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曲小樓在延安路路标性的大世界商場上班,時間固定薪資不高。
從廁所回來的同事面如菜色,她關心了幾句,不提幫忙代班,将錢包帶上,踏着低跟黑皮鞋,走下扶手電梯,準備出去解決午餐。
也不知道是怎麽,在大街上一片喧鬧之中,只一眼就瞧見那個臉龐已無從前白淨的男人,蹲在馬路對面的理發店綠玻璃門前,默默地抽着煙。烈日灼目下,他眯起眼睛,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車流。
曲小樓完全可以躲開他,雙腿不由自主地穿過擁鬧的人群,走到他面前。
錢丞眼前出現一雙沒有污跡的黑色皮鞋,有透度的黑色絲襪,他順着擡頭,膝蓋上是包臀裙,棉質白襯衫,頭發梳成個松散的圓髻,不像黃鹦垂柳一樣的四肢,她的體态很勻稱。
他仿佛回到以前每次見着曲小樓的時候,血熱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腦袋裏就剩性。
曲小樓毫無溫度的說,“好久不見。”
錢丞扔了煙,矯健地跳起來,下巴一揚,“吃了嗎?”
她冷淡的回答,“吃了。”
“我沒吃,推薦一個?”錢丞笑着說。這表情讓她記起曾經沒事就愛趴窗口嗑瓜子,碎碎的瓜子皮從窗戶扔進她房間裏,為她打架打得頭破血流,還嘲笑她膽小的少年。
大世界裏簡餐廳最便宜一份也不下十五元,街道上的小飯館十元可以有肉有菜,礙于面子曲小樓帶他到樓上的美食城,找了間面館坐下。
她的沉默,絲毫不減錢丞的胃口。他吸溜着一碗豬肝面,配幾口燒鵝腿,短袖衫的袖口卷着,使筷子的手臂比以前粗韌,快至肩頭處有一道傷疤,看上去有段時間了。
他扔下啃完的骨頭,搓了搓指腹,“聽說你最近泡到個靓仔?”
曲小樓沒有很大反應,也許因為她的眼睛總是缺點什麽看起來黯淡無光,她反問道,“跟你有關系嗎?”
錢丞頑劣的呵笑了聲,看着她說,“他知不知道你跟我睡過啊?”
午市人聲嘈雜,一巴掌扇到人臉上不夠響亮,也引得周圍食客紛紛側目。曲小樓起身走到收銀臺,冷靜地從錢包裏掏出僅有的一張五十元,收好零錢,轉身離開面館。
挨了一巴掌的錢丞歪着頭,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筷子狠狠一摔。
茶樓的雕刻月梁上飄着周璇的四季歌,江南江北風光好,怎及青紗起高粱。這張矮幾一側開着樓窗,窗臺前擺着一盆杜鵑花,日頭越大它越豔。
“如果我讨厭她,那麽你會讨厭我嗎?”
話音一落,黃鹦就後悔了。
對陳宗月不甚了解,她按正常邏輯推測,他應該會問,為什麽要問這個?她答不上來。
在別人的事情上,黃鹦能表現豁達的一面,輪到與陳宗月有關的事,她卻無比自私,她不知道這個叫占有欲,她知道了會很痛苦。
然而,陳宗月給了她簡潔的答複,“不會。”
出乎意料,黃鹦直瞪瞪的看着他,卻見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睛睜得更大了。
在她掂量着自己有沒有膽量拿出背後的手,覆上去的時候,陳宗月視線往她另一只手上一瞥,說,“紙巾。”
黃鹦一愣,将擦掉自己汗液的紙巾團放在他掌心,他扔到煙缸裏,又疑惑的瞧着她,“不坐?”
整整反應了兩秒,黃鹦才在對面坐下。
陳宗月捏起手提袋,擱在矮茶幾腿邊上,“記得帶走。”不留下拒絕的時機,他接着問道,“今天沒課?”
她來不及思考,誠實的說,“逃了。”
“不怕明年重修?”
黃鹦漸漸鎮靜,“我……偶爾上課會睡覺,但是沒逃過課,三次點名不在才挂科。”
陳宗月将火機疊在煙盒上放遠了些,打開了燒水爐,“你念的是哪所大學?”
“新聞傳媒大學。”
他好奇的問,“以後從事新聞業?”
黃鹦沒有那麽長遠的抱負,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不是結巴麽,一直到高中說話也不利索,才想報的播音主持,當是治病呗。”
陳宗月失笑出聲,“治病?”
