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各逞文才 (1)
二十一
五一節許傑沒回家,他母親百般地催他,許局長、好婆、外公輪番上陣,田明輝、楊倩也都叫他“衣錦還鄉”。許傑笑說他的衣還不夠錦,無顏見江東父老,其實是舍不得孟婷,留下來陪孟家三個女人過節。趙鴻舜笑他:“娶了媳婦忘了娘。”
這天許傑和崔俊坐電梯上到十樓,到宿舍門口,許傑叫門,裏頭不應。許傑說:“單昆、鴻舜都不在?”崔俊說:“看架式像。”他掏出鑰匙開門,開了半天還塞不進匙孔。許傑說:“看我的。”随手一開就推門進去。崔俊詫異;“見鬼了!”許傑說:“人品問題。”
話雖如此,許傑還是湊到窗口和崔俊一塊兒研究他的鑰匙。檢視的結果是多了個缺口,崔俊記起前兩天回石化公司的路上曾經在水泥地上掉過。他不由嘆道:“質量也太差了,一撞一個傷。”許傑說:“假冒僞劣哪裏沒有?沒碰到假煙假酒七孔流血你要燒高香了。等會兒去找闵嬸配一把。北方來的,人很質樸。”崔俊笑了:“這個姓闵的女人到底多大?前天班長叫她闵奶奶。”許傑笑道:“還有叫阿姨的呢。我估計五十不到吧,日子苦,顯老。”崔俊這回不笑了,他是在外打拼的,頗能感同身受:“混口飯吃不容易。我看她配鑰匙、磨鎖、修雨傘、補衣服,什麽都做。”許傑說:“适合當小說題材。”崔俊搖頭笑道:“這話說得真沒人性。”
兩人笑了一回,許傑坐到床上聽音樂,崔俊到書桌邊複習。他的自學考試是不能放松的,再有一個月左右就大考了。
單昆、趙鴻舜先後回來了,趙鴻舜笑道:“在用功啊?”崔俊笑答:“臨陣磨槍。”單昆一時嘴癢,笑哈哈地說:“何必呢崔俊,天天抱着個書啃,越啃越迂。”
許傑自從明孝陵裏得知單昆暗算他,就下決心新賬舊賬一起算,有機會要利用機會,沒機會就制造機會。他相信以單昆的性格,總有一天會撞在他手裏。這時他立即在旁接了一句:“人家又沒招你,你幹嗎諷他?”單昆的笑容一下子沒了:“喂,喂,那我也沒招你吧,你幹嗎摻和?”許傑笑道:“那趙鴻舜也沒招你,你幹嗎到處說他打噴嚏像一匹馬在打響鼻?”崔俊笑了,又趕緊忍住。趙鴻舜對單昆氣道:“我我我打噴嚏,你你你也管啊?”他一急,鼻子一癢,竟真的打了一個。
許傑說:“這要是在教室,單昆你又會跟別人說‘好馬啊’,是不是?”單昆把東西往床上一摔,走近許傑說:“哎你吃錯藥啦?你什麽意思啊?”許傑緩緩站了起來說:“我的意思是,請你從此閉上你那張損德的嘴。”單昆大怒,手幾乎點到許傑臉上:“這是你先找我的事的,我忍你好久了!”許傑“啪”地打歪他的手厲聲道:“我忍你更久!送你好吃的也堵不住你的臭嘴,對你客氣也換不到個息事寧人,你以為你跟同學們說我,說崔俊,說趙鴻舜,我們不知道?”
