鏡子,小塊小塊的水銀鏡配合燈具出現在合适的位置,小樓裏幽光沉浮,暗香萦動,陽光或燭光映在鏡面加倍的璀璨奪目。
它是如此的美,而它的美顯示出新主人吳老板是位民國風愛好者,裝修的時候盡量維持了原味,家具陳設似舊非舊,精美中透出一股盛極将衰的糜爛,又因這股糜爛渲染出紙醉金迷的奢華。
崔眉很喜歡這幢小樓,是人都會喜歡美好的事物,她認為小樓唯一的缺憾在于沒有安裝避雷針,川南五月過後夜夜雷雨,一個霹靂下來,房子燒了怎麽辦?
僅用五天,崔眉便把別墅打掃得一塵不染,随時可以入住。
因為說好是按天計費,她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刻通知王太太驗收,打算等晾在院子裏的窗簾桌巾之類幹了以後再說。
今天離開的時間比平常早,崔眉沿着曲曲折折的陡徑走到一半,仰首上望,滿山綠葉間露出一截褐紅色牆體,背後是渲染成紫紅色的黃昏天空。
難得見到晚霞,她駐足觀賞,心裏默默地許下三個願望。
第一希望媽媽恢複健康,第二希望媽媽永遠陪着她,第三個嘛……
她正想着第三個願望,電話突然響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去的部分有兩章,明天可以開車了,激動!嬰兒車還是兒童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