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仙
徐貞一晚上沒有睡好,尤其是半夜,她還聽見了狗叫聲,但迷迷糊糊的,也沒在意。
第二天一早起來,村支書的媳婦兒說家裏少了只雞:“肯定是黃大仙,我昨晚上還聽見有動靜呢。”
徐貞知道農村裏說的黃大仙就是黃鼠狼,但她從沒有見過。
她問裴瑾:“您昨晚上聽見動靜了嗎?”
“聽見了。”裴瑾似乎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吃過早飯,特地去和村支書的媳婦打聽,“你們這兒有這個黃大仙多久了?”
“少說也有幾十年了,我小時候還見過黃大仙顯靈呢。”她繪聲繪色地描述,“就我們家鄰居,有一天突然瘋了,光着身子跑出家門口,怎麽都叫不回來,說是她對黃大仙不敬,特地懲罰她呢。”
裴瑾若有所思:“原來是這樣。”
“裴教授對民俗也感興趣?”徐貞随口問。
裴瑾搖了搖頭:“只是随便問問,走吧,今天還有十四戶人家呢。”
他們在學校與趙老師會合,再由她帶領逐一去家訪。
走到村尾時,趙老師指着村尾的幾間土屋說:“那是最後一家了,他們家的閨女被抱走了好些年,最近才找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在村裏念書。”
徐貞捕捉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氣息:“最近才找回來?”
“強叔家的情況有點特別。”趙老師遲疑了一下,剛想說話,就看見有個瘋瘋癫癫的女人從屋裏沖了出來:“燕子,燕子不見了,我的燕子不見了。”
竈房裏急急忙忙走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性,啞着嗓子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裴瑾原本的注意力在他們家旁邊的柿子樹上,一聽到這裏才回過頭來,他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對徐貞眨了眨眼。
正好趙老師快步走過去詢問:“發生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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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貞慢了一步,落到裴瑾身邊:“裴教授?”
“就是這個人,我們找到了。”裴瑾微笑了起來。
徐貞激動壞了:“真的嗎?”
“我不會聽錯的。”他能在幾萬人中辨認出自己想要找的聲音,從未有過差錯。
冷靜冷靜。徐貞深吸口氣,按捺住急切的心情,追上去問:“趙老師,發生什麽事了?”
趙老師扶住那個瘋掉的女人:“芳嬸,發生什麽事了,燕子不見了?”
“我就轉了個身,她就不見了。”芳嬸骨瘦如柴的五指牢牢抓住趙老師的胳膊,“燕子,我苦命的燕子!”
馬大強看着趙老師和跟過來的徐貞、裴瑾,眼裏閃過一絲警惕:“趙老師,他們是……”
趙老師知道說什麽基金會他們也聽不懂,直白地說:“他們是給學校捐錢的。”
馬大強的神色和緩下來:“原來是這樣。”
“強叔,怎麽回事,燕子不是剛回家嗎?”趙老師連忙問,“她怎麽會不見了?趕緊找人幫忙一起找找吧。”
“哎,我這就去叫人。”馬大強匆匆忙忙去左鄰右舍找人幫忙了。
徐貞幫趙老師一起把芳嬸扶了進去,順便打聽一下這戶人家是怎麽回事。
“芳嬸是個苦命人。”趙老師看着瘋瘋癫癫的芳嬸,嘆了口氣,“她是強叔家的童養媳,打小就在馬家莊長大,到了年紀就和強叔辦了酒,沒多久就懷孕了。”
然而,這是悲劇的開始。
芳嬸的第一胎是個閨女,一落地,婆婆就告訴她臍帶纏了脖子,生下來就是個死胎,芳嬸很傷心,但那時候年輕,過了兩個月,又趕緊懷了一胎。