崔俊這才感到許傑是要動真格的,他便走過去聲援說:“單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做人不地道。”單昆說:“喲嗬,二打一啊!”許傑順口逼了一句:“何止,是三比一。假如趙鴻舜知道你說他傻得連女朋友都找不到,你猜他會不會中立?”單昆忙說:“放屁!血口噴人!鴻舜,別聽他挑撥!”許傑說:“你上課跟人傳的紙條,我倒搜集了點。”他從錢包裏掏出一疊紙條,一張一張展開,給趙鴻舜看:“本來怕你生氣,又怕影響宿舍團結,不想公開的。”饒是趙鴻舜憨厚,也氣得臉色發青。單昆則滿臉煞白。他忽然意識到許傑籌劃着對付他有一段時間了,連随傳随扔的紙條都能找得回來,有兩張還是撕碎了又粘起來的!這個出身富家、開朗愛笑、教養良好的室友,為了小小過節居然耍這種手段,花這麽多心思。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許傑說:“你還有什麽借口好找?一次說完。”單昆說:“算你狠,我認住你!”他說了這句話,往外面走。許傑旁跨一步,攔住他說:“我狠?我又不會在孔老師面前打別人的小報告,又不會無中生有的離間師生關系。”趙鴻舜大吃一驚:“什麽?他……”許傑點頭:“就是他!”他直斥單昆道:“怎麽了,被毒啞了?平時不是很能說的嗎?”單昆臉如死灰,雙眼閃出恨恨的光:“你故意的,故意找茬整我,故意搞陰謀!”許傑伸手一推,單昆踉踉跄跄連退幾步。許傑把他壓到牆角,崔俊、趙鴻舜也圍過來,一言不發。許傑說:“不是陰謀,老子擺明了要教訓你!你妒忌我比你帥,不好意思,你的臉加身材,效果真的很卡通;你妒忌我比你有才,不好意思,你的爛文章真能笑掉人的大牙;你妒忌我們家有錢,不好意思,你來不及重新投胎了!”他一手抵着單昆的脖子,一手在他右邊臉上拍了拍,像一個選擇在何處下刀的屠夫。
趙鴻舜雖然也恨單昆,聽着許傑的話,不禁心驚肉跳。崔俊也怕事情鬧大,對許傑對自己都不利,因此上前勸道:“算了許傑,跟這種人啰嗦什麽。”趙鴻舜也說:“就當不認識他,大家各過各的。”許傑側頭端詳着單昆,吸吮着對方的驚慌與恐懼,快意之極。他拖延了片刻,放開手說:“看崔俊、鴻舜的面子,這次算了。以你在班上的人緣,我看死了你組織不到誰來幫你反擊。如果你去找孔老師呢,我們三個人互相證明,還有你的小紙條壓陣,你自己想吧。”單昆一聲不吭,拔腳就走,腿一軟,險些跌倒。許傑說:“對了‘瓜子’,以後別再像個娘們兒說我們的壞話了,拜托。”單昆走了,連房門也沒敢關得大聲,畢竟他晚上睡覺還得回來。許傑哈哈大笑,摟着崔俊和趙鴻舜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趙鴻舜說要睡一會兒,這一頓鬧得他神困力乏。崔俊也沒心思看書了,說:“幹脆去配鑰匙吧。”
他和許傑下了樓,走了一程,到食堂門口右側的小遮陽傘下。那裏有一臺小小的縫紉機,三個竹筐,紅的放破衣服,黃的放壞雨傘,藍的是各種顏色的備用布料。許傑笑着和聚精會神補衣服的闵嬸打招呼。幾個學期的郁結一下子發洩盡了,暢快惬意,他笑得格外燦爛。崔俊小聲說:“你的笑容像魔鬼一樣邪惡。”闵嬸偏聽了個一知半解,問“什麽鬼?”她的地方口音非常重,普通話的成分微乎其微,在大學校園裏顯得特別另類。許傑笑了,用胳膊肘搗搗崔俊,叫他把壞鑰匙遞給闵嬸。闵嬸接過一看說:“磕了個口子,不能用了。這鑰匙太脆,哄人的。”許傑就把自己的鑰匙給她,請她幫忙配一把。闵嬸說:“簡單。”從牆角地下搬上一個小機器來,插上插頭,從一串鑰匙中取下一個,拿許傑的母鑰匙做模子,一按開關,火星四濺。她停下看看,略作調整,又是一陣火星,連弄了三次,探出身子,舉高手,就着光看看說:“行了。”許傑說:“闵嬸最仔細了,一個鑰匙也精雕細刻的。”闵嬸又坐回去踩她的縫紉機,一邊說:“那可不是?不能白賺孩子的錢吶。”
崔俊想這闵嬸人不錯,宿舍那把破傘可以帶來照顧她的生意。許傑卻一時沒走的意思,跟闵嬸扯東扯西,又說:“闵嬸,你再把那個笑話講一遍吧?我同學沒聽過。”崔俊想,這個“自來熟”的許傑,挺不拿自己當外人的。要是他,就不會纏着人家正做事的人搭讪。闵嬸顯然也感到寂寞,常年勞作,精神生活大概完全談不上。許傑言談可喜,她也樂得同他聊聊天,當下笑道:“那不是笑話,是真事。□□的時候,有個八十多歲——比我還大三十歲——的老太婆,上臺□□地主,對着臺下的群衆講:民國十八年……”許傑打斷她說:“我講我講,你看我用你們的方言像不像。崔俊你聽啊……”他神情一變,一副苦大仇深、血淚控訴的樣子,佝偻着腰,模仿着闵嬸的口音說:“民國十八年,姑娘我十八歲,地主要讨我做小老婆哎!我就肯啦?狗地主打得我血糊淋拉的!”他一頭說,崔俊、闵嬸一頭笑,等到說出最精華的那句“血糊淋拉的”,崔俊笑得抓住遮陽傘的柄說:“這個活寶,學什麽像什麽!”闵嬸笑得伏在縫紉機上,半天直不起腰來,指着許傑說:“我就說過兩回,虧他怎麽就記住了!我們老城北講話比城裏還侉,虧他說得像!”
