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捕風(結局)
之後,到我們走出公安局,莫柔都沒再說一句話。
只能跟在他身後靜靜地走着,一直走到川流熙攘的街頭。
我的腳步放緩,稍稍落在他身後幾步。
寧可看見他落寞的背影,也不想看見此刻他的臉。
他的神情于我而言是那麽陌生,好像整個人的思緒都飄離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恐懼這種抓不住的感覺。
也許應該沖上去抱住他。
這樣想着的時候,莫柔忽然停下腳步。
我不由地緊張,有的什麽念頭都消沒了。
他轉過身來看着我,但這是第一次我覺得他的目光沒有為我點亮。
“秋冬,”他的聲音毫無生氣,“你先回家吧,我晚點再來找你?”
我點點頭,飛快地攔了輛的士,急步上車。
車開走時,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他。
我害怕看見那樣的他。
從第一次在審訊室裏看見莫柔,他總是對我投以過分的關注。當時的我遲鈍而不得知,而現在回想起來,他對我的喜歡再明顯不過。他天性素直,表裏如一,如一望便穿的玻璃瓶。
這也是為什麽他在遭到沈金棠的背叛後,決絕地不願回頭,是愛是恨,他都如此幹脆直接。
我想起他說的話,婚姻裏,除了愛情,還有太多生存的艱難,需要妥協或滿足。他懂得,但卻不願妥協。他知道沈金棠對名利和激情的渴望,然而她背叛了愛,便絕無轉圜餘地。
但如今他竟然得知,沈金棠愛他,且這樣地愛。離婚兩年,她都不願放棄,為了還能與他複合,忍受尚傑的威脅;在那樣争吵後,因為響了兩聲的一個電話,又懷抱着希望回來找他。
然而他已徹底地失去她。
坐在搖晃的的士上,我揪住自己的頭發,将頭埋在膝蓋間。
我能解讀出他的所有情緒,但是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淚水染濕褲子的布料,又粘又暖地貼在臉上。
“小姐,到了。”
車停下。我趕緊直起身,擦了擦臉,付錢下車。
進家門之前,我又整理了下頭發,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如常。
實在不想讓丁當再擔心,這段時間已經很對不起。
一進門,我就看見丁當的手提包和外套放在沙發上。
這家夥,還好意思說要我不要把包包随便亂丢。
“丁當!”我脫下鞋子,便去他房間尋他。
一推開門,濃烈的白酒味直沖鼻腔。
這小子不會在家賣醉吧,這才下午幾點?
“丁當,你……”
眼前的一幕讓我呆住了。
丁當口吐白沫,倒在床上痛苦地抽搐。
我急忙撲過去,看見床頭櫃上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安眠藥瓶,還有半瓶倒掉的茅臺。
白酒配安眠藥,他是想尋死!
迅速拿出手機,撥打120。
“喂!120嗎?請你們立刻派救護車到景華小區三棟2202!我朋友他吃了一瓶安眠藥,還有白酒,現在人快不行了!”
叫完急救後,我抓着丁當的手。他已經兩眼翻白,連身體的抽動都快停止了。
好在救護車很快趕到。
直到丁當被推進搶救室,我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發生的是現實。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不然誰會發瘋吃下那些玩意兒。
但是為什麽?
我心底湧上對自己的深深厭惡。
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每天住在一起,親密無間,而我此刻竟然一點頭緒也沒有,我都在做些什麽!
忍不住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秋冬,你以為你将所有都看透了。有的時候,其實你是看不見的。”
我想起布蘭德教授曾說的話。
他說的沒有錯,我根本是個瞎子。
“秋冬!秋冬!”
艾麗的聲音傳來。
我擡起頭,看見她一臉焦急地站在我面前。
“丁當怎麽樣了?他怎麽會自殺呢?”她的額頭挂着汗珠,肯定是一路狂奔而來。
“我不知道!”我一把抱住艾麗的腰,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
自責和愧疚如黑色的巨浪,将我毫不留情地淹沒。
丁當在第二天中午蘇醒過來。
死裏逃生,人除了虛弱還是虛弱。
他見了我和艾麗:“被救活了,倒無顏面對你們了。”
“自然是無顏面對。怎麽就能做出這種傻事!”艾麗心直口快。
我拉了她一把:“丁當,為什麽?”