這一胎,又是個閨女,幸好活了,養了不到三個月,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孩子的臉鐵青鐵青的,竟然在夜裏被活活悶死了。
芳嬸傷心透了。
隔了兩個多月,又懷上了第三胎。
第三胎的時候,婆婆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幸虧這一次,芳嬸的肚子格外得大,人人都說是個大胖小子,這才平平安安到了分娩。
就是生産的時候遇到了難關,孩子太大生不下來,沒奈何,用刀片切開,穩婆伸手進去把孩子掏了出來。
第一個是個閨女,長得白白胖胖,模樣十分标致,第二個是個兒子,帶把的,還不等全家高興一下,穩婆一屁股拍下去,兒子竟然不哭不鬧,居然是個死胎。
穩婆說,這次生孩子傷了底子,芳嬸再也不能生了,穩婆還說,因為先出來的是個閨女,兒子晚了一步,活生生悶死在了娘胎裏。
婆婆當時就氣瘋了,想把孩子奪過來摔死,是剛生完的芳嬸爬下床跪着磕頭才把女兒保下來的。
因為她知道,第一個閨女是一生下來就被婆婆掐死的,騙她說是個死胎,第二個閨女,也是她在夜裏用枕頭活活悶死的。
沒有什麽理由,只因為是個丫頭片子。
這個閨女,是她唯一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了。
“就是燕子?”徐貞問。
趙老師點了點頭。
“那被抱走是怎麽回事?”
趙老師說:“這個我也不清楚,是聽人說的,好像是說那個時候芳嬸的婆婆病了,家裏沒錢看病,就把孩子……給人家抱走了,芳嬸知道之後就瘋了,可後來,人還是沒了,強叔沒辦法,這才去外頭打工,想給芳嬸看病,沒想到這次出去把燕子找了回來。”
徐貞心裏有數了,如果馬大強是把小月拐過來給瘋了的妻子當女兒,那麽現在,至少人身安全是沒有問題的。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趙老師不知情,還在替芳嬸擔憂:“好不容易才把孩子找了回來,這要是又丢了可怎麽辦啊。”
“先把孩子找回來吧。”
可事情并沒有那麽容易,芳嬸瘋瘋癫癫,說不清楚孩子是什麽時候丢的,馬大強找了幾個堂兄弟一起幫忙,又問了周圍的孩子。
小敏和欣兒也在,問起燕子,都說沒有見到,可有個男童看見小敏叫了一句:“馬小敏,你怎麽在這兒,我明明看見你去死人溝了!”
村裏人都知道,馬小敏一被她爸打就往後頭的死人溝跑,她去得勤快,那個孩子見到了就沒有留心。
現在看來,小月最有可能就是趁芳嬸不注意,偷偷逃走了,但找錯了方向,往深山裏去了。
這件事驚動了村支書,他在村裏召集了些人,一塊兒去溝裏找人。
徐貞和裴瑾自然也一同去幫忙。
路上,裴瑾向村支書打聽這死人溝的來歷。
村支書說:“你別聽我婆娘胡說八道,沒有什麽黃大仙,叫死人溝是因為以前那是個亂葬崗,按我們這邊的規矩,沒到歲數就死了的娃不能進祖墳,就都給埋到那裏去了,溝裏地形複雜,進去了容易迷路,早些年還有比人高的蛇,所以不讓人去。”
“書記,沒找見吶。”前來幫忙的村民在前頭繞了一圈,十分納悶,“會不會沒過來這裏?”
“再仔細找找。”村支書說,“一個小女娃,不會走太遠。”
死人溝的地形十分複雜,一不留神就會栽進溝裏,燕子只是一個小女孩,沒有體力走得太遠,指不定就是摔着了,這才沒聽見他們的聲音。
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村民們也沒有找到燕子。
在死人溝過夜太危險,村支書只能讓所有人都先回去,明天再找。
徐貞原本想和趙老師一起陪伴芳嬸,順帶打聽消息,可沒想到正準備去找趙老師的時候,發現裴瑾正往外走。
她一時好奇心起,便跟在了他後面,可村裏不比城裏,沒有路燈,她要看清路,不得不打開手機,可裴瑾好像沒看見後面這一團光似的,自顧自往村後走。
“裴教授。”徐貞小聲叫,“你要去哪裏?”
