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車
下班後,我決定先回媽媽家一趟。這樣稍坐一會兒就去藝術劇院——有工作為理由,不用逗留太久。
曾經住過十年的這個高檔小區位于京城有名的黃金地段,這些年房價翻了不知幾倍。住戶坐地來錢,全都樂開了花。
正是晚餐時間,萬家燈火,空氣中飄着有溫度的菜香,令人懷念的煙火味。
我下車,看見熟悉的那個窗口亮着燈,還像六年前一樣。
六年前,我逃離這裏,去英國讀書。夜晚從噩夢中驚醒,夢裏都有這樣一扇亮着燈的窗。
突然身體變得沉重,有如灌鉛,腳步頓滞。
上樓按門鈴。我在心裏祈禱,他千萬不要在家。
然而天從不遂我願,門一打開,出現的就是他的臉。
“秋冬?”那人看見我,驚訝中帶着一絲慌張。
媽媽聞聲出來尋我。
我轉身就走。
“等等!”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拼命按電梯的下行鍵,等不及,轉身要走樓梯。
“秋冬!”手腕被人抓住,是媽媽,她腳上還穿着拖鞋,雙唇顫抖,“秋冬,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大顆淚珠滾落她消瘦的面頰。
電梯門開了。
我撥開她的手,徑直走進電梯,按上關門鍵。
媽媽再沒有追上來,只是站在原地拭淚。
心中潛藏的黑暗在見到他的一剎那蔓延溢出,壓得我喘不過氣。
離開家六年,仍然無法擺脫這段往事。
我一路風馳電掣到了京城藝術劇院。
下了車兩眼仍然霧茫茫,腳步如踏在雲端,沒有着力點。
這樣爬上樓梯,要去找戲劇排演的房間。
一失神,在轉角處撞上一個人,一屁股摔倒在地。
“對不起,你沒事吧?”
只聽見低沉沙啞的男聲,然後一雙手将我扶起。
“你摔疼了嗎?”他問。
我擡頭,看清楚撞倒我的男人。
他五官硬朗陽剛,濃眉下是長而深黑的眼眸。鼻梁高挺,嘴唇豐潤,棱角分明的下颌帶着一點胡渣,更顯男人味。
“我沒事。”我覺得他似曾相識。
覺察到我在打量他,他笑了:“我是杜桓。”
“啊對,我認得你,我小時候看過你主演的電影,”話音未落,我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我不是說你老,你看起來其實挺年輕的。”
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是保養得太好,身材皮膚都似三十出頭。
“你沒說錯啊,你小時候,無非也就是十年前吧。”他笑,左臉有一個酒窩。
他的笑容和莫柔的完全不同。他的笑是烈日曬大漠,熾熱張揚;莫柔的笑是月光照溪流,溫柔清朗。
“是差不多十五年前……”我低頭。
他張嘴表示詫異:“我以為你不到十八歲。”
“我二十四了……”
他不是第一個弄錯我年齡的人。
“那你還能認出我,說明我這十五年變化不大嘛。”他很樂觀。
我不想再打擊他——認得他,不過因為我比較擅長辨認人臉而已。
“你這樣慌慌張張的,是要去哪裏?” 杜桓問。
“我要去戲劇《奧賽羅》的排演室。”
“這麽巧,我也要去。不過排演室在樓下,你多上了一層,” 杜桓揮揮手,“我帶你去。”
還未走入排演室,就聽見了莫柔的聲音。
“……可是我不願濺她的血,也不願毀傷她那比白雪更皎潔、比石膏更膩滑的肌膚……”
“哈,正演到精彩的地方,” 杜桓說,“我們悄悄溜進去。”
他将手指輕輕放在嘴唇上,俏皮地挑了挑眉毛,然後貓着腰帶我從後門走入。
排演室很大,許多人坐在四邊,空出中間當是舞臺。
有一名女子卧于小床上,而莫柔站在一側,襯衫袖子卷起,正演獨白。
“融融的燈光啊,我把你吹熄以後,要是我心生後悔,仍舊可以把你重新點亮;可是你,造化最精美的形象啊,你的火焰一旦熄滅,我不知道什麽地方有那天上的神火,能夠燃起你的原來的光彩!我摘下了薔薇,就不能再給它已失的生機,只好讓它枯萎雕謝;當它還在枝頭的時候,我要嗅一嗅它的芳香。”
我從未讀過《奧賽羅》,不知這段臺詞的意思。
他走到床邊俯身,做出親吻女子的姿态。
這一吻,似有無限悲傷。
