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祝福
魚麗出了門, 裴瑾獨自在家也覺得無趣, 幹脆去了流光……樓下的咖啡廳, 然後讓崔瑩瑩把副總叫了下來,開會。
副總到的時候裴瑾已經為她叫好了咖啡:“謝謝裴總。”來流光幾年,她已經基本摸清了裴瑾的脾氣, 這是一個不怎麽愛在下屬面前擺譜的老板,不喜歡嚴肅的會議室, 更喜歡喝喝咖啡聊聊天的輕松模式, 令人如沐春風,她最怕的就是擺威風的老板,非要司機秘書鞍前馬後端茶倒水,這才能顯出地位似的。
不過,雖然人很好相處, 可不代表好糊弄。
“我看到你給我發的會議總結了。”
流光和新公司即将合并,他們現在所在的這一層樓已經不夠, 可能需要另換地址, 而且部門需要重組, 業務要進行整合,千頭萬緒。
幾個高管開了好幾輪會議之後商定了幾個方案發給裴瑾,由他最終定奪。
“公司名字不用改了,”裴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覺得流光挺好的,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時間早點過,“公司也不用搬, 這家咖啡店我挺喜歡的,正好,12-16樓的租約要到了,讓他們這個月搬走,你們自己挑喜歡的樓層搬吧。”
副總一臉懵逼:“……???”這棟辦公樓是老板的?這、這得多少錢??老板你那麽壕你自己知道嗎?
還有,聽這話,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家咖啡店所以買的樓吧?
裴瑾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郵件內容:“其他幾個地方,大體上沒有問題,有幾個細節……”
副總立刻收斂心神,把他提出的意見一一記下。
最後,裴瑾問崔瑩瑩:“讓你找的人怎麽樣了?”公司擴大了一輪,事情自然也更多更複雜,裴瑾已經讓崔瑩瑩聯系獵頭公司,挖兩個專業人才過來打理。
這樣他就能完全當甩手掌櫃了。
至于賠本?賠本就賠本吧,他前兩天剛收到自己經理人的報告,黃金在漲,房價在漲,買的股票也在漲,投資的公司利潤豐厚,賺錢?那是小事。
花錢才難。
十幾年前,他為了花錢買了郊外好大一塊地,想着那天有閑心了就去建個園子,誰知道後來忘記了,到現在,價格居然又翻了,也曾大方地投資過好幾個行業,十個裏九個失敗了,可那僅剩的一個如日中天,他賺的比花出去的翻了十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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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呢^_^
這樣下去只能到月球去買塊地了,不然買個小行星吧。
崔瑩瑩不知道她的老板已經走神走到外星球去了,盡職盡責地說:“已經在聯系了,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那就好。”
開完流光的會,董菡又來了,裴瑾看了看時間:“吃午飯前能講完嗎?”
“我盡力吧。”董菡坐下來,老實不客氣叫了一杯濃縮咖啡一飲而盡,這才神采奕奕地說,“我有一個新想法,可行性更高。”
裴瑾先是漫不經心聽着,後面倒是來了興趣,他沉吟半晌,倒是沒有立刻應下:“我要親自去看看。”
“你不會失望的。”董菡很有信心。
裴瑾看看時間:“到飯點了,我請你吃飯?”
“不不,我還有一個咨詢,不吃了。”董菡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多客氣,同樣的時間用來和老板吃飯,不如拿去幫助別人,她也相信裴瑾是不會介意的。
裴瑾當然不會說什麽,他随意對付一頓,回家打個中覺。
睡覺醒來也不過兩點多,春光正明媚,他拿了本書到花園裏打發時間,剛看了不到兩頁,聽見了車聲。
竟然是魚麗回來了。
裴瑾吓一跳,還以為時間刷一下過去了,看了看表才發現不過三點一刻。
難道現在高中放學和小學一個時間段了?他正納罕,就見夏楓小心翼翼送了魚麗進來,魚麗微微垂着頭,面無表情地進屋了。
裴瑾看着夏楓,等他給個解釋。
夏楓低聲下氣地賠禮:“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語文課上突然就不舒服了,可能是之前上了體育課,所以……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裴瑾訝異極了,生病不過是托詞,魚麗絕不可能因為上個體育課就不舒服,他還以為是有人欺負她了:“你剛剛說,語文課?”