裴瑾停下來等她:“這不是很明顯嗎?”
“你要現在去死人溝?”徐貞遲疑了一下,一咬牙,“那我也去。”
“你不怕嗎?”他問。
徐貞說:“怕啊,但我是人民警察,這是我的職責,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啊。”
“噢,那就跟上吧。”他加快了腳步。
夜裏的死人溝,暗影憧憧,樹木後面像是躲着無數孤魂野鬼,随時準備撲過來索命。
徐貞安慰自己,別怕,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還沒默念三遍,她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從自己腳背上跑了過去,吓得她一蹦三尺高:“啊!”
手機光一照,居然是一條蛇。
徐貞吓得面無人色:“裴、裴教授?”
“怕的話就回去吧。”裴瑾倒是沒有嘲笑她,“夜裏的野外是挺可怕的。”
徐貞咬緊牙關:“我沒事,不過,裴教授,你現在來這裏,是知道小月在哪裏了嗎?”
“不知道,她藏起來了。”
徐貞懵逼:“那、那我們來幹什麽?”
“找黃大仙。”
徐貞:“……”她咽了咽口水,“您一定是在開玩笑的吧!”
“沒有,我認真的。”裴瑾微微側頭,“找到了黃大仙,也就找到了小月。”
徐貞:“……那,您準備怎麽找黃大仙,燒紙?插香?”您不是教授嗎?應該相信科學啊!為什麽要來搞這些迷信活動?
裴瑾回答:“沒準備。”
“那你打算怎麽辦?”
“喊喊看咯。”裴瑾清了清嗓子,“我看到你了。”
一陣陰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你不能把小月藏一輩子,她的父母還在找她。”
徐貞打了個冷戰。
“我旁邊這位女士是警察,我們是為了找小月來的。”裴瑾慢慢地說,“你能保護她多久呢?”
過了一會兒,左邊響起了一顆石子落地的聲音,裴瑾往那邊走去,徐貞跟上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這難道真的是黃大仙?”她接受的十幾年教育難道都是假的嗎?
“別多想,黃大仙是個人。”裴瑾聲音裏帶了笑意,“我昨天看到他偷雞了。”
徐貞:“……你不早說!”
前面又響起了石子的聲音,他們就跟着這個聲音慢慢往裏走,裴瑾說:“應該是住在死人溝裏的人,不愛與村民打交道,但是這裏食物匮乏,他不得不偶爾到村子裏找點東西吃。”
“原來是這樣。”徐貞終于明白之前裴瑾為什麽要打聽黃大仙的事了,“應該是個好人吧。”
最後一次,石子響起在一道深溝裏,徐貞趴在邊上用手機往下照,果然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大喜:“小月,你是小月嗎?”
“姐姐。”底下響起小女孩的哭音,“我不能走了。”
“姐姐馬上下來。”徐貞說着就叼起手機往下爬。
過了會兒,小月又說:“姐姐,你能不走嗎?”
姐姐?徐貞想,我沒走啊,她扭頭往下看,手機的亮光找到了一個人影,長長的頭發,乍一看像是個女鬼。
裴瑾漫不經心地投過一瞥。
女鬼被手機的光刺痛了眼睛,下意識地側過頭。
裴瑾突然覺得這個側臉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一點,想要看清楚。
可那女鬼像是不願意多做停留,迅速轉身離開,裴瑾喊道:“等一等。”他跳進溝裏,女鬼比他更熟悉這裏的地形,在他落地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裴瑾并沒有放棄,他緊跟着追了上去,很快也消失在了樹叢裏。
剛剛爬下去把小月抱在懷裏的徐貞:“……”發、發生了什麽?請問她要怎麽回去啊!能不能指個路啊!