“因為被甩了,還被騙財騙色。”丁當的語氣懶懶的,好像在說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我和艾麗交換了一個眼神:當年他和家中鬧得天翻地覆,跟跟我們說起時,也是這樣事不關己的語氣。
我們都知道,他不過是用最無所謂的外表,掩飾最有所謂的事情。
“他罵我惡心。”丁當淡淡地補了一句。
“媽的!”艾麗站起身,沖出病房。
丁當就是在被他的親生母親罵了“惡心”之後,選擇與家裏決裂的。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艾麗早已狂飙而走。
丁當睜大眼:“她不會是去……”
我撇了撇嘴,表示“這還用說嗎?”
艾麗定是要去找江啓凡火拼,估計要拔下後者的幾把頭發——她雖然總與丁當鬥法,像一對相聲冤家,但從不允許別人欺負他。丁當曾說,大學時他和艾麗去酒吧玩,自己被別人出言侮辱,艾麗借着酒勁給了那人一啤酒瓶子,然後抓着丁當玩命兒地跑回家,躲了好久不敢出門。
“丁當,為何要為這種人渣傷害自己。”我拉着他的手。
丁當看着天花板:“秋冬,我們都為人渣傷害過自己。你在英國堕落那幾年,難道不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我無言以對,他從我的表現中,肯定早猜出了當年我為何突然遠走異鄉。丁當他比我細心,卻愛裝看不清。
他側過頭,凹陷的眼窩盛滿惆悵:“總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誰都不要我,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前男友們,他們都不要我。不管我怎麽裝傻妥協,他們都有理由丢下我。”
“丁當,”我鼻子一酸,隔着被子擁抱他,“我愛你,我和艾麗都愛你,我們不會丢下你的。”
他眼圈泛紅,卻要嘴硬:“艾麗也許。你,左秋冬,不是上個星期才說又要抛下所有,回倫敦的麽?”
“我不走了,”我在他的被子上蹭着鼻涕眼淚,“我不走了,丁當,我留下來陪你。”
“行了行了,”丁當用手指偷偷拭去眼角淚光,“你有微信來了。”
他就是這樣,總是習慣不了太感性的畫面。
我拿起手機,是莫柔。
他約我見面。
丁當打量着我:“是莫大拿吧?”
“嗯,”我點頭,“他約我現在見面。”
“那還不快去?”
“我想陪你。”
“左秋冬,”丁當戳着我的腦門,“你是不是有病?你這別別扭扭的模樣什麽時候能改改?我說了多少遍,放手愛!”
“可是你……”
“我不需要你在這兒和我執手相望淚眼,我需要你去見莫柔,好多撈點八卦充實我的人生!”
我只得答應,拿起包起身離開。
“記得補個口紅啊!一臉菜色!”他一臉嫌棄地沖着我喊。
我破涕為笑:我真的很愛我的丁當。
莫柔說要來家中見我。
我回到家時,他還未到。
拉開窗簾,我換下被丁當嘔吐物弄髒的衣服,然後洗了個澡——在醫院守了一夜未歸,滿身怪味。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還真是一臉菜色,皮膚暗啞枯黃,真難看。
但他昨日曾說:“你醜,這世界上就沒有好看的人了。”
如果沒有他,這世界上還有覺得我好看的人嗎?
嘴角浮現一點微笑:想起他,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我揉了揉臉頰,今天見到他,一定要用最好的微笑迎接。
吹幹頭發,我換上那件曾穿去看他話劇的粉色連衣裙。
然後稍稍花了一點妝,塗了粉紅色的口紅——平日裏我都是素顏,今天也許應該為悅己者容。
一切準備妥當,我坐在沙發上,看着窗外的風景,心裏卻又敲起鼓點。
他會要對我說什麽?是為昨天的失常抱歉,要解釋給我聽?還是……
門鈴聲響起,我揣着緊張的心去開門。
只是一夜未見,莫柔看起來卻好似一個陌生人般。
他雖然剃掉了胡渣,修理了頭發,但還是同昨天一樣,眼睛荒頹無神。
見我的打扮,他的眸子亮了一下,但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秋冬,”他仍然擠出一絲笑容,但實在勉強,我都看不下去,“我可以進來嗎?”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
他十指交扣,手肘撐在腿上,眼神卻落在地面上,形狀好看的嘴唇緊抿着。
他心懷愧疚,且有話難言。
我的心沉到不見天日的深淵,我知道他想說什麽。
“不。”我站起身。
他大約猜到我已讀懂他的來意,要拉我的手:“秋冬,你聽我說。”
這是我第一次甩開他的手。我蜷起身子,一個勁地往後退:“我們改天再談。”
莫柔的臉上滿是不忍,但又似乎異常堅定。
他站起身,向我步步緊逼:“秋冬,你冷靜一點,冷靜下來聽我說。”
已經哭得發澀的眼睛裏又冒出淚水來。我只能捂着耳朵,一個勁地搖頭。
“秋冬,”莫柔抓住我的手腕,“對不起!”