“對的,她在上課的時候突然就很難過的樣子,上一節是體育課,我帶着她玩了一會兒網球。”夏楓愧疚極了,他看魚麗一切正常,還以為她的病已經好了,想想也是,病了那麽多年,身體肯定不大好。
裴瑾心裏已經有了數:“我知道了,給你添麻煩了,我會照顧她的,對了,你們今天上了什麽內容,她還能适應嗎?”
夏楓回憶了一下,數道:“物理是上了牛頓定律,她好像沒聽懂,數學也是,化學是實驗課,歷史講的是唐代,她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地理是講了洋流……語文在上《祝福》。”
祝福。
裴瑾什麽都明白了。
***
兩個小時前,上完體育課的學生們迎來了原本在上午應該上掉的語文課,學的是魯迅的《祝福》。
一開始,魚麗心情還是很好的,體育課上她嘗試了新的游戲,這一堂又是語文課,她心想,這我應該能看懂了,于是翻看課本看了起來,哪知一看,剛剛因為運動而熱起來的身體頓時冷如冰棍,整個人像是被冰水澆了個透。
她眼中積起淚水,視線頓時模糊一片,課本上的字再也看不清了。
可那字字句句,戳進心裏去。
“……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裏去……吓,你看,這多麽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麽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裏,擡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
“後來怎麽樣呢?”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淚腺不受控制分泌出眼淚,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去擦一擦,手指摳進手心裏,掐破了皮肉。
她輕輕眨眼,一滴眼淚吧嗒一下落在了課本上,視野頓時清晰起來,她松開僵硬的手指,面無表情地翻到了下一頁。
“我問你:你那時怎麽後來竟依了呢?”
“我麽?”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麽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麽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六百多年前。
“你是我們兄弟用二兩銀子買來的,再跑打斷你的腿。”蒲扇似的手掌一巴掌扇在她臉頰上,她被打得眼前發黑,耳朵嗡嗡直響。
“破了身就老實了。”刺啦,她仿佛能聽見當時裙子被撕破的聲音,也聽到自己的叫罵聲:“你放開我。”
“這小娘們性子夠烈,你把她摁住。”
仙藥給了她不老的容貌,不死的身體,卻沒有給她超越常人的能力,她依舊只是個弱質女流,無法反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
她罵遍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髒話,到後來哀聲請求,再到最後,只剩下痛苦的叫喊,喊到嗓子破音,聲音嘶啞。
可并沒有讓自己的處境有絲毫回轉,比普通女人更不幸的是,她連死都做不到。
早知道,殉節就好了,至少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走,可那個時候,連自我了斷都不能,只能日複一日飽受折磨。
被打折的腿很快就會好,她一次又一次嘗試逃跑,但總是會被抓回來,次數多了,幹脆扒了衣裳栓在床腳,跑?沒個遮羞的衣服,能跑到哪裏?
遇到男人,不過是再被奸污一次,遇到女人,罵她不知廉恥,失了貞潔,竟然還不以死明志。
那個世道,給不了女人活路。
她閉着眼,任由淚珠劃過臉頰,心想,但是,還是她贏了,她殺了他們,她活到了現在,一切都應該過去了。
可為什麽這件事還是如此清晰,六百年了都忘不掉?
那捅進心髒裏的那一刀,為什麽到現在還無法愈合?
***
裴瑾送走了夏楓,走到樓上去找魚麗,她不在自己的房間,他想了想,轉頭去休息室,因為經常要看電影電視的緣故,休息室裏一直拉着厚厚的窗簾,隔音效果也好,他輕輕推開門,就看到漆黑的房間裏蜷縮着一團。
他想了想,沒有貿然進去,上了趟街,買了只泰迪熊回來。
吱呀。
魚麗聽到門被推開了,她擡起頭來:“我沒……”她看到的不是裴瑾,而是一只一米多高的毛茸茸的大熊。
“小娘子,你好呀。”玩具熊的聲音稚嫩如嬰孩。
魚麗的心情再糟糕,也不由被他逗笑了:“臭書生,你玩什麽把戲?”