許傑笑呵呵地付錢,闵嬸一推說:“今天不收錢,你把闵嬸逗笑了,笑一笑,抵得過一把鑰匙了。”許傑笑道:“那怎麽好意思。”闵嬸說:“不收就不收。你呀,多介紹點人來就是謝謝我了。”許傑、崔俊都說:“那肯定的。”
回去的路上,崔俊說:“闵嬸是個爽快人,你別揣什麽心眼兒算計人家。”許傑說:“我在你眼裏就這麽個形象啊?我只是想拿她作我小說的主人公而已。”崔俊微笑道:“早說你有目的了。你這人算得太精,謀定後動,細想很可怕。”許傑說:“你別細想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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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沿着走廊邊沿散步,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簡直有點熱。學校分教學區和宿舍區兩大部分,他們就是在宿舍區裏閑逛。一大圈帶着镂空窗棂的走廊圍起了全區,有小賣部,有超市,有大片宿舍樓,有醫務室,有小樹林,有很漂亮的招待所,有浴室和理發廳,食堂大樓是前年才翻蓋的,比所有的“鄰居”都閃亮。又有一排十幾個電話機,插磁卡、撥號皆可,似乎永遠有人在打,好像長在上面似的。新教師的單身公寓在角落上,往北就是宿舍管理辦公室,人見人怕。洗衣房也人滿為患,懶漢對GDP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雖然環保主義者會告誡我們得不償失。
許傑到超市買了兩聽飲料,一聽給崔俊說:“以後不用再虛情假意,買什麽都帶單昆一份,痛快多了。”崔俊說:“我發現你爆發力特強,一發起火來恨不能把人生吞活剝。”許傑說:“那也是有的人太可恨。哎對了,我有個新主意,後天不是文學創作課嗎?孔老師說要抽查,我想起寫什麽了。我以單昆為主角搞一篇小說。”崔俊笑道:“不寫闵嬸寫單昆了?”許傑說:“闵嬸我要再推敲推敲。單昆可以拿來交作業,總算廢物利用。”崔俊說:“窮寇勿追,別把他逼急了。”許傑說:“你以為我要刺激他?差矣,差矣。”崔俊翻了下白眼說:“不知道他要被你在小說裏□□成什麽鬼樣子。”
“文學創作課”是班主任孔老師上的,他一般不要大家記筆記,更不布置作業。這次破例,鄭重其事,誰都不敢掉以輕心。一走上講臺,他就開門見山說:“上次的作業,你們做好了吧?”許傑等紛紛表态。孔老師說:“下課前請班長把所有作業收上來,我要細看。”戴文忠忙應了。孔老師朝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望去,有的躍躍欲試,有的躲躲閃閃,有的則很淡然,他笑了:“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江雪凝開玩笑說:“老師在想,我教了多優秀的一群學生啊!”衆人哄笑,說:“只怕猜中了。”孔老師笑道:“我是在想,年青真好,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戴文忠等都說:“您也不老啊!”許傑卻有同感。近來他和呂瀚洋寫信,說到老家的人和事,幾年前的一幕幕,常有滄桑隔世之感。他正出神,卻聽孔老師笑道:“好了,咱們言歸正轉。這堂課我會抽查六七個同學的作業,請普通話最好的江雪凝朗讀。”江雪凝說:“我讀七篇?孔老師你有‘金嗓子喉寶’嗎?”說得衆人都笑了。孔老師當下先點了戴文忠,這類場合戴文忠從來逃不掉,而且總是打頭陣的那一個。誰讓他是班長呢?