“我是真這麽想的,分數倒不是什麽問題,我成績還行,就是報考播音系要面試,當時我一緊張又結巴了,四個考官都笑了,居然說我勇氣可嘉,就讓我過了。”
他搖頭笑着,“幸虧他們不知道你是來治病的。”
一向無人問津,仿佛踩着樓下談話聲,仿佛自在且逍遙的三樓,周璇的嗓音從頭頂離開之後,黃鹦已經找回讓自己像一陣初夏南風,輕飄飄拂過人心的狀态,她靠近茶幾,兩只胳膊墊着桌上,先笑得牽動了臉頰,再問他——
“陳先生,我可以采訪你嗎?”
陳宗月稍頓一下,颔首同意,她就迫不及待的開口,“你……您為什麽來海市呀?”
他拎起燒開的水壺,緩緩注入茶盅,霧氣騰上他的臉,他似娓娓道來,“我母親是海市人,父親是香港人,所以我也算半個海市人。”
黃鹦原想要擡手托住下巴,生生頓在臉側。
陳宗月看了她一眼,故作恍然的表情說着,“哦,原來他不是無父無母啊。”
“我沒,沒沒這麽想……”結巴已經出賣了她。
他寬慰的笑了笑,“我還有一個弟弟,九歲就不在了。”
黃鹦脫口而出,“Hyman?”
“你怎麽知道?”
陳宗月頗感驚訝,就見她有點猶豫地指向自己的紋身,上面藏着一個英文名,他才露出豁然的表情。
其實,黃鹦也是昨天才有機會仔細觀察,這一年多的夢裏,都是淩亂的圖案,有時候是帶刺的黑玫瑰,有時候甚至是令人恐懼的東西。
有些人的紋身是禁忌,她擔心陳宗月亦是,馬上岔開話題,“為什麽開了間茶館,不開飯店?不開酒吧?”
“年輕時我也更喜歡酒,因為愁的事情多,至于飯店……我請了一個脾氣比較大的廚師,如果一直有人跟他提意見,也許會把他氣回香港。”
陳宗月在回答時與先前的神情無異,他的聲音像塊磁鐵,像個神父,叩問她的靈魂去了哪裏,或者,是她細弱纖巧的腿。
黃鹦眨了兩下眼睛,遮掩慌張,“怎麽才能像你一樣,做什麽事都游刃有餘,一點也不着急。”
他笑了笑,“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開始喝茶,看報,曬太陽,當你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抗衡自然死亡這件事,整個人就心平氣和,就像不着急了。”
陳宗月誠然說,“我只是比你有耐心,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黃鹦過分認真的聆聽,實際已經将自己的腳尖慢慢移動到,他在桌下的兩腿之間,好像裙子就要被他的膝蓋骨攔住了。
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是別人寄存在這裏,不是她的,不聽她的靜下來,萬一他發現了怎麽辦。
“那你的缺點是什麽?”
又是一次錯誤提問示範,沒有人願意暴露自己的短處,黃鹦想咬自己的舌頭。
但在下一刻,陳宗月往前傾身,用那雙亦正亦邪的眼睛盯着她,明明是輕語,字音卻重,“貪。”
這時,突然響起一句,“陳先生……”
黃鹦驚得往後一縮,膝蓋撞到茶幾下沿,疼得她尖叫一聲,也吓到了剛剛走來的老文。
陳宗月關切的問她,“沒事吧?”
她從速搖着頭,卻還是捂着膝蓋。
老文沒鬧明白事情怎麽發生的,回過神,只對陳宗月說,“……高老板電話說家中有事,中午不過來了。”
陳宗月點頭,立即又看向她膝頭上的一塊淤血,不由得皺了眉,“噴點藥?”
“不,不不用,兩天就消了。”
老文一走,黃鹦端起茶杯,低垂着她薄薄的眼簾,吹了吹,手有些抖,不敢再轉回去面對他。
嗅着這股的茶香,聽見陳宗月似有若無的嘆了一聲,然後說,“偷偷摸摸的是你,瞎緊張也是你。”
當黃鹦愣着轉頭,他正好起身,開一扇雕花烏木門,拎出一只鳥籠,挂在窗臺上方。
沐浴陽光的小鳥兒一頓一頓地撥動腦袋,陳宗月打開了鳥籠的門,用鑷子夾着一只蚱蜢,對它輕輕吹了一聲哨,它就張嘴接住。
這一夜,門外的錢丞神情麻木,盯着電視機抽煙,房間裏的黃鹦也沒能安然入睡。風扇依舊竭力的轉,她下了床,從衣櫃中拎出他送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
最上面是一張卡片,翻過背面,她不自覺将指尖按在唇上,那是流暢的鋼筆字——
To Ori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