他最終還是說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眼裏竟也閃現了淚光,“是我的錯,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和我在一起。
“秋冬,我不能讓你毫無希望地等我,因為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可以。”
他的臉上寫滿悲傷。
他是真的無能為力。
“如果……如果我願意等呢?”我幾乎是哀求。
他不說話,只是搖頭。
似是最後的掙紮,我撲上去就要吻他。他想推開,但我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手臂緊緊地箍住他的脖子,雙手死握在一起,竟然沒有讓他掙脫。
唇印上去的一瞬間,我看見有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這一吻讓我和他都松懈下來,他不再拒絕,只是靜靜地站着,雙手垂在身側。
我從未如此絕望地索吻。
然而短暫的唇舌糾纏後,他還是将我拉開。
“秋冬,”
他的睫毛濕潤,微微顫動,
“對不起。”
終究無法改變他的心意。
“秋冬,秋冬......如果我們相遇在另一個時間,結局會否不一樣?”
莫柔走後,我簡直無法一個人待在家中。
這裏有太糟糕的回憶,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便整日地去醫院陪丁當。
他聽說了我和莫柔的事情,很是唏噓。
“你可怪他?”丁當問。
我搖頭:“這一切對他來說太沉重,換作是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好起來。”
丁當見我又落寞起來,轉移話題:“你可知道艾麗幹了什麽?”
“難道不是公報私仇,将江啓凡傳訊到公安局,然後替你要回那十萬塊錢嗎?”
據說艾麗在審訊江啓凡的時候,數次踩上桌子要飛身揍他,有一次成功在其臉上撓上三道爪印。還好在場有同事勸阻,不然江啓凡可能走不出警局大門。
“江啓凡還想投訴,結果沒料到公安局長愣是将他的投訴壓了下去,還讓他還錢給你,”我笑,“當時他在艾麗面前那樣耀武揚威,看她不起,誰知道艾麗來頭如此之大,連公安局長都不敢得罪她的父輩祖輩。”
也只有為了丁當和我,她才會放下自己的高尚情操,不帶腦子地橫行霸道。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丁當說,“你知道艾麗昨天來,給我帶了本聖經嗎?”
他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本精裝小書。
我将那書拿過來,還真是一本聖經。
“什麽時候艾麗信了主?”我很吃驚,我以為艾麗一顆紅心獻給黨,自然是要打倒封建迷信牛鬼蛇神的。
“她自己不信,偏要我信,”丁當攤手,“因為基督教說,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她就拿來恐吓我。”
我哭笑不得,這倆人真是一對活寶。
手上的小書很是精致,有翠綠的硬殼書皮,鍍金的紙張邊。
我随手翻着,或許我也該向主求解脫。
“那……你還回倫敦嗎?”丁當小心地問。
“說了陪你,就不會食言,”我沖他笑了一笑,“只是得趕快再找個工作。之前為了裝名偵探破案,連工作都丢了。”
“秋冬,說不可惜,是假的,”丁當又心生恻隐,“他曾那樣為你,你也曾那樣為他。”
我只是低頭翻書。
他曾那樣地喜歡我,我也曾那樣地愛過他。
然而命運弄人,又能如何呢?
手指随意撥動着薄如蟬翼的書頁,忽得停留在其中一紙上。
那上面寫着:
“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我看着這句話,靜默良久。
然後将這一頁輕輕翻了過去。
-完-
作者有話要說:
看完請勿給姑姑我寄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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