戴文忠便念了他新寫的一篇對歷史小說的短短的點評,其中末一段說:
當代歷史小說名家各有優長,也各有所短。姚雪垠受制于當時的意識形态,人物比較概念化。約四十年後,唐浩明以厚厚一套《曾國藩》名世,眼光格局宏偉開闊,材料搜集豐富精細,但對晚清史料的處理時有羅列堆砌之感。二月河善于調節文氣,亦張亦弛,時而浪漫旖旎,時而筆挾風雷,可讀性極強。但他采信野史傳說似乎有些失度,為了追求閱讀效果,偶爾近于怪力亂神(如《雍正王朝》中有關道士賈士芳的章節)。高陽在諸家中成就最高。一是得益于他選材廣泛,政治家、商人、名妓、書生、俠客、含冤受屈的老百姓,都有資格成為他故事的主角,不像其餘幾位專注于帝王将相。二來他對傳統文化吃得透,鑽得深,能融會貫通,活用到小說中。他的問題在于事無巨細,件件交待,在許多大關節和緊要關口上又太講究四平八穩,不像二月河能把文章做得花團錦簇,驚心動魄。
衆人聽了,不免稱贊一番——不管是不是真的贊成。許傑暗忖:“倒不提《張居正》、《大秦帝國》?”他尊重班長,只這麽想想,并不形于辭色。接下來就都是江雪凝代讀了。偏偏孔老師抽的是孟婷的,放在平時,單昆自有一段即興評價,這會兒卻耷拉着個臉,半句話沒有。江雪凝想奇怪了,這人的修養竟然在最後半學期突飛猛進。她原是唱歌的嗓子,咬字又準,孔老師就頂愛聽她亮麗純正的朗讀。這要是讀的是其他人的,讀錯、讀漏都不要緊,唯其因為是孟婷的,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以免念得不好,人家說她是故意的:
古詩随想
1、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怨》)
看得見一個盛裝少婦,憑欄眺望園外景色,本來是開開心心的,一見路邊楊柳,想起丈夫離家已久,愁容頓生。想來丈夫去“覓封侯”時,是跟她商議過了。她當時也許還有一番大道理,說“男兒當以建功立業為重,怎可糾纏兒女私情?他日創下一番事業,我也面上有光”等等。可是現在她閨中寂寞,不能不後悔當年的深明大義了。就算粗茶淡飯,兩個人一起吃着,也比一個人有滋味。《紅樓夢》裏賈寶玉還唱過“女兒愁,悔叫夫婿覓封侯”。
2、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崔颢《長幹行二首之一》)
我特別喜歡這一首,“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後面“家臨九江水”四句倒是去掉的好。采蓮女在舟中,男青年在岸上。女子發話:“你家是哪兒的呀?我家是某某地方的。我多嘴問一下,說不定咱們是老鄉呢!”略帶點挑逗,然而絕不輕薄,連挑逗也含着荷葉的清香。天下男子,大概很少不被打動的。“停船暫借問”,帶着種少女的嬌媚、嬌憨,真是風情無限。鐘曉陽後來有部成名作就叫《停車暫借問》,還改成了電影。可惜內地一引進,名字立刻變成了《煙雨紅顏》。
3、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窗前拜翁姑。妝罷低聲問夫婿,化眉深淺入時無。(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
本是跟主考官拉近乎的,卻也寫得這麽風光旖旎。還有一首近似的“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嘗。”但不及這首有味,幾乎可以作為小說的橋段:“卻說次日新娘起身,對着鏡子理雲鬓,點蛾眉。一時又問:‘你瞧我這妝可正好麽?’新郎伏身笑道:‘好得很,只是下巴上粉抹得不勻。’便欠頭過來厮鬧。新娘笑着推他,一邊又整衣衫,悄悄地道:‘大天白日,別鬧了,被外面聽見,什麽意思?還要去敬茶去。’新郎道:‘好,等敬過了媳婦茶,我另備體己茶水,咱們兩個偷偷地吃。’新娘紅了臉道:‘稀罕你鬼鬼祟祟的!’二人推門出去,猶帶笑意。”父母做主的婚姻,有些小夫妻婚前一面都沒見過,新婚第二天多半還有點羞怯。我把他們想象得這麽投契,雖然是一廂情願,仍然為他們高興。