裴瑾現在卻無暇顧及她了,他緊跟着那個身影,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那個故人。
“漁女,是不是你?”裴瑾跟丢了,他站在原地,朗聲問,“我是裴瑾,你記得嗎,你救了我。”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到灌木叢裏伸出了一只雪白的玉足,一個身影分開樹葉,慢慢走出來:“書生?”
“是。”裴瑾笑了起來,“是我。”
“我沒有想到是你。”來人已經完全露出了身形,那是一個桃李之年的少女,削肩細腰,月貌花龐,西王母身邊的董雙成,蘭若寺裏的聶小倩,大概也就是這模樣了。
她看着裴瑾,想一想,說道:“自你我上次一別,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了吧。”
“是。”他答,“那是永樂年間的事了。”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裴瑾先笑了:“見到你真高興,麗娘。”
“六百年了,我知道現在已經不這樣叫人了,”她頓了頓,刻意用惡劣的語氣叫他,“裴郎。”
裴瑾輕快地笑了起來:“是,是我不好,現在早就不那麽叫了,現在都只叫名字了,魚麗。”
魚麗看着他:“你為那個女孩來的,她是你什麽人,是你的後人嗎?”
“不是,萍水相逢而已。”裴瑾三言兩語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又問她,“你呢,你一直在這裏嗎?”
魚麗點了點頭。
“多少年了?”他問。
她搖了搖頭:“不記得了,多少年和我們有關系嗎?”
“話是這麽說,”裴瑾看着她,話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神拐彎,“你餓嗎?”
魚麗抿了抿唇:“餓。”冬天剛過,山裏沒有什麽食物,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雖然餓不死,但是很難受,所以她昨天去村支書家裏偷了一只雞,偷回來發現是只母雞,她想留着下蛋,就沒有吃。
裴瑾從口袋裏拿出一根巧克力棒:“吃吧。”
魚麗接過來,一口咬了上去,沉默半天:“咬不動。”
裴瑾拿回來,替她撕開了包裝:“這樣。”
魚麗這回學乖了,先舔了舔,發現是甜絲絲的,這才一口咬下去,巧克力和裏面的堅果的清香頓時席卷了她的口腔。
“能吃習慣嗎?”裴瑾略帶歉意,“這麽多年,多了很多味道。”
魚麗點了點頭,把一整根巧克力棒都吃完了:“很好吃。”
裴瑾先是笑了起來,過了會兒,問她:“麗娘,你要一直留在這裏嗎?”
“我不想和普通人有什麽牽扯,”夜色濃重,看不清魚麗的表情,“留在這裏有什麽不好?”
“留在這裏有什麽意義?”他問,“你快樂嗎?”
魚麗擡頭看了看月亮,好一會兒,才說道:“不快樂,但也不悲傷。”
遠遠的,傳來徐貞的喊聲:“裴教授,裴教授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去哪裏了?裴教授……〒▽〒”
“你走吧。”魚麗說,“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等等,”裴瑾叫住她,“麗娘,你想出去看看嗎?”
“我不想與人類結緣。”魚麗搖頭,“有了感情,還是一樣要看着他們死,無能為力,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認識。”
裴瑾或許是世界上唯一能夠明白她心情的人,不想結緣,短短四個字,足以道盡心酸。
只不過,山中歲月何等寂寞,他心有不忍,思量再三,問道:“山裏地形複雜,你能帶我們離開這裏嗎?我們不能回村子裏去,要先把孩子送走。”
“可以。”魚麗點頭答應,又問,“還有吃的嗎,我好餓。”
裴瑾從口袋裏找出了一盒薄荷糖:“只有糖,味道有點特別,可以嗎?”
魚麗湊過來看:“這是什麽?”
“嘗嘗看吧。”裴瑾倒了一顆糖給她,魚麗放進嘴裏,瞬間皺起了臉,可還是忍着沒有吐出來。
裴瑾抿了抿唇,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