莫柔的聲音嘶啞中帶着哽咽,喃喃道:
“啊,甘美的氣息……你幾乎誘動公道的心,使她折斷她的利劍了!再一個吻,再一個吻……願你到死都是這樣。”
然後他緩緩直起身子。我驚訝地看到他的臉上已是淚痕滿布。
莫柔此刻的表情,是哀恸和憤恨的交融。他的眼神透過淚水,明亮而尖銳。
像是與看不見的敵人交鋒掙紮良久,那眼神繼而變得篤定而冷酷。
他輕聲道:
“我要殺死你,然後再愛你。”
不知怎的,我渾身發冷。
“你之前看過《奧賽羅》嗎?” 杜桓低聲問我。
“并沒有。不過讀書時學過大概,似乎是一個男人因為嫉妒殺死他妻子的事情。”
“是一個男人被奸人挑唆,殺死他妻子的事情,”他糾正我,“而我演的就是那個奸人。”
“我倒是覺得,莫老師和你的角色可以調換一下。”
杜桓不出聲地笑。
我四處張望,并沒發現尚傑的身影。
直到排演結束,他才出現:“小左編輯,不好意思,剛才我一直在忙。莫老師有粉絲過來了,按規定是不能看排演的,所以我得應付她們。”
“沒關系,”我接過他手中的簽證資料,看見不遠處莫柔抱着一束鮮花,正被幾個女生包圍着。他笑着替她們簽名,又配合合影,極盡偶像責任。
“你跟莫老師說我拿了東西,先走一步。”
今夜,心塞。
走出排演室,杜桓叫住我:“就走啦?虧我專門帶你進來,怎麽連莫柔的簽名都不要一個?”
“我不是他粉絲,”我冷冷丢下一句,“今天多謝你了。”
拔腿就撤,何必逗留。
我取車上路,剛開出劇院就遇見紅燈。
百無聊奈地趴在方向盤上,擡頭看天空,并看不到幾顆星,自然也無法辨認哪裏是煤袋星雲。
連星星都看不到的城市……真正的暗物質恐怕正包繞着我所居住的這顆星球。
“咚咚。”
忽然有人敲車窗,吓我一跳。
我靠近一看,竟然是莫柔。
他笑着揚揚下巴,然後示意我打開車門。
這人怎麽就敢沖到馬路中央,強行要上車。
紅燈已經轉綠,後面的車不耐煩地鳴起喇叭。
實在沒有辦法,只能開門讓他上來。
莫柔一坐下,就系好安全帶,頗有反客為主的自在。
“莫老師,有什麽事情嗎?”我問,“你這樣半路殺過來,不太安全啊。”
“你怎麽不等我?”他倒先嗆聲。
“我應該要等你嗎?”
“你不等我,我這不就得專門給你送文件嗎?”他拿出一個信封,“之前小傑給你的資料中漏了這份。”
我恨不得車上安了攝像機,到底要看看他是不是說謊的表情。怎麽每次不按常理出牌的背後都好似有個無比正當的理由,打我個措手不及。
“我不是看您忙着應付粉絲,不好打擾嘛,”我準備打轉方向盤,“現在東西送到了,我送您回劇院。”
“別,”他一手抓住方向盤,“我這要是回去了,那幾個小粉絲還能逮住我。”
“那我送您回家?”
“我不想回家。”
我一踩剎車,停靠路邊:“那你想幹嘛?”
“秋冬,我跟你說啊,”他認真地用兩只手開始比劃,“我每次演完戲後呢,就很難走出角色,回到熟悉的家中更難以抽離,所以需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讓新的東西沖洗一下大腦。”
我瞠目結舌,這人真的四十二歲?胡編瞎造的功力跟丁當有得一拼。
“你要去哪裏?”我發動了車,大不了送他去。
“你家。”
又是一腳急剎。
我轉過頭,對他怒目而視。
“你剛演完一幕兇殺戲,然後告訴我你沒有脫離角色,然後你說要去我家,”我咬牙切齒,“這份重任,小女子愧不敢當。”
莫柔湊近:“小星雲,你還要不要和我去倫敦?”
又威脅我?
“你合同都已經簽了,違反合同你是要付違約金的。“
“哦?”他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聲音輕柔似吹氣,“那換個人跟我去。”
我攥緊方向盤:這是尊嚴和生存的決戰。
“我是說認真的,”莫柔惬意地靠着汽車椅背,“我每次演戲之後,都需要找個新環境去抽離角色的情緒。這些年,京城每個能去的角落,我都去過了,唯一沒幹過的就是私闖民宅。”
從來沒有覺得京腔聽起來這麽無賴。
一番掙紮後,我決定屈服。
哈姆雷特要站着死,而我選擇跪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