4、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着翅飛上山。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幹?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王令《暑旱苦熱》)
想象的豐富,氣魄的雄偉,在宋代詩歌中是罕見的了。但詞句生硬粗糙,主題過于直露,又染上了宋詩的通病。大體上,唐詩抒情,宋詩說理。現在常有評論家談到“理趣”,我一直不大明白。大凡以說理為宗旨的文字,也許痛快淋漓,也許氣吞河岳,也許清淡舒徐,也許富含禪機,但很少有趣味的。至少我看詩經、漢樂府、唐詩,能看見圖畫,甚至動畫,甚至故事;看宋詩多數就只有分析、判斷、學習。固然也有收益,但卻談不上愉快。
5、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轼《飲湖上,初晴後雨》)
蘇詩代表宋詩的最高成就,這一首情理互滲,不單單是講理。“淡妝濃抹”的譬喻美而貼切。這詩的好處是意象鮮明生動,邏輯推理、議論剖析完全不動聲色、藝術化。大詩人就是大詩人。
孟婷這一篇議論獨到,似詩話非詩話,衆人都小聲說好。江雪凝從自帶的杯子裏喝了口水,笑道:“還有一段畫龍點睛的。”孟婷向許傑嫣然一笑。最後兩節是許傑幫她加的。許傑深喜前面見解清新,但說壓軸戲更要出彩,才能讓人印象深刻。孟婷自負別出心裁,見了許傑所加的一節,卻是十分敬服。只聽江雪凝接下去讀道:
一花一世界,本是佛教用語,借來形容詩歌也未嘗不可。詩歌這種文體,先天的要求個體性與獨創性。《全唐詩》三萬餘首,或濃或淡,或豪或婉,風姿各異,萬紫千紅。宋詩在前代龐大的遺産面前十分焦慮,很想脫出唐詩的影響而實際上脫不出,以後也不怎麽想脫出了,要不尊李商隐而成西昆派,要不就尊杜甫而成江西派,“派”中的師兄弟風格趨同。宋詩整體上也有老成平淡的大趨向。恕我大膽比拟,唐、宋詩的區別類似流行歌曲和美聲唱法。周華健、張學友、張信哲完全不同,梅豔芳、陳淑桦、孟庭葦也不會混淆。但卡雷拉斯和戴玉強唱《我的太陽》,猛一聽卻分不出誰是誰——當然與我的外行有關,但我想我這樣的外行一定比內行多。
一花一世界,生機滿眼,怕的是一世界就剩下一朵花,那就沒得看了。
孔老師贊揚了結尾,說升華了全文的境界。孟婷喜滋滋地在許傑耳邊說:“回頭請你看電影。”許傑說:“遵命,Miss!”
下一個抽中的是崔俊。許傑、單昆、趙鴻舜都起了興趣。崔俊成天不是看教科書就是複習法律自考,很少見到他動筆,按說以他的閱歷,文章該有厚度的。然而崔俊給了大家一個意外,既有厚度,又不乏鋒銳:
過猶不及
有一天乘公交車,見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喝令別人讓座。別人稍一遲疑她就罵罵咧咧,感嘆世風日下。別人禁不起她“強烈要求”,起身請她安坐。她坐是坐了,卻哼哼哈哈,捂胸皺眉,表示她年老體衰,因為多站了兩分鐘,已經元氣大損。我看到同車的其他老人都繃緊了臉,為她臉紅。個人以為“尊老”是種美德而不是義務,老人不能過于心安理得,恃此為道德上的尚方寶劍,如入無人之境。
前天在報上見到一則消息,背後透露出來的信息與“讓座事件”頗為異曲同工:一個下崗工人殺了人,有些人聲稱此人是失業後備受打擊,情緒反複才做了傻事,建議法庭從輕。然則那個被他毀滅的生命就可以忽略不計?還是第一次聽說,失業也可以成為罪犯的免死金牌。這種極端的“人道主義”叫人毛骨悚然。相形之下,那些從逆境中奮起的下崗職工就格外使人欽敬。
這樣理解“尊老”,這樣發揚“人道主義”,都是扭曲變形,越過了應有的分寸。