“看你不開心,哄哄你啊。”裴瑾從玩具熊後面探出身來,半跪在她面前,捉着熊兩只胖乎乎的胳膊,讓玩具熊擁抱她,他的力量透過這只熊傳達過去,魚麗覺得自己好似真的被誰緊緊抱在懷裏。
裴瑾看到她伸出手抱住了熊,暗暗松了口氣,男女授受不親,他也是沒辦法,好在這真的有用。
他柔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我不會笑你的。”
“我以為我早就不會為這件事哭了。”魚麗把臉埋在泰迪熊柔軟的身上,悶悶道,“丢了個大人,我居然當着他們的面哭出來了。”
裴瑾笑了起來:“這有什麽,快樂就笑,難過就哭,人之常情,有什麽丢人不丢人的。”
魚麗沉默半晌,牽了牽嘴角:“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我曾經被人抓進山裏……過了很多年。”
“這有什麽,”裴瑾輕描淡寫,“我也在山裏過了很多年。”
魚麗眼眸微黯:“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裴瑾再次打斷她,“我同你說,曾有一度,我想出家,可又怕沒法剃度惹人疑心,幹脆找了個荒廢的寺廟住下,那個寺廟,叫蘭若寺。”
魚麗瞪大了眼睛。
裴瑾像是沒看到她的眼神,繼續道:“一住就是好多年,然後有一天,有個書生上京趕考,路過那裏就住下了,夜裏,他在那裏溫習功課,我聽着有個地方不對,就想,好歹鄰居一場,我就指點他一回,寫了答案揉做紙團丢進他窗戶裏,誰知道他以為我是妖物,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跑了。”
他斜睨魚麗一眼,支頤笑道,“你猜怎麽的,過了好些年,我看到市面上有一本奇書,寫一書生夜宿蘭若寺,夜間忽見一女,竟然說‘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嘩,吓死我了。”
魚麗不禁問:“你說得,可是真的?你肯定瞞了我,是不是你像剛才這樣,用了女聲他才會以為是女鬼?”
“唉,你怎的這般聰明,當然……”他語氣铿锵,尾音忽轉,笑意盈眉,“是我瞎編的。”
魚麗:“……臭書生,你竟然敢消遣我。”她抄起懷裏的泰迪熊往他身上砸,裴瑾哎喲喲叫了一聲,像是不敵她,連連求饒:“女俠饒命。”
“看你還敢不敢騙我。”魚麗打了他幾下,總算出了口惡氣,又問,“但是,你是怎麽學會用不同的聲音說話的?”
裴瑾坐直了,理了理衣襟:“走江湖的時候學的,我總不能一直改換身份,所以等過一段時間,我便稍稍改裝,有一段時間我時常扮作老人,要比我現在的樣子省事很多。”
他的外表看起來太年輕,不是有人芳心暗許,便是有人要給他做媒,他不厭其煩,幹脆扮作六十老翁,頓時耳根清淨。
有一段時間,他在偏僻鄉鎮裏教書,以束修糊口,日子倒也安樂,過了十幾年,便假死脫身。
那次,他教過的學生自發為他披麻戴孝,摔盆哭靈,當時,他正站在人群外看着,可他們誰也不知道。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送別身邊的人離開。
想到這裏,裴瑾不禁笑道:“我年紀比你大,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擺脫這個命運,就只有你來送我了。”
“呸。”魚麗啐他,“我才不幹,我要比你先死,讓你送我。”
裴瑾啼笑皆非:“喂,這對我不公平吧?”
“那你想怎麽樣,和我一塊兒死嗎?”
“有何不可?咱們做伴了那麽久,黃泉路上,為什麽不也一起走?”
魚麗略一思量,痛快地點頭:“好啊,既然同生,也該共死,你敢不敢和我擊掌為誓?”
裴瑾也不多費唇舌,伸手在她掌上拍了三下:“一言為定。”頓了頓,他強調,“誰反悔誰是小狗。”
“小狗就小狗。”
小狗:“……”關我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