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師徒就有過一段著名的對話。子貢問孔子:“師與商也孰賢?”孔子回答:“師也過,商也不及。”子貢又問:“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這個道理本身并不複雜,但自孔子提出以來,很少有人認真去想,去做,去領會。
一部《黑客帝國》引得香港武俠片抛棄傳統,生硬移植,濫用特技,甘心一次一次重複那種一拳打出,時空凝固,鏡頭三百六十度大回旋的手法。對有優秀傳統的香港武術設計來說,從學習借鑒到走火入魔,到過度依賴那些後現代、重金屬的動作風格,過度依賴電腦特效,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戈爾巴喬夫一心要打破蘇聯的僵化體制,想畢其功于一役,于是大刀闊斧,摧枯拉朽,只因急于求成,許多方面沒能做到周詳穩健,竟然引發政治雪崩,使一個聲威赫赫垂七十餘年的超級大國轟然倒地。
過猶不及,生活、藝術、政治,莫不如此。“允執其中”才是王道。
許傑看了看崔俊。崔俊冷靜淡定,沒想到內裏還藏着這樣一份力度。孔老師說:“舉例有點多了。不過很博學,思考深入。”許傑連連點頭。孔老師笑道:“許傑頭直點,看來感觸很深。你說說看。”許傑說:“優點您剛才分析過了,我就是覺得,這樣的雜文才叫雜文。刻薄未必好文章,有些人寫起雜文來如刀如槍,但是四處瞎刺,毫無章法,諷刺惡毒,耍痞耍狠。再說點題外的,像散文吧,現在動不動說某某是小說家、散文家,某某是詩人、散文家。散文家好像商場賣冰箱附贈電飯鍋一口,随手奉送。”孔老師、孟婷、江雪凝等笑了。
許傑怕耽誤大家的時間,就沒再說下去。這裏陸續又抽了兩個同學,許傑心道:“還剩一個名額,上帝保佑,抽中我吧。”他精心創作的以單昆為主角的大作若沒有機會當衆展示,就太可惜了。他頻頻向孔老師看。孔老師收到了他的無言懇求,叫了他的名字。崔俊之前看他坐立不安的,早猜到原故了,這時便從前排倚過來說:“你可算趕上了。”孟婷說:“趕上什麽?”趙鴻舜笑道:“末班車。”這事他也知道,小說他和崔俊都讀過了。
江雪凝清清嗓子剛要讀,許傑做個手勢說:“對不起打斷一下。我先做個簡短的說明。這篇小說是以我的室友單昆為原型的……”才說了這一句,周圍就一陣笑聲。單昆緊張地瞪着許傑,不知他又要玩什麽花樣。許傑接着說:“裏面有些事是确實發生過的,比如去拍照片、借衣服等等;有些事是虛構的,大家不要每一件都對號入座。說完了。”同學們都笑嘻嘻地盯着江雪凝,預感這是個非常好玩的東西。江雪凝一讀,果然不負重望,幾十個人笑得前仰後合——除單昆本人以外:
我們要吃飯
許傑是大一新生。第一堂課上,老師就讓他見識了什麽叫“大學”。老師說:“如果覺得必要,你們就來聽聽;如果不想聽可以不來,不用請假,也不跟學分挂鈎。”
許傑覺得大學的天真是解放區的天,又明朗又高遠。他從老師的“開課宣言”上抓住了核心:允許他不上課!許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從此果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後來發展到不打魚而天天曬網。
這天學校拍照片,搞電子注冊,要求人人穿白上衣。一眼望去,白晃晃一片,恍如到了醫院。許傑偏要特立獨行,穿了件暗黃的外套。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像開學那位老師那麽好說話。拍照片的不樂意,一聲令下“脫”。許傑除去外套,露出裏面的暗黃色薄毛衣。攝影師大怒,要他再脫,裏頭是件暗黃棉毛衫。到此地步,已經脫無可脫,就算再剝下去也還是黃顏色——本來就是黃種人嘛!許傑自以為得計,竊喜之際,攝影師目标轉移:“你!”一旁許傑的室友單昆一臉驚愕:“我?”
喊他的目的是要他脫下白外衣,給許傑臨時穿一下。單昆頭小身闊,體形特殊,許傑極其勉強地套上了他的白褂子。在場的人全笑了,連攝影師也繃不住笑了。“咔嚓”一聲,他永遠定格了許傑窘迫的形象。
共同的利益可以使人成為朋友,共同的怨恨也可以。走出大樓,許傑、單昆不約而同四目相視,親切之感油然而生。許傑說:“那家夥存心整人。”單昆說:“一看就不是好人。”許傑說:“心理變态,想看我的裸體。”單昆哈哈大笑說:“可能對我也感興趣,非逼着我脫衣服。”
兩人談得投機,找了家“正經美食”,要了兩瓶啤酒繼續。同宿舍幾個月了,還是今天才發現有這麽多話題。有限的文學儲備全冒出來了,伯牙子期,曲洋劉正風的。只恨對方沒倒個血黴,以給自己一個赴湯蹈火、檢驗友情的機會。上了第一道燒茄子,後幾道菜像政治家的諾言,遲遲不肯兌現,急得單昆拿筷子敲碗。許傑沒他那麽餓,但為了表示兄弟同心,也拿了勺子亂敲。兩人“當當當”地弄出一片聲響。老板娘明明在附近看報紙,卻硬是假裝沒注意,那姿态像十八世紀歐洲貴婦欣賞情書——丈夫以外的男人寫的,死盯着不擡頭。單昆說:“怎麽辦?”許傑說:“咱們有節奏地敲!”于是雜亂無章的“當當當當當”變成了三長兩短的“當當當——當當”。其他等菜的學生起哄湊熱鬧,紛紛拿出勺子筷子加入到“當當當——當當”中去。中國人一盤散沙慣了,難得團結一回,就有驚人效果。老板娘叫:“敲什麽敲?菜也要一道一道地燒啊!”色厲內荏,已有些解釋的意思。許傑不理他,和單昆一合計,邊敲邊叫:“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吃飯!”□□示威似的。其餘衆人也都帶節奏地敲碗“要吃飯”。到了這個地步,老板娘不能不一桌一桌地安撫。許傑他們才饒了她。
二十年後,許傑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有一次參加晚宴,菜上得奇慢。許傑忽然想起了當年的“我們要——吃飯”。那時是肆無忌憚,這會兒就不能了。請客的也急,連連打着招呼。許傑只得微笑說“沒事沒事”。這是他的嘴自作主張,沒征求胃的同意。然而他不由想起了那家“正經”小飯館,那個給作弄得狼狽不堪的老板娘,那個借過外衣給他的室友。單昆下了崗,老婆跟人跑了,兒啼女哭。他們的聯系越來越少,好容易在同學聚會上見了,除了憶舊,都想不起什麽話說。許傑怕問得多了像在炫耀,單昆怕說得多了像在變相乞求。結果雖是兩個大男人,談話內容卻如同一對欲語還休的老情人,話題鎖定在過去,一涉及到當下,就只是“還好嗎?”“還行。”“你呢?”“說得過去。”
單昆在經濟上捉襟見肘的情況下,還生了兩個孩子。這也成為許傑懷念他的觸發點。許傑有時因為工作需要,要去指導那些文藝宣傳隊,每逢“計劃生育歌”唱響,他就想起他的老同學。
“計劃生育就是好啊呀啦咿啦哇,利國利民又利家啊楊柳葉子青啊啦……”他看着那些蹦蹦跳跳、濃妝豔抹的女人,疑心他們對老百姓能起到多少教化作用。至少對單昆是無效的。也許單昆也會有這“今昔之比”,會追想那個穿着大衣服在照相機前局促不安的年輕人。
單昆生計艱難,許傑壓抑過甚,二人常會不無向往地記起那句名言:“我們要——吃飯!”
“當當當——當當”,十多年前的晚上,他們叫着笑着,敲得正歡。
孔老師對這篇“要吃飯”甚為贊賞,說是今天最好的一篇。同時也提了個意見,說一下子到了二十年後,跨度太大。許傑也說是的,又說:“主要想搞一個對比,以及兩個主角的境遇轉換。”單昆沒好氣地想:“你真會比。二十年後你當官,我帶倆孩子失了業還要離婚。”可是許傑有言在先,他又不好發作。許傑笑向他說:“單昆,你不會生氣吧?”單昆只得擠出一個笑臉說:“不會。”孔老師說:“這就對了。做同學是緣分,就像我們做師生也是緣分一樣。為這點事計較就不大氣了。”頓了頓加上句,“要有胸懷,以誠待